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雪夜 ...
-
军医拔出那截断箭时,顾昀在昏迷中闷哼一声,额头上全是冷汗。长庚死死按着他的肩,掌心下的肌肉绷得像石头。
“侯爷忍忍...”老军医的手在抖,“箭头卡在骨缝里了。”
烛火在帐中跳动,映着顾昀苍白的脸。长庚看见他咬紧的牙关,下唇已经渗出血珠。这个人,连疼都不肯喊出声。
“快些。”长庚的声音哑得厉害。
老军医咬牙用力,随着一声骨肉分离的闷响,带血的箭头终于被拔了出来。顾昀的身体猛地一弹,随即软了下去。
“好了,好了...”军医哆嗦着上药包扎,“万幸没伤到肺叶,但失血太多,得静养。”
长庚点头,示意军医退下。帐帘落下时,他轻轻松开按着顾昀的手,才发现自己的手指也在抖。
雪还在下,从帐帘的缝隙飘进来,落在炭盆边,很快化成水渍。长庚打湿布巾,小心地擦拭顾昀脸上的血污。指尖划过他紧皱的眉心,想要抚平那些纹路,却怎么也抚不平。
这个人身上,总是压着太多东西。
“水...”顾昀忽然呢喃。
长庚连忙倒水,小心地喂到他唇边。顾昀迷迷糊糊喝了几口,眼睛睁开一条缝,看清是他,又闭上了。
“...打赢了?”他的声音微弱得像叹息。
“赢了。”长庚握着他的手,“赵承恩退兵二十里。”
顾昀似乎想点头,但没力气。他反手握了握长庚的手,力道轻得几乎感觉不到,却让长庚眼眶一热。
“睡吧。”长庚替他掖好被角,“我在这儿。”
顾昀没再说话,呼吸渐渐平稳。长庚守在榻边,听着帐外的风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巡逻脚步声。这一夜格外漫长,长得像要把人一生的风雪都下完。
四更天时,徐百户轻手轻脚地进来:“大人,您去歇会儿吧,我守着。”
长庚摇头:“杜大人呢?”
“在清点战损。”徐百户的声音低下去,“死了八百多人,伤了一千多...赵承恩这次是下了血本。”
长庚闭上眼。八百多条命,就这么没了。而这一切,本可以避免——如果顾昀不抗旨,如果朝廷不猜忌,如果...
没有如果。
“赵承恩不会罢休。”他睁开眼,“等雪一停,他还会再来。”
“侯爷这样...”徐百户看向榻上昏迷的人,“怕是撑不住下一战了。”
长庚没说话。他走到帐门前,掀开帘子。雪已经小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紫流关的城墙在夜色里像一道沉默的剪影。
这座关隘,顾昀守了十年。十年间,蛮族来过,流寇来过,天灾人祸都来过,可关从来没破过。
因为守关的人,从不后退。
“徐副将。”长庚忽然开口,“若侯爷醒不来,你能守住紫流关吗?”
徐百户一愣,随即挺直脊梁:“末将...尽力。”
“不是尽力。”长庚转身看他,眼神在烛光里亮得慑人,“是必须守住。因为侯爷醒来时,这座关必须还在。”
帐外传来脚步声,杜允之披着满身雪进来。他看见榻上的顾昀,叹了口气:“长庚大人,有件事...得告诉你。”
长庚示意徐百户退下。帐中只剩三人,杜允之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这是今早京里送来的。”
信是内阁的加急密报,上面只有一行字:
“新帝已下旨,削顾昀爵位,着赵承恩即日押解回京。抗旨者,格杀勿论。”
烛火噼啪一声。长庚盯着那行字,良久,忽然笑了:“即日?赵承恩今日可没提这事。”
“因为他知道提了也没用。”杜允之苦笑,“顾昀宁可战死,也不会束手就擒。”
长庚看向榻上的顾昀。这个人即使在昏迷中,眉头也是皱着的,像在做一个醒不来的噩梦。
“杜大人打算如何?”他问。
杜允之沉默片刻:“密报是我截下的。按律,我该立即宣旨,协助赵承恩拿人。”
“那杜大人为何不宣?”
