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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春天的第一只蝴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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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假结束后的上海,空气里还残留着冬天的寒意,但校园里的梅花已经悄然绽放,粉白的花瓣在料峭的春风中轻轻颤动。
开学第一周的星期四,江怀提前半小时就到了标本室。门锁着,灯没亮。他靠在走廊的窗边等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相机包的背带。一个月没见林宇,他竟然有些紧张。
两点整,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江怀转头,看见林宇走过来,手里抱着一个纸箱。
林宇似乎瘦了些,脸颊的轮廓更加分明,但气色比期末时要好一些。他穿着浅米色的针织开衫,里面是白色衬衫,深色长裤,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得像早春的天空。
“新年好。”江怀说,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轻。
“新年好。”林宇点头,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门。他的手指在锁孔前顿了顿,然后才插进去转动。“帮我拿一下箱子?”
江怀接过纸箱,不重,但体积不小。“这是什么?”
“寒假期间寄到的一批新标本,从云南来的。”林宇推开门,打开灯。标本室还保持着期末时的样子,只是多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林宇放下背包,从柜子里取出清洁工具,开始例行打扫。江怀把纸箱放在工作台上,也跟着帮忙——擦拭展示柜的玻璃,掸去工作台上的灰尘,整理散落的文件。
一个月的分别似乎并没有带来生疏,反而让这种默契变得更加自然。他们像往常一样各司其职,偶尔交谈几句。
“寒假过得怎么样?”林宇问,正在用软布仔细擦拭蓝闪蝶标本的玻璃罩。
“还不错,在家陪父母。”江怀说,“你呢?留在上海了吗?”
“嗯,在图书馆做了一些文献调研。”林宇轻描淡写地说,但江怀注意到他眼下的淡青色阴影——那是长期熬夜的痕迹。
“你看起来有点累。”
“还好。”林宇转移话题,“箱子里有几只很特别的蝴蝶,要不要看看?”
江怀当然想看。林宇小心地打开纸箱,里面是分层放置的标本盒,每个都用软纸仔细包裹。他取出最上层的一个盒子,打开。
“云南丽蛱蝶,雄蝶。”林宇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这种蝴蝶的翅膀在不同光线下会呈现从紫色到蓝绿色的渐变,非常罕见。”
江怀凑近看,那只蝴蝶的翅膀确实美得惊人。主色调是深紫色,但在灯光下转动时,边缘会闪烁出金属般的蓝绿色光泽,像孔雀羽毛。
“我想拍这个。”江怀几乎立刻说。
“可以,但要等几天。”林宇小心地合上盖子,“新到的标本需要先整理记录,检查完整性,然后才能放入展示柜。大概需要一周时间。”
“那我下下周来拍。”
林宇点点头,开始将标本逐一取出,在记录册上登记。江怀站在一旁看着,发现林宇对待这些标本时有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每一个动作都精确而轻柔,像外科医生在进行精细的手术。
“你为什么对标本这么认真?”江怀忍不住问,“它们毕竟……已经死了。”
林宇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看向江怀。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因为它们曾经活过。”他说,“每一只蝴蝶,在成为标本之前,都经历过卵、幼虫、蛹的阶段,最后破茧而出,在阳光下飞舞过。这个过程,短则数周,长则数月。而成为标本后,它们可以存在数十年,甚至上百年。”
他用镊子轻轻调整一只蝴蝶翅膀的角度。
“所以制作标本不是终结,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延续。让短暂的生命获得更长的存在时间,让美不被时间湮没。”林宇顿了顿,“这是我的工作,也是……某种责任。”
江怀沉默。他想起自己拍照的初衷——定格瞬间,让短暂成为永恒。原来在某个层面上,他和林宇在做着相似的事:用不同的方式,对抗时间的流逝。
“我理解。”江怀最终说。
林宇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继续工作。但江怀注意到,他的嘴角有一丝极淡的弧度。
那天下午剩下的时间,江怀拍了些常规标本,但心思总是不自觉地飘向那几只新到的云南蝴蝶。他想象着用不同的光线拍摄它们,捕捉翅膀上变幻的色彩。
离开时,林宇递给他一个小纸袋。
“这是什么?”
