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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归途 ...


  •   顾昀醒来时,先闻到的是浓重的血腥味和草药香。

      他躺在颠簸的马车上,身下垫着厚厚的毡毯。肩上的伤口已经被重新包扎过,手法干净利落,是战场上练出来的那种——止血、清创、敷药,每个步骤都恰到好处。

      马车帘子被掀开一线,漏进些微天光。长庚探身进来,见他醒了,动作顿了顿,将一碗热汤药递到他唇边。

      “喝了。”

      顾昀没接,只是看着他。长庚换了身玄铁营的常服,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眼下有浓重的青黑,显然是一夜未眠。可那双眼睛依然亮得惊人,像淬过火的星子。

      “为什么来。”顾昀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长庚将药碗又往前递了递:“先喝药。”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顾昀撑起身,伤口被牵动,疼得他眉头紧皱,“私调边军,劫掠钦犯,哪一条都够你...”

      “够我死一百次。”长庚打断他,语气平静,“我知道。”

      他将药碗塞进顾昀手里,转身掀帘看向车外。暮色苍茫,北疆的群山在远处连绵起伏,像一道沉默的屏障。

      “三年前你教我,”长庚背对着他说,“有些事明知不可为,也得为。”

      顾昀握着温热的药碗,指尖微微颤抖。他想起那个雪夜,长庚浑身是血地倒在他怀里,却还死死攥着那封军报。那时他说:“你疯了,一个人穿过火线。”

      长庚怎么回答的?他说:“若不去,你会死。”

      如今他们调换了位置,可这份不要命的执拗,却如出一辙。

      马车忽然停下。徐百户的声音在车外响起:“大人,前面就是黑风岭了。过了这岭,就是玄铁营的地界。”

      长庚应了一声,回头看向顾昀:“能走吗?”

      顾昀将汤药一饮而尽,苦得他皱紧眉头:“死不了。”

      他掀开毡毯要起身,长庚却伸手扶住他。两人指尖相触的瞬间,都顿了顿。顾昀的手指冰凉,长庚的却滚烫。

      “我扶你。”长庚说,语气不容拒绝。

      黑风岭地势险峻,马车无法通行。玄铁营的将士已经备好了马,看见顾昀出来,齐刷刷单膝跪地:

      “侯爷!”

      声音不大,却震得林间飞鸟惊起。顾昀看着这些跟随他多年的部下,喉结动了动,最终只说了句:“起来吧。”

      徐百户牵来一匹白马,是顾昀常骑的那匹“踏雪”。马儿看见主人,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顾昀翻身上马,动作有些滞涩,却依然稳当。

      长庚翻身上了另一匹马,与他并辔而行。暮色渐浓,山风凛冽,吹得人衣袍猎猎作响。

      “回玄铁营后,”顾昀忽然开口,“你打算怎么办?”

      长庚目视前方:“守住北疆。”

      “然后呢?”顾昀转头看他,“朝廷不会罢休。临渊阁、禁军、甚至...可能还有别的边军。”

      “那就让他们来。”长庚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三年前我们能守住紫流关,如今也能守住北疆。”

      顾昀笑了,笑里有说不尽的苍凉:“长庚,你这是要与我一同...叛国吗?”

      这话太重,重得连风声都静了一瞬。长庚勒住马,转头直视顾昀的眼睛:

      “我效忠的是这片山河,是这山河间的百姓。”他一字一句道,“若坐在龙椅上的人,容不下守护山河的人,那这忠,不效也罢。”

      暮色彻底沉下来,星光开始在天际浮现。顾昀望着长庚被星光照亮的侧脸,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先帝曾问他:“顾昀,你要做个忠臣,还是做个能臣?”

      那时他答:“臣只想做个对得起良心的人。”

      如今看来,长庚与他,原是一路人。

      山路崎岖,马蹄踏碎夜色。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点点火光——是玄铁营的哨卡。

      哨兵看见他们,先是惊愕,随即吹响了号角。低沉的号角声在山谷间回荡,一层层传向远方。很快,更多的火光亮起,像星河坠落人间。

      营门大开,将士们涌出来,沉默地立在道路两侧。火把映亮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有人眼眶发红,有人紧握刀柄,但无人说话。

      顾昀打马穿过人群,踏雪的马蹄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肩背挺直,仿佛不曾受伤,仿佛还是那个战无不胜的安定侯。

      长庚跟在他身后半步,看着这个背影。三年前,他就是跟着这个背影,走出了尸山血海。如今,他们又要一起,走进另一场未知的风雨。

      进了中军大帐,顾昀终于支撑不住,踉跄了一下。长庚及时扶住他,将他安置在榻上。

      “叫军医。”长庚对外面吩咐,手上已经利落地解开顾昀的衣襟,检查伤口。

      绷带又被血浸透了。长庚眉头紧锁,重新清洗上药。顾昀靠在榻上,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问:

      “你那封奏章,最后怎么写的?”

      长庚手上一顿:“写了该写的。”

      “包括那五千阵亡将士?”

      “包括。”长庚抬眼看他,“我说,那是战时不得已之举,非你之过。”

      顾昀闭了闭眼:“陛下不会信的。”

      “我知道。”长庚为他系好新的绷带,“但我必须写。”

      军医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钦差大人半跪在榻前,为安定侯包扎伤口。两人靠得极近,呼吸可闻,却谁也没有说话。

      那是一种旁人插不进去的默契。

      处理完伤口,帐内只剩他们二人。长庚起身要走,衣袖却被拉住。

      “今夜...”顾昀的声音低哑,“留下来。”

      不是命令,不是请求,只是一句陈述。长庚看着那只拉住自己的手,指节分明,掌心有常年握刀留下的茧。

      他最终在榻边坐下,吹灭了烛火。

      黑暗中,顾昀的呼吸渐渐平稳。长庚却毫无睡意,只是静静坐着,听着帐外的风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巡逻脚步声。

      不知过了多久,顾昀忽然在梦中呢喃:“...长庚...”

      长庚应了一声,伸手替他掖好被角。指尖碰到顾昀的脸颊,触感微凉。

      就在这时,顾昀忽然握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他睁开眼,眼中没有睡意,只有一片清明:

      “若有一日,我守不住这北疆...”

      “没有那一日。”长庚打断他,反手握住他的手,“我会陪你守到最后一刻。”

      星光从帐帘的缝隙漏进来,在地上投下淡淡的光斑。两只交握的手在光影里,像某种无声的盟誓。

      帐外,北疆的夜还很漫长。而他们知道,从今夜起,前路再无退路。

      唯有彼此,是这茫茫黑暗里,唯一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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