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生》hikeMinne

8、怎么补偿

　　夜色如墨，迈巴赫平稳地停在公寓楼下。金允妍推开车门，晚风带着凉意拂面而来，吹散了些许在茶舍里涌起的澎湃心潮，却吹不散眼眶残留的微红和心底那片被沈音捂热的柔软。

　　“夫人，到了。”司机恭敬地道。

　　“谢谢。”金允妍声音还有些微哑，她拢了拢沈音执意披在她肩上的羊绒披肩，上面还残留着沈音身上那抹淡雅的馨香，像浸了温水的白茉莉。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走进了灯火通明的大堂。

　　电梯无声上行，数字不断跳动。金允妍看着亮如明镜的梯门映出自己略显苍白的脸，思绪还有些混乱。沈姨的承诺言犹在耳，那般坚定，那般不容置疑，将她多年来筑起的冰墙敲开了一道缝隙。可缝隙之外，是她和宋世宇之间那片更加迷茫和更加尴尬的未知地带。

　　“叮”的一声。

　　电梯门打开，公寓里一片安静，只有玄关留着一盏暖黄的壁灯，驱散了室内的清冷。她脱下高跟鞋，赤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动作很轻。

　　空气中，隐约飘来一丝极淡的、诱人的鲜香。

　　她微微一怔，循着味道走向厨房。

　　开放式厨房的方向亮着灯，磨砂玻璃门后透出一个模糊而高大的身影。

　　她悄无声息地走到厨房门口，隔着玻璃，看到了里面的情景。

　　宋世宇背对着她，站在灶台前。他脱去了西装外套，只穿着一件熨帖的白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他垂眸专注地处理着盘中青灰色的鲜虾，修长的手指利落一扭，便完整地褪去虾壳，将莹润的虾肉整齐码入白瓷盘中。动作间带着不经意的优雅，仿佛不是在准备食材，而是在完成一件精细的作品。

　　她看得出神。

　　自从两人同居后，她这位名义上的“死对头”丈夫经常会给她下厨做饭，厨艺也是一天比一天好。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对外头那些精致昂贵的高档大餐渐渐失了兴趣，反倒更期待每天下班后，能吃到家里这一口他亲手做的、冒着热气的家常菜。那种感觉很奇妙，好像他们真的是一对踏踏实实过日子的老夫老妻。

　　虾剥好后，金允妍恍然间回过神来。

　　她发现宋世宇微微低着头，似乎正专注地看着锅里翻滚的什么，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比平时柔和了几分。

　　锅里升腾起白色的蒸汽，带着虾类特有的清甜气息，弥漫在空气中。

　　他做这道菜的次数还不够多，动作也称不上特别娴熟，甚至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笨拙，但那份专注，与他平日里在谈判桌上运筹帷幄的样子截然不同。

　　金允妍站在原地，没有出声。

　　眼前这一幕，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这间她入住以来始终觉得冰冷得像酒店套房的公寓，第一次，因为厨房里那个忙碌的身影和空气中食物的香气，而被赋予了“家”的模糊轮廓。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悄无声息地浸润了她刚刚经历情绪起伏而又有些疲惫的心田。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这个男人。

　　熟悉又陌生。

　　忽然，宋世宇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头也没回，低沉的声音打破了宁静：“又站在那里当门神？洗手，吃饭。”

　　金允妍猝然回神，有种偷看被抓包的心虚，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哦。”

　　她转身走向洗手间，心里有些异样。

　　他怎么会知道我站在后面？这家伙的背后果真长眼睛了吗？

　　等她洗完手出来，宋世宇已经将两碗热气腾腾的东西端到了餐厅的岛台上。是两碗卖相极佳的虾滑汤。粉嫩的虾滑圆润饱满，漂浮在清亮的汤底里，旁边点缀着几根翠绿的青菜和一个嫩滑的荷包蛋，香气扑鼻。