“上次你说饼干不错,我又做了一些。”林宇的语气很平淡,像在陈述天气,“加了点橙皮,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江怀接过纸袋,里面是烤得金黄的饼干,散发着柑橘的清香。“谢谢,我一定好好品尝。”
“下周见。”
“下周见。”
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江怀打开纸袋,拿出一块饼干放进嘴里。酥脆,甜中带着橙皮的微苦和清香,比上次的更加精致。他能想象林宇在厨房里认真称量材料、调整配方的情景——那个人做什么都那么认真,连烤饼干都不例外。
第二周的星期四,江怀带了一个小礼物来标本室。
“给你的。”他把一个包装简洁的盒子放在林宇的工作台上。
林宇正在整理一批新到的标签,闻言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困惑。“这是什么?”
“打开看看。”
林宇迟疑地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本皮质封面的笔记本,深蓝色,封面压印着一只简约的蝴蝶图案。
“我看到你用的记录册快写满了,”江怀解释道,“这本纸的质量很好,适合钢笔书写。而且……”他翻到内页,展示页脚处印着的蝴蝶水印,“我觉得你会喜欢。”
林宇的手指抚过封面的皮革纹理,又轻轻翻动内页,看着那些精致的水印。良久,他才轻声说:“谢谢。很漂亮。”
“不客气。”江怀松了口气——他担心这份礼物会太私人,让林宇觉得冒犯。
林宇将新笔记本放在工作台的一角,继续手头的工作。但江怀注意到,接下来的时间里,林宇会不时瞥一眼那个深蓝色的本子,眼神柔和。
那天下午,林宇教江怀如何正确使用标本针固定蝴蝶翅膀。
“不能直接刺穿翅膀,那样会破坏鳞片。”林宇示范着,用极细的针在蝴蝶胸部的软组织上固定,“要利用翅膀的自然展开姿态,用薄纸板辅助定型。”
江怀学得很认真。当他第一次成功地独立固定一只菜粉蝶标本时,林宇点了点头——这大概是他表达赞许的方式。
“不错。”林宇说,“下周你可以试着帮忙整理新到的标本。”
“真的吗?”江怀有些惊喜。
“嗯,如果你有兴趣的话。”
“当然有兴趣。”
那个下午,阳光特别好。春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洒进标本室,在木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标本室里有种温暖宁静的氛围,只有两人的轻声交谈和偶尔翻动纸张的声音。
江怀觉得,这大概是他大学时光中最美好的时刻。
三月中旬,校园里的樱花开了。粉色的花瓣如云似雾,风一吹就簌簌落下,像一场温柔的雨。
摄影社团组织了一次樱花季外拍活动,江怀作为骨干成员必须参加。这意味着他要错过一个周四的标本室时光。
他提前跟林宇说了。
“下周四我要去顾村公园拍樱花,可能来不了了。”江怀说这话时,莫名有些愧疚,好像自己背叛了什么约定。
林宇正在给一只新标本写标签,闻言笔尖顿了顿。“嗯。”
就这一个字,听不出情绪。但江怀注意到,林宇握笔的手指微微收紧。
“我周五来可以吗?”江怀试探地问,“或者周六?”
“周六标本室不开放。”林宇说,“周五……我下午有课。”
“那我拍完樱花,把照片洗出来给你看。”江怀说,“樱花的,还有……我之前拍的一些其他作品。”
林宇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看着他。“好。”
那个“好”字说得轻而认真,让江怀的心莫名地柔软了一下。
顾村公园的樱花确实很美。成片的粉色花海,游客如织,摄影社团的成员们分散在各个角落,寻找最佳角度。江怀拍了几张常规的风景照,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他走到公园相对安静的角落,这里有几棵晚樱,花开得正好,但游人稀少。一只白色的菜粉蝶在花丛间飞舞,忽上忽下,像一片会呼吸的花瓣。
江怀举起相机,调整焦距,等待那只蝴蝶停驻的瞬间。阳光透过花瓣洒在蝴蝶翅膀上,让它看起来几乎是半透明的。
咔嚓。
他拍下了那一刻。
回学校的路上,江怀看着相机里的照片——樱花瓣飘落的轨迹,蝴蝶翅膀上细微的纹理,光线在花瓣边缘形成的柔美光晕。他突然明白为什么之前的照片少了什么:因为那些照片里没有生命的气息。
而蝴蝶,即使是常见的菜粉蝶,也代表着生命、飞翔、短暂而美丽的存在。
就像林宇说的,它们曾经活过。
周五下午,江怀把冲洗好的照片带到标本室。门关着,但他看到窗内有灯光,知道林宇在里面——也许是在加班整理标本。
他敲了敲门。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林宇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某种江怀读不懂的情绪——像是惊喜,又像是别的什么。
“我以为你今天不来了。”林宇说,侧身让江怀进来。
“我说过会把照片带给你看。”江怀说。他注意到标本室的工作台上摊开着好几本厚重的图鉴,林宇的眼镜放在一旁——他平时不戴眼镜,江怀还是第一次看到。
“你在做什么?”江怀问。
“比对一批疑难标本。”林宇揉了揉眉心,看起来很疲惫,“有些蝴蝶的亚种很难区分,需要对照文献。”
江怀放下相机包,走到工作台前。台上有十几只蝴蝶标本,每只下面都有一张记录卡,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各种特征描述。
“我可以帮忙吗?”
