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之在野》温情陌陌

16、庵堂清韵

　　静心庵坐落在京陵城西三十里的栖霞山麓，并非香火鼎盛之名刹，反而因位置稍偏，更显清幽。

　　青瓦白墙掩映在苍松翠柏之间，泉流潺潺，鸟鸣清越。

　　空气中弥漫着松针与常年缭绕的香火混合的清冽气息。

　　与褚府那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的四方围墙相比，恍若两个世界。

　　静逸师太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眼神澄澈通透，仿佛能一眼望进人心底，却又带着一种悲悯的疏离。

　　她并未因褚言之是官家庶女而格外热情，也未因她“祈福消灾”的名头而有所轻视。

　　只平静地安排她住进静心庵所在的栖霞山后一间僻静小院，嘱咐了一句“既入空门净地，便放下尘缘烦扰，静心即可”，便不再多管。

　　小院简陋，只有两间禅房，还有一间有灶台的小厨房。

　　禅房内只有一床一桌一椅，皆是原木本色，未经雕饰。

　　窗前放着一张略显陈旧的七弦琴，琴弦却擦拭得干净。

　　墙上只挂着一幅墨宝，仅一个“静”字，笔力遒劲沉雄，隐隐透出书写者的风骨，与这简陋的环境形成奇特的对比。

　　绿萝手脚麻利地收拾着带来的简单行李，看着四壁萧然，脸上不禁带了对新环境的惶惑与心疼：

　　“姑娘，这儿…也太偏僻清苦了些。连个像样的桌台都没有…”

　　褚言之却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周身舒泰。“绿萝，记住，这里不是牢笼，是我们重获新生的起点。”

　　她推开窗，看着远处层峦叠翠，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轻快，“在这里，我们拥有最宝贵的东西——相对的自由和不受打扰的时间。”

　　在静心庵的日子，褚言之日常起居极为规律。

　　晨钟暮鼓，诵经听课，斋饭清淡。

　　褚言之表现得十分恭顺安静，在师太和众尼面前，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带着几分怯懦的模样。

　　但却主动承担了帮厨、清扫庭院等杂役，赢得了庵中上下不少好感。

　　看她身子实在单薄，似摇摇欲坠，静逸师太便开口让她在院内安心修养，不必再来庵中做活。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临近年节，褚府到底来了人。

　　穿着靛蓝比甲的婆子踩着山门将关未关的时辰进到褚言之居住的小院。

　　带来的描金食盒里装着早已凉透的芙蓉糕，另有个沉甸甸的荷包径直送往庵堂。

　　那婆子临走前用绢帕掸了掸褚言之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四姑娘且安心祈福，家里一切都好。”说完转身便走了。

　　这是来明云国的“第一个”年。

　　褚言之没有接受静逸师太的邀请与大家一起守岁，而是和绿萝两个人安静、温馨的吃了一顿饭，这个年也就过去了。

　　冬去春来，天气渐暖。转眼间，褚言之在静心庵已经呆了四个多月，她的“商业计划”是时候启动了。

　　借着帮厨采买、下山添置香油等机会，她带着绿萝，将静心庵周边乃至更远一些的集镇摸了个遍。

　　她仔细观察市集上的货物流通、物价水平、商铺种类、客流情况，在心里默默绘制着一幅古代的“商业地图”。

　　“姑娘，您看这些做什么？”绿萝看着自家姑娘对着一个卖竹编的小摊发呆，不解地问。

　　“做市场调研。”褚言之低声道。

　　“你看那个卖竹篮的老人家，他的手艺很好，但篮子样式老旧，卖不上价。如果他能在篮子上编些新颖的花样，或者做成更实用的提盒、收纳筐，价格至少能翻一倍。”

　　绿萝似懂非懂。

　　褚言之又指向一家客流稀少的茶馆：

　　“再看那家店，位置不错，但里面光线昏暗，桌椅油腻，伙计无精打采。如果把门窗扩大，弄得亮堂些，换上干净的桌椅，培训伙计笑脸迎客，再推出几款特色茶点，何愁没有客人？”

　　绿萝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姑娘，您懂得真多！”