　　金允妍看着那碗明显是特意为她准备的虾滑，心头微动。她记得，晚上在云顶轩，面对那一桌珍馐，她确实没动几筷子，光顾着应付那令人窒息的氛围和金子涵难看的脸色了。

　　他……注意到了？

　　她拉开高脚椅坐下，拿起勺子，舀了一颗虾滑送入口中。虾肉极其新鲜，Q弹爽滑，带着恰到好处的咸鲜，汤底清淡却滋味十足，温暖妥帖地抚慰了她空荡荡的胃。

　　“你晚上没吃多少。”宋世宇在她对面坐下，语气平淡地陈述，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他自己面前也有一碗，但他没动，只是拿起旁边的水杯喝了一口。

　　金允妍动作顿了顿，低低地“嗯”了一声。若是平时，她或许会习惯性地刺他一句“要你管”，或者反驳“没胃口”。但今晚，或许是沈姨那番话的影响，或许是这碗恰到好处的虾滑让她心软，她居然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地继续吃着。

　　餐厅里一时只剩下勺子偶尔碰到碗壁的轻微声响。

　　这难得的和平共处，反而让气氛显得有些微妙的不自然。

　　最终还是宋世宇先开了口，话题却跳到了公事上：“城东那个科技园的项目，悦妍也提交了意向书。”

　　金允妍抬眸，对上他平静无波的眼神，立刻进入了战斗状态，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清冷锐利：“所以呢？宋总这是要提前给我打预防针，还是暗示悦妍不够格？”

　　“我只是陈述事实。”宋世宇看着她瞬间竖起的尖刺，眉毛稍稍地挑了一下，“项目的评估会严格按照标准进行。”

　　“那是自然。”金允妍放下勺子，双手交叠放在桌上，一副谈判的架势，“悦妍在科技创新领域的投入和成果有目共睹，我们有信心凭实力竞标。倒是宋氏，可别因为某些……无关因素，影响了判断的公正性。”她意有所指地看了他一眼。

　　宋世宇身体向后靠了靠，姿态放松，眼神里却带着一丝惯常的、与她交锋时的轻松：“公正性不需要你担心。我只看数据和方案。倒是金总，似乎对悦妍的实力并不完全自信，需要靠提醒对手来获取安全感？”

　　“你！”金允妍被他一句话噎住，火气“噌”地就上来了。刚才那点温馨感瞬间烟消云散。

　　这家伙，果然还是那个讨厌的宋世宇！三句话不到就能成功点燃我的怒火！

　　“宋世宇你少在这里阴阳怪气！悦妍的实力我比谁都清楚！用不着你来评判！”

　　“我只是基于你刚才不恰当的暗示，做出合理推测。”宋世宇语气依旧平稳，甚至带着点气死人的理所当然。

　　“我那叫提醒！提醒你公私分明！”

　　“我一向公私分明。”

　　“最好如此！”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刚才那点难得的平和瞬间被熟悉的火药味取代。仿佛只有在这种针锋相对的争吵中，他们才能找到最习惯、最舒适的相处模式。

　　一番唇枪舌剑之后，话题不知怎的，又绕回了今晚那场糟心的饭局。

　　金允妍深吸一口气，压下火气，有些烦躁地说：“算了，不提项目了。反正……今天谢谢你。”

　　宋世宇正在喝水，闻言动作一顿，看向她，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

　　金允妍避开他的视线，盯着碗里剩下的半颗虾滑，声音低了几分，带着点不自然：“就……谢谢你，没顺着金子涵的意思，催着办婚礼。算是……帮我解了围，省了不少麻烦。”

　　她说的是实话。如果不是宋世宇和沈姨态度强硬，以金子涵的性子，必定会借着婚礼大肆炒作，将她和他，将金家和宋家捆绑得更紧，那才是真正的麻烦。

　　宋世宇放下水杯，深邃的目光落在她微微泛红的耳根上。她很少这样直接地道谢，尤其是在他们这种“死对头”的关系模式下。

　　这让他觉得有些……新奇。

　　他沉默了片刻，就在金允妍以为他不会再开口，准备起身离开这尴尬的氛围时，他却忽然身体前倾，手肘撑在岛台上，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他的目光锁住她有些闪躲的眼睛，唇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却极具侵略性的弧度。那弧度很浅，却瞬间改变了周遭的空气，带上了一丝暧昧不明的热度。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慢条斯理的玩味，“光是口头谢谢？”

