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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三十章 兄妹?夫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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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行第五日,晌午时分,“锦云号”在一片喧嚣的码头缓缓靠岸。
淮扬府到了。
比起通津驿,此处的码头大了数倍不止,船只密如过江之鲫,装卸货物的号子声、商贩的叫卖声、脚夫劳工的喧哗声混杂着潮湿的河风扑面而来,空气里满是河水、鱼腥、香料、汗水和各种货物交织的浓烈气息。
远处,青灰色的城墙巍然矗立,墙内屋舍连绵,飞檐斗拱隐约可见,透出江南富庶之地的繁华底蕴。
顾舒白与苏知浅下了船,混入熙攘的人流。几名影卫扮作的仆役护卫,不动声色地扛着箱笼跟在身后。赵船主立在船头拱手作别,笑容依旧热情:“顾公子,苏姑娘,慢走!若有需要,随时可到码头寻‘锦云号’!”
两人微微颔首,很快便消失在码头的滚滚人潮之中。
按照事先安排,他们并未去那些显眼的大客栈,而是由一名熟悉淮扬地形的影卫引路,七拐八绕,来到城南一片相对清静、但也不算偏僻的巷弄。
巷口有家不大的客栈,门脸朴素,挂着“悦来居”的匾额。此处是“云来商号”在淮扬的产业之一,安全可靠。
要了两间相邻的上房,略作安顿。顾舒白便唤来此地“云来商号”的管事——一个姓钱、面团团富态的中年人,询问“血玉”传闻的细节。
钱管事显然已得了消息,压低声音禀报:“公子,那‘血玉招魂’的流言,大约是一个多月前开始在鬼市里传开的。起初只是零星有人说,在鬼市西头‘老瘸子’的旧货摊上,见到过一块会‘吸人气’的碎玉,入手冰凉,对着灯看里头有血丝一样的东西在游,靠近了会做噩梦。后来传得越来越邪乎,说是那玉是从前朝一个被满门抄斩的大官墓里挖出来的,沾了血煞,谁碰谁倒霉。”
“老瘸子呢?”顾舒白问。
“死了。”钱管事声音更低了:“就在流言传开后没几天,被人发现死在自个儿家里,没什么外伤,就是人干瘪了,像被抽干了精气神。官府来看过,说是急症暴毙,草草结了案。他摊上那些东西,散的散,丢的丢,那块所谓的‘血玉’也就没了踪影。”
苏知浅心中微凛。
时间点与皇陵异动后期吻合,死状也透着诡异。
“鬼市现在还有人提这事吗?”顾舒白沉吟片刻。
“提是还有人提,但都当怪谈说了。不过……”钱管事犹豫了一下:“最近鬼市里新来了个算卦的瞎子,摆摊专解疑难杂症、阴祟之事,也收些古怪玩意。有人私下说,这瞎子似乎对‘血玉’之类的东西格外留意,曾旁敲侧击打听过。”
瞎子算卦?
顾舒白与苏知浅交换了一个眼神。
“鬼市何时开市?”苏知浅问。
“子时初开,寅末即散。地点在城西废祠一带,没有定规,去了自然能找到。”钱管事答道:“公子、姑娘若要前往,需得小心。那里龙蛇混杂,扒手拐子都是轻的,据说真有懂些邪门歪道的混迹其中。”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备两套不起眼的夜行衣物。”顾舒白吩咐。
钱管事应声退下。
距离子时尚有几个时辰。顾舒白让苏知浅在房中休息,自己则带着两名影卫出门,说是去街上转转,熟悉环境,实则暗查城中是否有其他可疑动向。
苏知浅没有真的休息。她关好房门,再次拿出摹本和罗盘,对照钱管事提到的信息,试图在已有的符号体系中,寻找可能与“血玉”、“吸人精气”相关联的特征。南疆古巫术中有汲取生灵之力补充自身或供养邪物的法门,若那碎玉真是媒介……她脑海中勾勒着可能的符号变体。
傍晚,顾舒白回来,带回几包淮扬特色的点心,神色如常,只淡淡说了句:“街上热闹,眼线也多。我们今晚的行踪,需格外隐秘。”
夜色渐深,喧嚣的淮扬府渐渐沉寂。子时将近,顾舒白与苏知浅换上钱管事准备的深灰色粗布衣衫,头发用布巾包了,脸上也稍作修饰,掩盖了过于出色的容貌。顾舒白佩了把寻常的短剑,苏知浅则将罗盘和小工具藏在贴身内袋,外面罩着宽大的外袍。
