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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三十二章 尸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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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歌声来得突兀,飘渺得不似人声。
幽怨,凄清,仿佛浸透了河水千年的寒凉与孤寂,丝丝缕缕,缠绕在浓雾与夜色里,钻入每个人的耳朵。调子古怪,并非江南丝竹的婉转,也非北地民歌的嘹亮,而是带着一种古老的、近乎吟诵的韵律,词句模糊不清,只听得出无尽的哀伤与……某种执念。
甲板上尚未散去的人们,脸色瞬间煞白。周老板的夫人尖叫一声,几乎晕厥,被丫鬟死死扶住。三个士子中,王、张二人腿脚发软,李文修虽然还算镇定,但眼神中也露出了惊疑。赵船主和水手们更是面如土色,几个胆小的已经开始发抖,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在求哪路神仙。
“河……河娘娘索命!”一个老水手牙齿打颤,嘶声道:“是河娘娘!过了子夜,在沉尸湾唱歌,听到的人……”
“闭嘴!”赵船主厉声喝止,但自己额头也见了汗。
顾舒白一步踏到苏知浅身前,将她挡在身后,目光如电扫视着浓雾弥漫的河面。他袖中的手已按在剑柄上。
苏知浅袖中的罗盘震动得更厉害了,指针死死指向船下右侧的水域,脉动感与那飘忽的歌声节奏隐隐相合,她努力分辨,那歌声似乎并非直接来自水下,更像是在水雾之中飘荡回荡,源头难辨。
萧砚不知何时也站到了船舷边,手里依旧拎着酒葫芦,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淡了些,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歌声传来的方向,低声自语:“呵,怨气凝音,化雾为媒……这可不是寻常沉尸地能有的道行。”
“萧壮士知道这是什么?”李文修靠近一步,低声问道。
萧砚瞥了他一眼,没直接回答,反而看向顾舒白和苏知浅:“秦老板,秦夫人,这‘河娘娘’的歌声,沾了阴煞怨念,听久了会惑人心智,体弱气虚者更容易被‘勾魂’。最好让所有人都回舱,堵住耳朵,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别出来,更别往水里看。”
他话音刚落,那歌声陡然转了一个调,变得更加哀戚缠绵,仿佛有女子在耳边幽幽泣诉,直往人心里钻。周家那对小儿女本就吓得大哭,此刻更是眼神发直,哭声都弱了下去,呆呆地望着雾中。几个水手也眼神迷离,开始往船舷边挪动。
“回舱,都回舱去!”顾舒白沉声厉喝,蕴含内力的声音如平地惊雷,将不少人从迷惘中震醒。
赵船主如梦初醒,连拉带拽,催促水手和乘客回舱。周老板和家人连滚爬爬地逃回自己房间。三位士子中,王、张二人几乎是被李文修拖着回去的。甲板上迅速空荡下来,只剩下顾舒白、苏知浅、萧砚,以及两名守在舱门附近扮作伙计的影卫。
雾气似乎更浓了,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歌声时近时远,缭绕不散,夹杂着隐约的水花轻响,仿佛真有什么东西在绕着船游弋。
“秦老板,带着尊夫人先回舱吧。这里交给我看看。”萧砚灌了口酒,对顾舒白道。
顾舒白摇头:“萧兄弟好意心领。不过,祸事因我等或许而起,岂能独善其身。况且,这邪祟不除,全船难安。”
萧砚挑眉,没再劝,反而笑了笑:“秦老板是个有担当的。那好,咱们就看看,到底是哪路‘河娘娘’,敢在这运河上兴风作浪。”
他走到船舷边,解下腰间的酒葫芦,拔开塞子,并非饮酒,而是将里面琥珀色的液体,缓缓倾倒入河中。那酒液入水,竟发出轻微的“嗤嗤”声,仿佛冷水滴入热油,一股奇异的、醇厚中带着辛辣的酒香弥漫开来,与雾气中阴冷的怨气形成鲜明对比。
说来也怪,那酒香散开之处,浓雾似乎被驱散了些许,幽幽的歌声也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
“家传的‘烈阳酿’,掺了点儿朱砂雄黄,对付阴湿邪气有点小用。”萧砚解释了一句,目光却紧紧盯着酒液落水处的水面。
顾舒白心中微动。这萧砚看似随意,实则准备充分,绝非普通江湖客。
苏知浅趁此机会,将罗盘完全取出,借着萧砚酒香驱散部分雾气的空隙,试图更精确地定位怨气源头。指针的脉动与歌声节奏的关联越发清晰,她发现,这“歌声”并非单一源头,而是仿佛由数个不同的、强弱不一的“点”共同发出,彼此呼应,形成了这片诡异的“怨瘴音域”。最强的一个点,就在船右舷下方不远处,而其他几个点则分布在周围水域,隐隐构成一个……包围的阵势?