　　他顿了顿，看着她骤然僵住的身体和微微睁大的眼睛，继续用那低沉而磁性的嗓音，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追问：“金允妍，我帮了你这么大一个忙……你打算，怎么补偿我？”

　　轰——

　　金允妍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脸颊瞬间变得滚烫。

　　又是这个问题！他到底有多执着于这个“补偿”！

　　离家出走的晚上，两人站在卧室门口，他抵着她耳垂低语的情景不受控制地闯入脑海，带着灼人的温度和酥麻的触感。此刻，在明亮的餐厅灯光下，他穿着规整的白衬衫，用一副谈论公事的正经表情，问出如此……如此暧昧的话，这种反差带来的冲击力，远比那晚在昏暗光线下来得更加强烈。

　　她的心跳骤然失序，大脑一片空白，刚才吵架时的伶牙俐齿瞬间消失无踪。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带着审视和某种隐秘期待的脸，感觉自己像个被钉在原地的傻瓜。

　　补偿？我拿什么补偿？我又凭什么要补偿他？这明明是一场互惠互利的合作！

　　可这些话，在她对上他那双仿佛能吸人魂魄的黑眸时，全都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空气中，虾滑汤的香气尚未完全散去，却仿佛混合了一种更加危险和迷人的气息，无声地蔓延，将两人紧紧包裹。

　　该死的宋世宇！你真是我一辈子的死对头！

　　就在她几乎要承受不住这无声的对峙，准备豁出去说点什么反驳或者……或者别的什么时，宋世宇却忽然收敛了周身那迫人的气息。

　　他身体向后，重新靠回椅背，拉开了两人之间过近的距离。脸上那抹带着侵略性的弧度也消失不见，恢复了平日里那种沉稳冷静，仿佛刚才那个带着暧昧暗示的男人只是她的错觉。

　　他端起已经微凉的水杯，喝了一口，目光转向窗外璀璨的夜景，语气变得平淡而自然，像是最寻常的夫妻间对话：“最近公司有几个重要的并购案要跟进，”他顿了顿，像是在梳理日程，“这几天我会比较忙。明天早上要回老宅一趟，父亲有些公司要务要和我商讨。”

　　他说的“老宅”指的是宋南山和沈音常住的那座庄园式别墅，距离市区有一段距离。通常他回去，若非特殊情况，一般都会留宿。

　　金允妍还沉浸在刚才的慌乱中，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话题转换得如此之快，愣了几秒，才下意识地“哦”了一声。紧绷的神经因为他的退开而稍稍放松，但心底深处，却又莫名掠过一丝极淡的……失落？

　　她迅速将这奇怪的情绪压了下去，也学着他不甚在意的语气，顺着他的话报备自己的行程：“我明天下午要去一趟国际机场。”她拿起勺子，无意识地搅动着碗里已经微凉的汤，“姜诺诺回国，我去接她。”

　　姜诺诺这个名字，宋世宇是知道的。金允妍唯一走得近的好闺蜜，性格……相当活泼外向，与金允妍的清冷形成鲜明对比。

　　他闻言，只是淡淡颔首，表示知道了：“需要安排车吗？”

　　“不用。”金允妍拒绝得干脆，“我自己去就行。”

　　对话到此，似乎又陷入了无话可说的境地。

　　两人各自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宋世宇率先起身，拿起自己那只压根没动过的碗，走向厨房水槽：“碗放着，明天钟点工会收拾。”

　　金允妍看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好。”

　　他清洗了自己的碗筷，用厨房纸擦干手，便径直走向了书房的方向，没有再回头。高大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走廊的阴影里。

　　餐厅里，又只剩下金允妍一个人，和对着一碗冷掉的虾滑汤。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方才那短暂暧昧的气息，以及他身上清冽的雪松味。她抬手，指尖碰了碰自己依旧有些发烫的脸颊，心里乱糟糟的。

　　他刚才……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又在戏弄我，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