四名影卫扮作同行者,前后散开护卫。一行人如同夜色中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离开悦来居,融入黑暗的街巷。
城西废祠一带,白日里荒草丛生,残垣断壁,入夜后更是鬼影幢幢。然而,靠近了才发现,一片断墙之后,竟别有洞天。昏黄的灯笼和自带的火折子光芒星星点点,照亮了一片崎岖不平的空地。人影绰绰,低声交谈,却无市井喧哗。摊贩直接将货物铺在地上,或搭个简易的木板,卖的东西千奇百怪:生锈的兵器、残缺的古籍、看不出年代的陶罐、风干的草药、甚至还有一些用布盖着、形状可疑的“活物”。
这里交易多用金银,或是以物易物,少有言语,眼神和手势便完成买卖,透着股心照不宣的诡秘。
顾舒白握住苏知浅的手腕,低声道:“跟紧我。”他的手掌温暖有力,带着薄茧。苏知浅心头一跳,轻轻“嗯”了一声,任由他牵着,在拥挤却安静的人流中穿行。影卫们已散入四周警戒。
两人看似随意地逛着,目光却在各个摊位上逡巡。苏知浅悄悄将罗盘握在掌心,用袖子遮掩,感受着指针的细微变化。大多数时候,指针只是正常偏转,指向一些含有微量金属的旧货。直到他们接近一片相对空旷的角落。
罗盘指针倏地一颤,随即开始小幅度的、持续的摆动,指向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卦摊。
摊子极其简陋,一块辨不清颜色的破布铺地,上面摆着几枚磨得油亮的铜钱,一个签筒,还有一块用炭笔写着“卜天机,解阴厄”的破木板。摊主是个干瘦的老者,头发花白杂乱,眼睛紧闭,眼窝深陷,确是个盲人。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袍,盘膝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与周围的阴影融为一体。
卜瞎子。
顾舒白脚步微顿,拉着苏知浅走了过去。
“算卦。”顾舒白开口,声音刻意压得低哑。
卜瞎子眼皮都没抬,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磨过木头:“算什么?前程?姻缘?还是……生死疑难,阴祟缠身?”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慢,带着一种古怪的韵律。
顾舒白在摊前蹲下,苏知浅也跟着蹲在他身侧,目光迅速扫过摊上的物品,没发现明显的“血玉”或符号痕迹。
“听说,前阵子这里有块‘血玉’,招魂引祟。”顾舒白直接道,“我们想看看,是什么路数。”
卜瞎子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扯动了一下:“血玉?那是不祥之物,沾之即祸。客人打听它作甚?”
“好奇。也想看看,有没有办法‘化解’这不祥。”顾舒白语气平淡。
“化解?”卜瞎子低低笑了两声,声音更显诡异,“血煞入玉,怨念成丝,那是‘门’边上沾的东西,寻常法子可化不了。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找到‘门’在哪儿,从根子上,把它关严实咯。”卜瞎子慢悠悠地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几枚铜钱,“南边的门,北边的门,关不严,漏出来的,可不止这点血煞之气。”
南门,北门。
原来他们管那些用人命设阵改运的东西叫门,苏知浅心头剧震。
除却称呼,与她和顾舒白的推断完全吻合,这瞎子知道得远比他们想象的多。
顾舒白眼神锐利起来,但语气不变:“老先生似乎知道得不少。那‘门’,在何处?”
卜瞎子却摇了摇头:“天机不可尽泄。老瞎子只算卦,不指路。不过……客人若真想寻那‘血玉’的根脚,或可往南边瞧瞧。十万大山里头,有些老东西,又开始不安分了。顺便提醒一句,客人身上……似乎也带了点‘门’边的味道,可得小心些,莫被当成‘钥匙’给寻了去。”他说着,那双紧闭的瞎眼,竟仿佛“望”了苏知浅一眼。
苏知浅背脊瞬间窜上一股凉意。
他感应到了?罗盘?还是她本身作为“异数”的气息?
