《谁杀死了我的玫瑰》木本俞

9、病房守望

　　时间在消毒水的气味里变得粘稠而缓慢。
　　日光灯惨白的光线落在周烬脸上，将他本就失血的皮肤映得几乎透明。凌清泓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不会疲倦的雕塑。
　　他的目光死死锁在周烬紧闭的双眼上，仿佛只要这样看着，就能将那人从沉眠的深渊里拽回来。
　　护士进来换输液瓶，动作轻柔熟练。
　　冰凉的液体顺着透明软管，一滴一滴，注入周烬青色的血管。凌清泓的视线跟着那滴落的节奏，心脏也仿佛被无形的手攥紧，随着每一滴药液的坠落而微微抽搐。
　　“他……什么时候能醒？”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不像他自己的。
　　护士调整了一下滴速，语气带着职业性的温和与保留：“脑震荡后的昏迷时间因人而异。生命体征目前是稳定的，颅内的少量出血也在吸收，这已经是好消息了。要给他一点时间。”
　　一点时间。多久？一小时？一天？还是一周？凌清泓抿紧了唇，没有追问。他知道问不出答案。医学有其界限，而等待，没有。
　　护士离开后，病房里重新陷入死寂。只有监护仪规律的“嘀——嘀——”声，证明着床上的人还活着。这声音本该是安慰，此刻却像一把小锤子，持续不断地敲打着凌清泓紧绷的神经。
　　他伸出手，极其小心地，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周烬放在身侧、没有打石膏的左手。指尖传来的温度很低，带着一种无生气的冰凉。他犹豫了一下，最终将那微凉的手掌握进了自己掌心，试图用自己手心的温度去暖热它。
　　“周烬……”他低声唤道，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微弱，“能听见吗？”
　　没有任何回应。周烬的呼吸平稳而绵长，胸膛随着呼吸轻微起伏，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他安静得可怕，像一座被封存在冰层下的雕塑，隔绝了所有外界的声音与触碰。
　　凌清泓俯下身，将额头轻轻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闭上了眼睛。记忆中鲜活的面容与眼前这张苍白沉寂的脸重叠，一种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漫过心脏。
　　他还记得车祸前那通电话。周烬带着笑意的声音，讨论着他新改的和弦，抱怨着糟糕的天气，最后那句被撞击声切断的“清泓别挂——”。每一个字，此刻都成了反复凌迟他的刀刃。
　　如果他当时没有打电话……
　　如果他催他开快一点……
　　如果……
　　无数个“如果”像毒蛇一样缠绕上来，勒得他几乎窒息。他猛地抬起头，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停止这种无意义的假设。他不能垮掉，至少现在不能。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的天色由沉沉的墨黑逐渐转为灰白，又透出晨曦的微光。凌清泓维持着握手的姿势，几乎一夜未合眼。眼眶干涩发胀，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
　　苏言在天亮后匆匆赶来，手里提着热粥和换洗衣物。他看到凌清泓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和憔悴的脸色，眉头紧紧皱起。
　　“清泓，你去休息一下，这里我来守着。”苏言把粥放在床头柜上，语气不容置疑。
　　凌清泓摇了摇头，声音沙哑：“我没事。”
　　“你这样不行！”苏言按住他的肩膀，“周烬要是醒了，看到你这副样子，他会怎么想？听话，去旁边陪护床上躺一会儿，哪怕闭眼半小时也好。”
　　凌清泓固执地不肯动，目光依旧胶着在周烬脸上。
　　苏言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我知道你担心。但你不能先把自己熬垮了。他需要你清醒着，等他醒来。”
　　最后这句话触动了他。凌清泓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终于松开了握着周烬的手，指尖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有些僵硬麻木。他站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到窗边的陪护床坐下，却没有躺下，只是抱着膝盖，目光依旧越过苏言，落在周烬身上。
　　苏言把粥递给他：“吃点东西。”
　　凌清泓接过来，机械地舀了一勺送到嘴边，温热的粥滑过喉咙，却尝不出任何味道。味蕾仿佛也跟着周烬一起沉睡了过去。
　　一整天，医生又来查房数次，检查瞳孔反应，查看监测数据，说的依旧是“情况稳定，继续观察”。每一个专业的词语背后，都隐藏着不确定性的阴影。
　　凌清泓几乎不离开病房。偶尔被苏言强行推去洗手间用冷水冲把脸，回来时脚步总是匆忙的。他怕，怕就在他离开的这几分钟里，周烬会醒来，会需要他，而他不在。
　　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给病房镀上了一层虚假的暖色。凌清泓重新坐回床边的椅子，再次握住了周烬的手。他开始低声说话，断断续续地，说一些毫无逻辑的琐事。
　　“外面天晴了……你躺了很久了。”
　　“苏言买的粥……味道一般，没你煮的好……”
　　“我改签了巡演……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
　　“你答应过的……要陪我去……”
　　说到最后，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
　　“周烬……别睡了……”他把脸埋进两人交握的手里，肩膀微微颤抖，“我害怕……”
　　是真的害怕。害怕这无止境的等待，害怕监护仪某天会发出刺耳的警报，害怕那双曾经盛满星光和笑意的眼睛，再也无法睁开看他一眼。
　　夜幕再次降临。苏言劝不动他，只好在旁边的陪护床上和衣而卧，不多时便发出了轻微的鼾声，他也很累了。
　　病房里只剩下监护仪的声音和蘇言的鼾声。凌清泓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借着走廊透进来的微弱光线，描摹着周烬模糊的轮廓。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他的祈祷起了作用，也许只是神经反射——他感觉到掌心中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非常轻微，像蝴蝶扇动翅膀，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凌清泓猛地坐直身体，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住周烬的脸。
　　“周烬？”他试探着，声音因为紧张而发颤。
　　黑暗中，他看到周烬的睫毛似乎颤动了一下，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仿佛在抵抗某种不适，或者试图挣脱黑暗的束缚。
　　凌清泓连呼吸都停滞了，手心瞬间被汗水浸湿。
　　快醒来。
　　求你了。
　　看看我。
　　他在心中无声地呐喊。
　　然而，那点微弱的动静之后，周烬再次归于沉寂。眉头缓缓舒展开，呼吸依旧平稳绵长，仿佛刚才的一切，真的只是凌清泓极度疲惫下产生的幻觉。
　　希望如同烟火，在黑暗中骤然亮起一瞬，又迅速熄灭，留下更深的失落和空虚。
　　凌清泓脱力般靠回椅背，一股巨大的疲惫和委屈涌上心头。他紧紧咬着下唇，直到尝到淡淡的血腥味，才勉强没有发出呜咽。
　　他依旧没有松开握着周烬的手，反而握得更紧。仿佛只要这样紧紧抓着，就能拉住他，不让他被那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
　　长夜漫漫。
　　守望，还在继续。
　　而醒来，依旧是一个悬在未知之上的、残酷的谜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