林宇看了他一眼。“你会用检索表吗?”
“不会,但你可以教我。”
林宇沉默了片刻,然后拉过一张椅子。“坐这里。我告诉你怎么做。”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林宇教江怀如何使用蝴蝶分类检索表——如何测量翅膀长度,如何观察翅脉走向,如何分辨鳞片的细微差异。这是一项极其细致的工作,需要极大的耐心。
江怀学得很认真。他喜欢听林宇讲解时的声音——平静、清晰,偶尔会补充一些有趣的生物学知识或野外观察经历。
“这只金凤蝶,”林宇指着一只黄色翅膀上有黑色纹路的蝴蝶,“它的幼虫只吃芸香科植物。有一次我在野外跟踪一只雌蝶,看它如何选择产卵地点——它会用前足敲击叶片,测试植物的化学成分。”
“你怎么知道它在测试化学成分?”江怀问。
“后来看文献知道的。”林宇的嘴角微微上扬,“当时只觉得它的动作很有趣,像在跳某种神秘的舞蹈。”
江怀想象着那个画面:林宇蹲在草丛中,专注地观察一只蝴蝶,阳光透过树叶洒在他身上,风轻轻地吹。那一定很美。
“你喜欢野外工作?”江怀问。
“嗯。”林宇的眼神变得柔和,“在自然中,一切都很纯粹。蝴蝶不会伪装自己的意图,植物不会隐藏自己的需求。它们只是……存在。”
江怀忽然很想问:那你呢?你会伪装自己的意图吗?你会隐藏自己的需求吗?
但他没有问出口。
工作告一段落时,已经是傍晚。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将标本室染成温暖的橙红色。江怀拿出冲洗好的照片,摊在干净的工作台上。
“樱花,还有那只蝴蝶。”他说。
林宇一张一张地看,看得很慢。当看到那张菜粉蝶停在樱花上的照片时,他停顿了很久。
“这张很好。”林宇最终说,“生命的短暂与美丽,都在这里了。”
“谢谢。”江怀轻声说。
林宇抬起头,夕阳的光正好照在他的侧脸上,让他的睫毛投下长长的阴影。那一刻,他的眼神异常柔软,像融化的琥珀。
“江怀,”林宇突然说,声音很轻,“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来这里,每周都来。”林宇移开视线,看向窗外渐暗的天空,“标本室……平时很安静。”
江怀的心跳漏了一拍。“我喜欢这里。”他说,“也喜欢……和你一起工作。”
最后几个字说得轻,但林宇听见了。他转过头,看着江怀,眼中有什么东西在闪烁,像蝴蝶翅膀上变幻的光泽。
那一刻,标本室里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然后,林宇的手机响了。铃声打破了沉默,他接起电话,简短地说了几句,挂断。
“我该走了。”林宇说,“晚上还有个实验数据要处理。”
“嗯,我也该回去了。”江怀收拾好照片,背起相机包。
他们一起走出标本室,锁上门。走廊的灯已经亮了,昏黄的光线下,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下周四见。”林宇说。
“下周四见。”江怀回应。
林宇转身朝实验室的方向走去。江怀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心里涌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那是一种混合着甜蜜和苦涩的感觉——甜蜜是因为刚才那一刻的亲近,苦涩是因为不知道这样的时刻能持续多久,也不知道它们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