顾舒白周身气息骤然一冷。他伸手入怀,摸出一小锭金子,放在卜瞎子摊前:“多谢老先生提点。”
卜瞎子摸索着拿起金子,掂了掂,塞进怀里,不再言语,又恢复成那泥雕木塑般的模样。
顾舒白起身,拉着苏知浅迅速离开卦摊,走入更深的阴影里。
“他话里有话,指向南疆,也暗示你被盯上了。”顾舒白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冷意:“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
话音未落,左侧昏暗的巷道里,猛地窜出四五个黑衣人,动作迅捷狠辣,一言不发,手中短刀直刺顾舒白和苏知浅要害,与此同时,右侧也有人影扑来,目标明确,是苏知浅背后的包袱。
“小心!”顾舒白厉喝一声,将苏知浅猛地往身后一拽,同时短剑出鞘,寒光一闪,“铛”地格开最先袭来的刀刃。金属交击声在寂静的鬼市一角显得格外刺耳,附近几个摊主和买家惊呼着散开,却无人上前,反而迅速退避。
影卫们反应极快,立刻从外围扑上,与黑衣刺客缠斗在一起。这些刺客身手不凡,配合默契,显然不是普通毛贼,招招致命,而且似乎对影卫的护卫阵型有所了解,分出两人专门牵制影卫,其余人依旧悍不畏死地扑向顾苏二人。
顾舒白武功显然极高,短剑在他手中化作点点寒星,精准地封堵刺击,甚至反击伤了一人。但他需分心护着身后的苏知浅,不免有些束手束脚。
苏知浅背靠着一截残墙,心脏狂跳,但没有慌乱。她看到一名刺客绕过顾舒白剑光,狞笑着朝她扑来,手中刀直取她胸口。电光石火间,她猛地侧身,同时从袖中滑出那把精钢短凿,并非硬挡,而是借着对方前冲之势,狠狠凿向其持刀手腕内侧的穴道。
“啊!”那刺客没料到这看似柔弱的女子竟有如此刁钻反击,手腕一麻,短刀差点脱手。就这瞬息迟滞,顾舒白的剑已如毒蛇般从旁刺到,贯穿其肩胛。
然而,另一名刺客已然逼近,刀锋划向苏知浅腰间——目标是那个牛皮背囊!
苏知浅躲避不及,眼看刀锋及体。
“锵!”
一柄通体黝黑、造型古朴的长剑,突兀地从斜刺里伸来,精准地架住了刺客的刀。持剑者是个年轻的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战圈边缘。他约莫二十三四年纪,身形高挑挺拔,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靛蓝劲装,腰间悬着个酒葫芦,眉目疏朗,鼻梁高挺,嘴角似乎天然带着点玩世不恭的弧度,眼神却清亮锐利。
“啧,几个大老爷们,欺负一个姑娘家,要不要脸?”蓝衣青年手腕一抖,一股柔韧却强劲的力道涌出,竟将那刺客连人带刀震退两步。
变故发生得太快,刺客头领眼见任务受阻,目标身边又多出一个硬茬子,再纠缠下去恐难脱身,当即发出一声短促的唿哨。
刺客们立刻虚晃一招,逼退影卫和顾舒白,毫不恋战,扶起受伤同伴,如同来时一般迅捷,几个起落便消失在纵横交错的废墟巷道深处,踪迹全无。
影卫欲追,顾舒白抬手制止:“穷寇莫追,小心调虎离山。”他气息微乱,手臂处衣衫被划开一道口子,渗出血迹,但眼神冰冷镇定,先看向苏知浅:“受伤没?”
苏知浅摇头,握着短凿的手心全是汗:“我没事。你的手……”
“皮肉伤。”顾舒白瞥了一眼伤口,不甚在意,随即目光转向那突然出手相助的蓝衣青年,抱拳道:“多谢兄台仗义出手。”
蓝衣青年还剑入鞘,那剑鞘也是乌沉沉的,毫无装饰。他随意地摆摆手:“路见不平罢了。这鬼市里头,见财起意、杀人越货的不少,二位看着面生,是带了什么招眼的宝贝吧?”他目光在顾舒白和苏知浅身上转了一圈,尤其在苏知浅那鼓囊囊的背囊上停留了一瞬,眼神了然。
苏知浅心中警惕未消,这青年出现得太巧,身手又如此之高。
顾舒白却神色如常,叹道:“不过是些家传的旧物,想来鬼市碰碰运气,看能否换点银钱,谁知竟惹来这等祸事。在下顾九,这是舍妹苏浅。还未请教恩公高姓大名?”
苏知浅听到“舍妹”二字,微微一怔,但立刻垂下眼睑,配合地微微颔首,细声叫了句:“多谢……恩公。”
蓝衣青年挑眉,目光在顾舒白和苏知浅之间逡巡了一下,忽地笑了,那笑容有点痞气,却并不惹人厌:“顾九?苏浅?啧,我看二位……不太像兄妹啊。”他摸了摸下巴:“倒像是……私奔的小情侣?兄台这护着的架势,可不像兄长对妹妹。”
顾舒白脸色一黑。
苏知浅耳根发热,尴尬之余,又有些莫名的气恼。
这人怎么口无遮拦!