“水下有东西……不止一个。”苏知浅压低声音,急促地对顾舒白说:“像是一个简单的阵,把船困在中间了。歌声是阵的一部分,扰乱心神,可能……是在为水下其他的东西打掩护,或者是在汲取船上活人的‘生气’。”
汲取生气?顾舒白立刻联想到阿福的死状,像是精气神被抽干。
“能破吗?”他问。
“阵眼应该就在主源那里。”苏知浅指着右舷下方:“但需要接近水面,或者……有东西能干扰甚至切断那些‘点’之间的联系。”
萧砚耳朵动了动,显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眼中闪过惊讶:“秦夫人好见识,竟能看透这‘怨灵和鸣’的阵势?”他看苏知浅的眼神更多了几分探究。
突然,船体猛地一震,仿佛被什么东西从下方狠狠撞了一下!紧接着,左舷方向传来“哗啦”一声巨响,一条湿漉漉、惨白浮肿、依稀能看出是人形手臂的东西,猛地搭上了船舷,指甲漆黑尖长,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光。
“水……水鬼!”一名躲在舱门后偷看的水手吓得魂飞魄散,失声尖叫。
那惨白的手臂用力扒着船舷,似乎想将整个身体拖上来。与此同时,右舷、船尾方向,也传来了类似的抓挠声和破水声。
雾气翻滚,数道同样浮肿惨白、散发着腐臭气息的身影,正从幽暗的河水中冒出,朝着船上爬来!它们动作僵硬却迅捷,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空洞的眼眶“望”向甲板上活人的方向,充满了贪婪与怨毒。
不是幻觉!是实实在在的、被某种力量驱动的“水尸”。
“保护夫人!”顾舒白对影卫低喝一声,短剑已然出鞘,寒光一闪,斩向最近那条已攀上船舷的手臂!
“噗嗤!”剑锋划过,如中败革,竟未能完全斩断,只留下深深的伤口,流出黑绿色的粘稠液体,腥臭扑鼻。
那“水尸”似乎不知疼痛,反而更加用力,另一只手臂也抓了上来。
萧砚冷哼一声,黑剑出鞘,剑身无光,却带起一股灼热的气流。他剑法迥异于顾舒白的精准凌厉,更显奇诡刁钻,剑光过处,竟似有淡淡金红光芒一闪,斩在“水尸”身上,“嗤啦”作响,如同烙铁烫肉,效果明显强于顾舒白的普通刀剑。
“这些东西被阴煞怨气滋养,寻常刀剑难伤,需以至阳破煞之物克制!”萧砚一边挥剑逼退两只扑来的水尸,一边喝道。
苏知浅被两名影卫护在中间,心脏狂跳。她强迫自己冷静,目光迅速扫视。罗盘显示,那些水尸爬上来后,阵法的能量流动似乎出现了细微变化,右舷下的波动有所减弱,而分散到各个水尸身上?不对,更像是……这些水尸本身就是阵法催生出来、吸取活人生气的“触手”。
“它们怕阳火,火是至阳之物!”苏知浅想起萧砚的酒,想起苍术艾绒,也想起自己背囊里……还有酒和镁棒打火石。
“掩护我!”她对护在身前的影卫急道,同时飞快地解下背囊,掏出那个小小的铝制酒瓶和打火石。
顾舒白瞥见她的动作,虽不明所以,但毫不犹豫地剑光一展,将扑向苏知浅方向的两具水尸拦下。萧砚也默契地配合,黑剑舞动,将周围水尸暂时逼退。
苏知浅拧开瓶盖,将剩余的酒精全部泼洒向船舷边聚集水尸最多的地方,同时擦亮打火石。
“嗞啦——呼!”
耀眼的火星引燃了酒精,一簇明亮的火焰瞬间在湿滑的甲板和船舷边升腾而起!火焰不大,但在浓雾与黑暗中格外醒目,更重要的是,酒精燃烧时散发出的热量和光焰,明显属于“阳火”范畴。
“嗷!”被火焰燎到的水尸发出刺耳的尖啸,身上冒出更多黑气,动作明显迟滞、畏缩,甚至向后退去。火焰照亮了它们可怖的面容,也驱散了一小片浓雾。
“有用!”萧砚眼睛一亮,手中黑剑光芒似乎也盛了几分,趁机斩断了一只畏火水尸的头颅。那头颅滚落河中,迅速化为一滩黑水消散。
顾舒白也精神一振,剑法更加凌厉。
然而,酒有限,火焰很快变小。水尸们虽然畏惧,但在那幽怨歌声的持续催动下,依旧蠢蠢欲动,从其他方向围拢。而且,河水之下,似乎还有更多黑影在浮动。
“擒贼先擒王!”萧砚喝道:“必须打断那歌声,或者毁掉水下的主源,否则这些东西杀之不尽!”
苏知浅咬牙,看向右舷下方,罗盘指针依旧死死指向那里。
源头就在水下,可怎么下去?
又怎么破坏?