两人对视着,帐中只有炭火燃烧的细微声响。良久,杜允之缓缓道:“二十年前,我因直言获罪,被发配北疆。途中遇匪,是顾老侯爷救了我。他当时说...‘言官无罪,有罪的是不让说话的人’。”
他走到榻前,看着顾昀:“顾昀像他父亲。太像了...像到让人不忍心看他走上同样的路。”
长庚的手在袖中握紧。他想起顾昀偶尔提及父亲时的神情——不是怀念,是一种更复杂的东西,像遗憾,像不甘,像一场未完成的告别。
“所以杜大人要抗旨?”他轻声问。
“不是抗旨。”杜允之摇头,“是...拖延。赵承恩今日败退,需要时间重整旗鼓。而这份密报送到他手里,至少要三天。”
三天。长庚的心跳快了起来。三天时间,足够顾昀醒过来,足够他们...做很多事。
“杜大人想要什么?”他直接问。
杜允之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请讲。”
“若有一天...若有一天顾昀真的要反,”杜允之一字一句,“你要拦着他。不是为朝廷,是为这北疆的百姓。战火一起,死的都是无辜之人。”
帐外风声呜咽。长庚想起黑风岭下那些阵亡的将士,想起关内那些盼着安宁的百姓,想起顾昀说“不能撤”时的眼神。
这个人,从来就不是为了自己打仗。
“我答应。”长庚说,“但他不会反。只要朝廷给他一条活路,他就不会反。”
杜允之深深看了他一眼,最终点头:“但愿如此。”
他转身离开,帐帘落下时带进一阵寒风。长庚走回榻边,坐下,轻轻握住顾昀的手。
那只手很凉,他用自己的掌心捂着,一点点焐热。
“顾昀,”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什么,“你听见了吗?朝廷连三天都不肯给我们。”
榻上的人没有反应,只有睫毛在烛光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但没关系。”长庚继续说,像在说给顾昀听,也像在说给自己听,“三天够了。够你养伤,够我...想清楚一些事。”
雪终于停了。天将破晓时,第一缕晨光从帐帘的缝隙漏进来,照在顾昀脸上。长庚看见他睫毛颤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还很蒙眬,但看见长庚时,立刻有了焦距。
“...你一直守着?”顾昀的声音嘶哑。
长庚点头,倒了水喂他。顾昀慢慢喝完,撑着要坐起来,被长庚按住:“别动,伤口会裂。”
顾昀却不听,执意要起。长庚只好扶他坐起,在他背后垫上软枕。这么一折腾,顾昀额头又渗出冷汗,但眼神已经清明。
“赵承恩退到哪儿了?”他问。
“二十里外。”长庚简单说了战况,略去了杜允之截下密报的事。
顾昀听完,沉默良久:“他还会再来。而且下次...会带着圣旨来。”
长庚的心猛地一沉。原来顾昀早就料到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他问。
顾昀看向帐外。晨光越来越亮,将积雪映成淡淡的金色。这座他守了十年的关隘,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巍峨,也格外...孤独。
“长庚,”他忽然说,“若我卸甲归田,你愿意跟我走吗?”
长庚愣住。他设想过很多种可能——死战,诈降,甚至...真的反了。却从没想过,顾昀会说出“卸甲归田”四个字。
“朝廷不会放过你。”他涩声道。
“我知道。”顾昀苦笑,“所以我只是问问...问问而已。”
他的目光落在长庚脸上,那么深,那么重,像要把这个人刻进骨子里:“三年前你说要堂堂正正站在我身边,如今看来...怕是做不到了。”
长庚的喉咙发紧。他握住顾昀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做得到。只要你活着,就做得到。”
顾昀看着他,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却像破云而出的阳光,照亮了苍白的脸。
“好。”他说,“那我们就...想办法活下去。”
晨光彻底洒满关隘。帐外传来将士操练的号角声,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他们知道,属于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但至少这一刻,他们还在一起。
还活着,还握着彼此的手,还能看见对方眼里的光。
这就够了。
足够支撑他们,走完接下来那段,更艰难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