顾舒白语气冷了几分:“兄台说笑了。确是兄妹。”
“好好好,兄妹,兄妹。”蓝衣青年从善如流,眼里调侃的笑意却更浓:“在下姓萧,单名一个‘砚’字,石见砚。江湖散人一个,四处晃荡。看二位似乎惹上了不小的麻烦,这鬼市鱼龙混杂,那些人不达目的恐怕不会罢休。相识即是有缘,若不嫌弃,或许我可以护送二位一程?至少……出这鬼市应当无虞。”他拍了拍腰间的酒葫芦和黑剑:“别的不敢说,打架还算在行。”
顾舒白沉吟。
这萧砚来历不明,但刚才出手相助是实,武功路数正气,不似歹人。眼下己方行踪暴露,敌暗我明,有这么一个高手暂时同行,未必是坏事。而且……他或许也能成为一枚观察江湖动向的棋子。
“如此,便有劳萧兄了。”顾舒白拱手:“只是我等暂居之处,不便透露。”
“理解,理解。”萧砚笑嘻嘻:“送到安全地界就行。走吧,这地方血腥味重,待久了惹人注意。”
有萧砚在前开路,一行人迅速离开了废祠鬼市区域,影卫们隐在暗处跟随。直到回到相对安全的城南街巷,远处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已是寅时末。
在一处僻静巷口,顾舒白停下脚步:“多谢萧兄护送至此。我等住处已近,不敢再劳烦。”
萧砚也不纠缠,洒脱地抱拳:“那就此别过。顾兄弟,苏姑娘,江湖险恶,多加小心。尤其是……”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苏知浅一眼:“姑娘身上那点‘特别’的味道,最好想办法遮一遮,有些鼻子灵的‘东西’,隔着老远都能闻着。”说完,也不等回应,哈哈一笑,转身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身法飘逸迅捷。
“特别的味道?”苏知浅蹙眉,下意识闻了闻自己衣袖。除了尘土和一点极淡的、来自梨光平安符的草木香,并无其他。
顾舒白脸色凝重:“他指的恐怕不是气味。是卜瞎子说的‘门边的味道’,或者说……是你作为‘钥匙’可能散发的某种特殊‘气息’或‘场’。南疆巫术诡异,或许真有追踪此类气息的法门。”他看向苏知浅,眼中忧色更深,“我们必须尽快弄清这一点,并找到遮掩之法。否则,此行将步步惊心。”
回到悦来居,天色已蒙蒙亮。关上房门,隔绝了外界。顾舒白这才让影卫仔细处理手臂伤口,确实不深,清洗上药包扎即可。
苏知浅坐在一旁,心神不宁。鬼市一夜,信息量巨大。卜瞎子的暗示,刺客的袭击,萧砚的出现和提醒……一切都表明,他们已经踏入了一个更复杂危险的漩涡,而自己,似乎成了漩涡的中心之一。
“那个萧砚……”苏知浅开口。
“武功很高,至少不在我之下。来历成谜,但暂时看不出恶意。”顾舒白沉声道:“他说的或许……梨光的平安符,或者你身上其他东西,需要重新检查。另外,我们必须加快速度。淮扬不能久留,那些刺客背后的人很快会再次找来。下一步,按卜瞎子所指,我们必须设法混入往南疆的商队或旅人之中,但身份需更加隐蔽。”
他顿了顿,看向苏知浅,眼神复杂:“另外,‘兄妹’之说,恐怕瞒不过明眼人。下次若再遇类似情况,不如……”他移开视线,语气有些不自然:“不如就说,是夫妻,行走江湖,夫妇一体,更不易惹人探究,也……更方便相互照应。”
苏知浅怔住,脸颊猛地烧了起来。
夫妻?
他……他怎么能这么随口就说出来?
可转念一想,他说的不无道理。江湖之上,单身男女结伴而行本就扎眼,兄妹关系若被戳破更惹怀疑,反而是夫妻最为常见合理。
只是……
“我……我知道了。”她低下头,细若蚊音。
顾舒白看着她泛红的耳尖,眸色深了深,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你先休息两个时辰。午后,我们换个更隐蔽的落脚点,然后设法弄到南下的路引和合适的身份。钱管事那边,我会安排。”
苏知浅默默点头,回到自己房间。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手臂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握过的温度,耳边回响着“夫妻”二字,还有萧砚那戏谑的眼神……心跳,久久难以平复。
顾舒白也很奇怪,明明之前像是袒露了心意,眼下却像什么都没发生。
可她之前也问过,万一人心易变,七王爷把持朝政不愿还他怎么办时,他都说无所谓。
那说明他给自己留的后路也不多。
所以……他们难道只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其他的都是自己的妄自多情?
苏知浅更睡不着了,就这样辗转反侧,不知什么时候才睡下。
而窗外的淮扬城,正从黑夜中苏醒,迎来又一个看似平常的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