“叮铃……”
一声清脆空灵的铃音,突兀地穿透了幽怨的歌声和水尸的嘶吼,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铃音并不激昂,却带着一种奇特的、安定人心的韵律,仿佛清泉流过心田,瞬间驱散了部分阴霾与躁动。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船尾方向,那间一直紧闭的舱房门,不知何时打开了。那位独行的女客,依旧戴着帷帽,轻纱垂落,静静地立在门口。她手中,托着一只巴掌大小、形制古朴的铜铃。铃身似乎刻画着模糊的云纹,铃舌轻颤,发出悠扬清越的声响。
随着铃声荡漾,船舷边那些躁动的水尸,动作明显一滞,空洞的眼眶“望”向铜铃的方向,竟流露出一种……茫然与畏惧交织的情绪?而那一直萦绕不散的凄婉歌声,也如同被利刃切入,出现了明显的紊乱和断续!
女客并未看那些水尸,帷帽微转,似是“望”向了右舷下方水域主源的方向。她另一只空着的手抬起,指尖似乎捏了个奇怪的手诀,对着那方向轻轻一弹。
“嗡……”
铜铃无风自鸣,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个调,清越中带上了一丝凌厉。
“啊!!!”
水下,传来一声更加凄厉的尖嚎,远比水尸的嘶吼更具穿透力,与此同时,右舷下方水域猛地炸开一团巨大的黑气,隐约可见一个披头散发、形貌更加扭曲的惨白影子在黑气中翻滚、消散。
笼罩船只的浓雾剧烈翻滚,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那些攀附在船上的水尸,如同被抽走了力量的傀儡,动作迅速僵硬、瓦解,重新化为污浊的黑水,滑落回河中,只留下刺鼻的腥臭。
幽怨的歌声戛然而止。
河面恢复了平静,只有船只破开残余薄雾的水声。月光挣扎着从云层后透出些许微光,照亮了一片狼藉的甲板。
危机,似乎暂时解除了。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有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周老板舱房里传来压抑的哭声。水手们瘫坐在甲板上,大口喘气。
顾舒白收剑入鞘,手臂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但他顾不上,目光第一时间看向苏知浅。见她虽脸色发白,但并无大碍,这才微微放心,随即又看向那位神秘的女客和萧砚。
女客已收起了铜铃,帷帽轻纱微动,似乎朝顾舒白和苏知浅的方向略一颔首,便转身回了舱房,重新关上了门。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萧砚则走到那炸开黑气的水域边,俯身看了看,又嗅了嗅空气中的残留气味,眉头微蹙,低声道:“好精纯的怨煞……还有一丝……南疆‘饲鬼’术的臭味。果然不是天灾。”
他转身,看向顾舒白和苏知浅,脸上又挂起了那似笑非笑的表情:“秦老板,秦夫人,看来你们这趟‘药材’生意,惹的麻烦不小啊。连‘镇魂铃’都引出来了。”他目光扫过苏知浅还没来得及收起的酒瓶和打火石,笑意更深,“还有这‘天火’手段……啧啧,真是让萧某大开眼界。”
顾舒白神色平静,抱拳道:“今夜多亏萧兄弟和那位女客出手相助。大恩不言谢。”
“客气。”萧砚摆摆手,目光在苏知浅脸上转了转,忽然凑近顾舒白,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秦老板,明人不说暗话。你这‘夫人’,身上的‘麻烦’味儿,隔着三条街都能闻见。南疆那群玩虫子和鬼的疯子,怕是已经盯上你们了。这船……也不安全了。下一站是‘清溪镇’,我建议你们在那儿下船,换条路走。”说完,也不等顾舒白回应,哈哈一笑,拎着酒葫芦,晃晃悠悠地回自己的舱房去了。
顾舒白眼神深邃,看着萧砚的背影,又看了看船尾那紧闭的房门,最后将目光落在苏知浅身上。
“清溪镇……下船。”他低声道:“萧砚说得对,行踪已露,这船不能坐了。”
苏知浅点头,心有余悸。
她收起所剩无几的酒精瓶和打火石,罗盘的指针已恢复正常,只是那铅盒里的手表,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微弱的温热感。
李文修这时才从舱中出来,脸色依旧有些白,但眼神清明,走到顾舒白身边,低声道:“秦老板,学生方才也看到听到了。那位女客的铃铛……绝非寻常之物。萧砚此人,亦正亦邪,但似乎对南疆巫蛊颇为了解。此地不可久留,学生家在清溪镇有一远亲,开着一家‘悦朋客栈’,还算可靠。若秦老板不弃,可暂避一二,再从长计议。”
顾舒白看了李文修一眼,点了点头:“有劳李公子安排。”
一场突如其来的雾夜危机,似乎暂时平息。但船上每个人心里都清楚,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更加汹涌了。丝商周老板一家吓得魂飞魄散,打定主意一到下个码头立刻上岸,改走陆路。三位士子也再无游兴,只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船。
而顾舒白、苏知浅与李文修,则形成了一个心照不宣的临时同盟。至于萧砚和那神秘女客,则如雾中之影,看不真切。
“锦云号”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朝着清溪镇的方向,加速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