　　“不过是见得多了，多想一步罢了。”褚言之淡淡一笑。

　　前世操盘过无数商业案例，这种基础的商业洞察几乎成了本能。

　　她发现，京陵城郊虽不如城内繁华，但往来香客、行商、以及附近村镇的百姓，消费潜力不容小觑。

　　而且，竞争相对城内要和缓许多。最重要的是，这里离静心庵近，方便她暗中布置。

　　这日，她以“为庵中采购一批上等供果”为由，征得静逸师太同意，带着绿萝前往稍远一些的青石镇。

　　此镇因有一条通往邻省的官道穿过，颇为热闹。

　　镇上车马粼粼，人流如织，叫卖声不绝于耳。

　　褚言之此行目的明确，一是进一步熟悉这个更大的市场，二是看看有无合适的铺面机会。

　　行至一家名为“墨香斋”的书铺前，她被里面传来的争执声吸引。

　　“你这人，好生无礼！分明是你撞掉了我的书，还污我偷窃？岂有此理！”

　　一个穿着儒衫、面容清秀却带着怒气的少年，正与书铺掌柜理论。地上散落着几本旧书。

　　掌柜的叉着腰，唾沫横飞：“哼！穷酸秀才我见多了！买不起书就想偷？看你贼眉鼠眼的样子！”

　　少年气得浑身发抖，握紧了拳头，指节泛白：“你…你血口喷人！我蒋安德行的端坐得正，岂会行此鸡鸣狗盗之事！”

　　他显然不善与人争吵，翻来覆去就是这几句，脸皮薄，在周围渐渐聚拢的看客指指点点的目光下，窘迫得眼眶都有些发红，几乎要滴下泪来。

　　蒋安德？

　　褚言之觉得这名字十分耳熟，稍一凝神回忆便想了起来——这不就是父亲褚学富在礼部的同僚好友、蒋翰林家的嫡次子吗？

　　原主记忆里，小时候在某些官眷宴会上远远见过几次，印象中是个总是安静跟在母亲身边、温和有礼的男孩，下人们都私下称他“文德少爷”。

　　几年不见，竟长这么大了，面容依稀还有幼时的轮廓，只是更显清瘦。

　　他不在京城安心备考，怎么跑到这城郊小镇来了？

　　此时，周围议论声渐大，大多倾向于相信掌柜，对少年投以鄙夷目光。

　　少年百口莫辩，孤立无援。

　　褚言之眸光一闪。

　　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一个施恩于潜在盟友的机会。

　　蒋家是清流门第，蒋翰林名声不错，若能结交蒋安德，未来或可成为一条重要的人脉。

　　而且，此刻她正做男装打扮，化身“言四公子”，正好可以借此机会，试试这个身份是否稳妥，与人交往会否被识破。

　　她迅速压下心中思绪，低声对身旁小厮打扮的绿萝快速吩咐了几句，塞给她几个铜钱。

　　绿萝机灵，点点头，立刻灵活地钻进人群不见了踪影。

　　旋即，一个穿着体面蓝色布衫、像是某家家仆的中年汉子（绿萝临时在街边雇来的）挤了进来，大声说道：

　　“哎呦！王掌柜！你可错怪这位小哥了！我刚在门口瞧得真真儿的，是那边跑过来一个七八岁的顽童，没看路，一头撞在这位小哥身上，才把书给碰掉的！那孩子撞了人就一溜烟跑没影了！你怎么能赖这位小哥偷书呢？”

　　众人哗然，目光纷纷转向王掌柜，带上了怀疑。

　　书铺掌柜将信将疑，气势已不如先前嚣张。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温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声线响起，音量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掌柜的，在下方才也在店内翻阅，恰好目睹，确是如这位大叔所言，乃孩童无心之过。这位兄台虽衣衫简朴，但眉目清正，气度坦然，绝非行窃之人。开门做生意，以和为贵，何必为难一位读书人？”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月白细布长衫、头戴同色方巾的“小公子”，从容自书架后踱步而出。

　　他身形略显单薄，面容普通，属于丢入人海便难再寻的样貌，但一双眼睛却格外明亮沉静，透着与年龄不符的从容。

　　正是装扮了面容女扮男装的褚言之，她刻意压低了嗓音，模仿少年声线。

　　蒋安德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感激又带着几分羞惭地看向她。

　　书铺掌柜见接连有人证，又看这月白长衫的“小公子”虽衣着朴素，但气度沉静，言语有条不紊，不似寻常人家子弟。

　　心知再纠缠下去于店铺名声无益，便就坡下驴，嘟囔着：“既…既如此，那便算了罢了！以后进店小心些！”

　　说着，弯腰悻悻地捡起地上的书，不再理会。

　　人群见无热闹可看，渐渐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