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无尘》莲遇

8、第八章：盛京的暗流

　　大凌河的赫赫战功，像一坛封存的烈酒，初时是灼烧喉咙的痛快，余韵却在血液里酿成了难以平息的躁动。

　　回盛京不过月余，府邸的格局变了，门前的石狮子似乎都比往日昂首了几分。案头那方“和硕豫亲王”的金印，沉甸甸地压着，也压着多铎日渐膨胀的心气。

　　真正的变化，是从骨子里漫出来的。

　　朝堂上的“新规矩”

　　议政王大臣的会议厅，永远比屋外的北风更冷冽几分。

　　多铎斜倚在铺着整张黑虎皮的紫檀木椅里，听着几位老臣慢条斯理地剖析着与察哈尔蒙古的和谈条款。他有些烦了，指尖在雕着螭龙纹的扶手上不耐地敲击着，“笃、笃”的轻响，在这庄严肃穆的厅堂里，像一颗颗投入深潭的石子。

　　“……岁币可增，但牧地边界，乃我大金颜面，绝不可让分毫。”礼亲王代善的声音苍老而沉稳，像一块磨旧了的青石。

　　多铎嘴角一挑，终于按捺不住：“让不让的，有何要紧？他们若敢不从，派兵去犁庭扫穴便是，何必在这厅堂里磨上半日的嘴皮子！”

　　满堂皆静。几位老臣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像被霜打的茄子。主位上的皇太极，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意，可那双眼睛，却像冰封的松花江，深不见底，瞧不出半分波澜。

　　“十五弟，”皇太极缓缓开口，声音像裹了蜜的棉絮，听不出喜怒，“兵者，凶器也。能以怀柔安邦，岂不美哉？”

　　“怀柔？”多铎嗤笑一声，身子猛地前倾，目光如炬，直直射向皇太极，“太宗，当年阿玛在时，可曾对谁怀柔过？拳头硬，才是硬道理！”

　　他这话一出，连身旁的多尔衮都微微蹙起了眉头，不动声色地用胳膊肘碰了碰他的手臂，低声道：“慎言。”

　　多铎却像一匹被缰绳勒痛了的野马，那点因战功而起的骄矜，此刻全化为了对这满堂“规矩”的不屑与烦躁。他霍然起身，抱了抱拳，语气生硬得像块冻土：“臣弟乏了，这和谈的章程，你们定吧。”说完，再不顾满堂错愕的眼神，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议政厅。

　　冰冷的空气夹着雪沫子扑面而来，他胸中的那团火，却烧得更旺了。

　　王府里的“小天地”

　　多铎回府时，天色已擦黑。

　　他没有去灯火通明的正厅，脚步一转，径直拐进了侧院的书房。这里是他用军功换来的，一方不容他人置喙的天地。

　　推开门，一股混合着松烟墨香与寒梅冷香的暖意，瞬间包裹了他。

　　沈云舒正坐在临窗的紫檀书案旁，就着一盏青玉莲纹琉璃灯，低头缝补着什么。烛光勾勒着她柔顺的侧影，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见是他，便轻轻放下了手中的活计。

　　“王爷。”她起身福了一福，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轻轻拂过他焦躁的心尖。

　　多铎“嗯”了一声，一言不发地走到她方才坐着的位置，那里还残留着一丝温热。他抓起她放在一旁的绣活，是一件月白色的中衣，料子是江南的云锦，柔软得像水。领口处有一道小小的裂口，是前日他纵马时被松枝勾破的。

　　“谁的？”他问，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探究。

　　“是……王爷前日骑马时被树枝勾破的。”她垂下眼帘，目光落在那道小小的裂口上，指尖轻轻摩挲着，“料子金贵，扔了可惜。”

　　多铎的心头一软。他想起议政厅里那些虚与委蛇的脸，再看看眼前这张平静无波、只专注于手中针线的脸，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外面风大，”她没问他在朝堂上遇到了什么不快，只是拿起一个黄铜手炉，塞进他冰凉的手里，“手这般冷，先暖一暖吧。”

　　暖炉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他胸中的那团无名火，竟真的慢慢平息了下来。

　　暗流与港湾

　　晚饭时，多铎喝了不少酒。

　　他没有去那些莺莺燕燕的偏院，而是让厨房把酒菜都搬到了书房的小跨院里。沈云舒默默陪坐一旁，不劝酒，也不言语，只是在他酒杯空了时，安静地为他斟满。

　　“十四哥说我太急躁。”多铎灌下一杯滚烫的烧刀子，自嘲地笑了笑，眼神有些失焦，“他们一个个的，都学会了弯弯绕绕，说话像打太极。我偏学不来！”

　　沈云舒只是听着，手中的银箸轻轻拨弄着碗里的一颗红枣，没说话。

　　“沈云舒，”他忽然看向她，眼神里有几分醉意，更多的却是少年才有的迷茫与不安，“你说，这盛京的天，是不是要变了？”

　　她抬眸，对上他的视线，轻声道：“天如何变，非民女所能知。但王爷的心，若能如这院中的井水，静而不浊，便不会迷失方向。”

　　多铎愣住了。他看着她清澈的眼眸，仿佛真看到了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能映照出他此刻的焦躁与不安。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夜深了，他带着一身酒气沉沉睡去。沈云舒为他盖好狐皮毯子，轻轻吹熄了灯。

　　窗外，盛京的夜色浓重如墨。议政厅里的暗流，兄弟间的猜忌，君臣间的隔阂，都像这夜色一样，无声蔓延。

　　但在这小小的书房跨院里，却只有他均匀的呼吸声，和一盏即将燃尽的烛火，安静地守护着这片刻的安宁。

　　多铎知道，只要他回到这里，那个在战场上杀伐果决、在朝堂上桀骜不驯的豫亲王，就可以暂时卸下所有的盔甲与伪装。而她，就是那个永远守在这里，不问缘由，只予温暖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