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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夜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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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外的风声渐渐歇了。
长庚的手还被顾昀握着,掌心相贴处传来温热的脉搏。黑暗中,他能听见顾昀的呼吸声,轻而缓,像怕惊扰了什么。
“你该睡了。”长庚低声说,“伤需要休养。”
顾昀却松开了手,转而覆在自己额上。星光从帐帘缝隙漏进来,照亮他苍白的侧脸和紧抿的唇线。
“睡不着。”他说,“一闭眼,就是雁回坡那些尸体。”
长庚沉默片刻,起身点了盏小灯。昏黄的光晕在帐内漫开,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帐布上,交叠成一团模糊的墨色。
“那些人,”顾昀继续道,声音很轻,“有些跟了我七八年。最年轻的那个叫小石头,今年刚满十九,家里还有个瞎眼的老娘...”
他说不下去了。长庚看见他喉结滚动,像是在吞咽什么苦涩的东西。
“这不是你的错。”长庚倒了杯温水递过去。
顾昀接过,却不喝,只是握着杯子,指尖泛白:“我带他们出京时,答应过要把他们全须全尾带回去。”
水面的微光在他眼底晃动。长庚忽然想起三年前,顾昀也是这样坐在伤兵营里,一帐一帐地巡视,记住每个将士的名字和家乡。那时他说:“带他们出来,就要带他们回去。带不回去,就得把他们的名字带回去。”
这份执念,成了枷锁。
“小石头的抚恤,”长庚忽然道,“我已经安排人送了。双倍,走的是私账,不会有人查。”
顾昀抬眼看他,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你...”
“不止他。”长庚移开视线,看向跳动的灯焰,“雁回坡死的那十七个,还有之前战死的,我都记着。该送回家的银子,一文不会少。”
他说得平淡,顾昀却知道这背后的分量。朝廷的抚恤层层盘剥,到家属手里往往只剩三成。长庚这样做,不止是银子的事,更是冒着被查办的风险。
“何必。”顾昀的声音有些哑。
“因为这是你会在意的事。”长庚转回头,直视他的眼睛,“你在意的,我就去做。”
灯花啪地爆了一声。
帐内一时寂静,只有灯焰跳动的微响。顾昀看着长庚,看着那双映着灯火的眼睛,忽然觉得心口某处被轻轻撞了一下。
“长庚,”他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若有一日,我...”
“没有那一日。”长庚再次打断他,这次语气里多了几分强硬,“顾子熹,你给我听好——你是安定侯,是北疆三十万将士的魂。你要活着,好好地活着。”
顾昀笑了,笑容里有说不出的疲惫:“可我现在是朝廷钦犯。”
“那又如何?”长庚倾身向前,灯影在他脸上摇曳,“三年前你能守住紫流关,如今就能守住北疆。朝廷要动你,先问过玄铁营的刀,问过关外虎视眈眈的蛮族,问过...”他顿了顿,“问过我。”
最后三个字说得极轻,却重如千钧。
顾昀看着他,看着这个三年前还需要自己庇护的文弱书生,如今已经能独当一面,甚至...能庇护他了。这感觉很奇怪,像看着亲手栽下的树,忽然长成了能遮风挡雨的参天模样。
“你变了。”顾昀说。
长庚挑眉:“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变...”顾昀想了想,“变固执了。”
“跟你学的。”长庚重新坐直,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静,“好了,睡吧。明日还有军务要议。”
他起身要走,衣袖却被拉住。顾昀的手指勾着他的袖口,力道很轻,却足以让人停步。
“别走。”顾昀说,眼睛望着帐顶,“就坐这儿。我...需要有人陪着。”
这话说得艰难,像剥开了层层铠甲,露出里面最柔软的部分。长庚的心像是被什么攥了一下,酸涩得发疼。
他重新坐下,这次坐得离榻更近了些。顾昀闭上眼,呼吸渐渐平稳。长庚静静看着他,看他眉间那道即使在睡梦中也不曾舒展的细纹,看他肩上绷带渗出的淡淡血痕。
窗外传来梆子声,三更天了。
长庚轻轻拨了拨灯芯,让光更暗些。正要闭眼假寐,忽然听见顾昀在梦中呢喃:
“...别丢下我...”
声音很轻,像羽毛落在心上。长庚的手悬在半空,最终轻轻落在顾昀额上,拂开他被冷汗浸湿的碎发。
“不会。”他低声应道,像在说给梦中人听,也像在说给自己听,“这辈子都不会。”
夜还很长。帐外,北疆的星空低垂,万籁俱寂。帐内,一盏孤灯,两个人影,在漫长的夜色里相互依偎。
有些话不必说出口,有些心意不必挑明。就这样守着,陪着,等着天明。
等天亮了,又是新的战场。
长庚看着顾昀的睡颜,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父亲临终前说的话:“这世上最难守的,不是城池,是人心。”
那时他不明白,现在懂了。
可就算再难,他也要守下去。守这个人,守这份情,守这片他们共同热爱的山河。
灯油将尽时,长庚终于合眼。睡梦中,他的手还轻轻搭在顾昀腕间,感受着那平稳的脉搏。
一下,两下,三下。
像无声的誓言,在夜色里轻轻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