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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紫流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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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更天的紫流关,寒气浸骨。
长庚立在关墙上,望着关外黑沉沉的荒野。三天了,赵承恩的大军就驻扎在三十里外,不进攻,也不退兵,像一条盘踞的毒蛇。
“他在等。”顾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长庚没有回头。他能听见顾昀脚步里的滞涩——肩上的伤还没好透,这人却偏要每天巡关。
“等什么?”长庚问。
“等京城的态度。”顾昀走到他身边,递过一个酒囊,“新帝登基,总要稳一稳朝局。若是朝中有人为我们说话,赵承恩就会撤兵。若是没有...”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长庚明白。若是没有,那紫流关就是他们的埋骨之地。
酒是北疆最烈的烧刀子,入喉像刀割。长庚灌了一口,被呛得咳嗽。顾昀低笑,接过酒囊也喝了一口,喉结在月光下滚动。
“三年前,”顾昀忽然说,“你就是在这儿为我挡的箭。”
长庚转头看他。月光照在顾昀侧脸上,勾勒出硬朗的轮廓。这个人总是这样,越是生死关头,越要说些不相干的往事。
“那时你比现在还不要命。”长庚说,“明明可以撤,偏要死守。”
“不能撤。”顾昀望着关外的方向,“关后有三千百姓,撤了,他们就得死。”
长庚沉默。这就是顾昀,看起来玩世不恭,骨子里却把“责任”二字刻得比命还重。
关墙下传来脚步声。徐百户快步上来,脸色凝重:“侯爷,探马来报,赵承恩的营里...来了个文官。”
“文官?”
“看服色,是都察院的。”徐百户压低声音,“姓杜,杜允之。”
长庚的手猛地握紧。杜允之,都察院左都御史,他的顶头上司,也是...当年力主彻查紫流关一役的人。
“来者不善。”顾昀淡淡道,“请他上来。”
“侯爷...”
“请。”
杜允之上关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他年近五十,清瘦矍铄,一身绯色官袍在灰扑扑的关墙上格外扎眼。
“顾侯爷。”他拱手,语气疏离,“长庚大人。”
长庚回礼,动作标准得挑不出错处:“杜大人远道而来,辛苦了。”
杜允之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转向顾昀:“本官奉新帝之命,前来传旨。”
他从袖中取出明黄卷轴。不是圣旨,是手谕。展开来,字迹潦草,显然写得很急:
“顾卿戍边有功,然私调边军一事,朝议汹汹。着即回京自辩,不得有误。”
顾昀接过手谕,看了很久,忽然笑了:“杜大人觉得,我该回去吗?”
杜允之不答反问:“侯爷觉得,新帝为何要派我来?”
是啊,为何派他来?杜允之与顾昀素无交情,与长庚还有嫌隙。派他来传旨,无异于火上浇油。
除非...新帝本就不想顾昀回去。
长庚心头一凛。他忽然明白,这道手谕不是赦免,是催命符。若是顾昀抗旨,就是坐实罪名;若是奉旨回京,路上必有埋伏。
进退都是死路。
“杜大人,”长庚上前一步,“下官有一事不明。”
“讲。”
“新帝登基不过数日,朝局未稳,为何急着召边将回京?”长庚直视他的眼睛,“就不怕蛮族趁虚而入?”
杜允之沉默良久,叹了口气:“长庚,你是个聪明人,何必装糊涂。”
他走近两步,压低声音:“新帝要的,从来就不是顾昀的命,而是玄铁营的兵权。只要兵权在手,顾昀是死是活,并不重要。”
关墙上风声呼啸。顾昀的手按在剑柄上,指节泛白。
“所以,”他缓缓道,“只要我交出兵权,就能活?”
“至少...有一线生机。”杜允之的声音很轻,“新帝答应,只要你卸甲归田,往事一概不究。”
“那长庚呢?”
杜允之看了长庚一眼:“长庚大人...需回京述职。”
回京述职。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像四把刀,扎在顾昀心口。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长庚一旦回京,就是砧板上的鱼肉。
“不行。”顾昀斩钉截铁。
“侯爷,”杜允之苦笑,“您以为还有选择的余地吗?赵承恩的五万大军就在关外,朝廷的援兵三日内必到。到时候内外夹击,紫流关守得住吗?”
守不住。这一点,顾昀比谁都清楚。可要他交出兵权,眼睁睁看着长庚回京送死...
“我跟你回去。”
长庚突然开口。顾昀猛地转头,却见他已经走到杜允之面前:“下官愿意回京述职,将所有事情交代清楚。”
“长庚!”顾昀厉声道。
长庚回头看他,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顾昀,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晨光终于刺破云层,照在关墙上。三个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在地上交错,像一张挣不开的网。
杜允之看着长庚,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长庚大人可想清楚了?这一去,未必能回。”
“下官明白。”长庚说,“但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他转身,面对顾昀。晨光里,他的脸色苍白,眼睛却亮得惊人:“顾昀,你教过我,为将者当以百姓为重。如今关内有数万将士,关外有数十万百姓。我们不能因为一己之私,让他们陪葬。”
顾昀看着他,喉结滚动,却说不出一个字。他想起三年前,长庚也是这样,明知是死路,还要往火海里冲。
这个人,从来就没有变过。
“给我三天时间。”长庚对杜允之说,“三天后,我随你回京。”
杜允之点头,转身下了关墙。脚步声渐远,关墙上只剩下他们两人。
风很大,吹得长庚的衣袍猎猎作响。顾昀忽然伸手,将他拉进怀里。这个拥抱很用力,用力到长庚能听见他胸腔里剧烈的心跳。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顾昀在他耳边低语,“要死,一起死。”
长庚闭上眼睛。这一刻,他忽然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朝堂纷争,皇权更迭,天下兴亡,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这个人还活着,还在他身边。
“顾昀,”他轻声说,“你还记得三年前,在这里,你对我说过的话吗?”
顾昀松开他,看着他。
“你说,”长庚一字一句,“若此战能活,定不负我。”
晨光彻底照亮了关墙。顾昀看着长庚被阳光镀上金边的脸,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有无奈,有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我记得。”他说,“所以这一次,我也不会负你。”
关下,赵承恩的营地里,号角声起。新的一天开始了,而他们的路,还很长。
长庚望着远处升起的炊烟,忽然觉得,这或许就是最好的结局——不问前程,不论生死,只求并肩。
哪怕并肩的路,只剩下最后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