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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雨夹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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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的某天,林良和温如发正式离婚。
林落雨刚放暑假,天空是那种灰蒙蒙的铅灰色。身边的同学却没有被这天气影响到,都在为假期的到来而兴奋嬉闹,校园里充斥着各种无忧无虑的笑声,但她只觉得烦。
回家,对她而言,意味着接下来的两个月,她要日复一日地面对父母无休止的争吵,听着那些不堪入耳的互相指责,看着杯子、碗碟被摔碎在地板上,留下满地狼籍。
她未成年,连去打工的资格都没有,无处可逃,也无处可去。
回到家,推开门。意料之中地,只有林良一个人颓废地坐在客厅沙发上,手里握着个酒瓶,眼神空洞地盯着电视屏幕。
屏幕上,一场无关紧要的足球赛正在激烈进行,解说员亢奋的声音与屋内死寂的气氛格格不入。
有点刺耳。
她一声招呼也没打,像个幽灵一样,换上拖鞋,径直回了自己二楼的房间。
是个小洋楼,当初生了林落雨后贷款买的。只可惜有钱买,没钱装修,所以破破烂烂的,像个毛坯房。
林落雨推开门,走到窗边想透口气。窗台上搁着一包烟,她抽出一根,叼嘴里。从口袋摸了个打火机出来。
她穿着简单的蓝白校服,扎着双马尾。一个人站在窗边,低垂着眼睛,眼神浑浊而迷茫。
就在这时,一辆车驶在了她家门外,停了下来。
那辆熟悉的宾利。
只不过,当时的林落雨对任何东西都太过无知,并没有认出那是什么车。
但眼前的场景,却与三年后现在的某些画面诡异地重叠起来——温如发从副驾驶座上下来,也朝着主驾驶座的方向说了句什么,然后挺直了背脊,推开了门。
没出两分钟,她就推着两个行李箱出来了,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留恋。
紧接着,主驾驶的车门打开,一个穿着简单黑色T恤和同色长裤的年轻男生下了车。接过她手中的行李箱,放进了后备箱。
他关后备箱盖的时候,像是感应到楼上的视线,忽然抬起头。
四目,在空中撞在一起。
隔着一层缭绕的灰色烟雾,林落雨并没有看清他的脸,所以再度相遇的时候没认出来。
她只觉得他很年轻,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肤色白皙,很配他身上那种干净简单的穿着。
林落雨没躲。她就那样倚在窗边,在对方打量的目光下,不紧不慢地,一口一口,抽完了那根烟。
白色烟雾从唇边散开,模糊了她脸上过于早熟的神情。
那时候,懵懂的她,只是单纯地以为温如发不过是打了辆看起来比较高级的“出租车”,完全没有往其他方面去想。
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当时的自己天真可笑。也是,攀附上了林业那么有钱有势的人家,怎么可能会需要去打出租车呢?
呵。
原来我很早就见过你了。
林落雪。
你倒是真会装。
所以在医院里,你脸上闪过的那一抹错愕,是认出我来了吧?
毕竟,三年的时间,对于一个记忆力正常的人来说,并不算很长。
给我糖,用那么温柔的语气,脸上挂着和煦的笑。
你当时......究竟抱着什么样的心思?是想逗弄一下这个看起来狼狈又倔强的小女孩?还是......别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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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现在。
林落雪看着她脸上变幻的神色,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带着了然,似乎在对她说:“怎么?终于想起来了?认出来了?”
林落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没有躲闪,也没有回应他的笑意。
既然如此,彼此心知肚明,那还戴着这层虚伪的面具干什么?岂不是更显得可笑?
温如发没有察觉到两个孩子之间的暗流。她快步走到男人身边,亲昵地挽住他的胳膊,语气带着刻意的娇嗔和无奈,“哎呀,这孩子......心里有怨气,说话冲了点。我正在开导她呢。”
林业的目光淡淡扫过林落雨,那是一种上位者打量物品的眼神,带着审视。他没有对温如发的话做出回应,反而看向了身边的儿子。
林落雪没有看他的父亲,他的视线依旧牢牢锁在林落雨身上。他向前走了一步,声音依旧温和,
“温阿姨,对于一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女儿来说,任何情绪都是可以被理解的。”
他称呼温如发为“阿姨”,这个疏离的称谓让温如发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林落雪的视线转向茶几上那张银行卡,然后又回到林落雨倔强的脸上,“而且......有些东西,”他意有所指地停顿了一下,“不是用钱就能抚平的,或者,买断的。”
他每停顿一次,每多说一个字,温如发的脸色就苍白一分。
这时,林业伸出胳膊,朝着林落雨。像招呼小猫小狗般,随意招了招手,声音沉稳,“孩子,你过来。”
林落雨有些不解,林落雪这是在为她说话?
为什么?因为可怜?还是其他她不得知的原因。
更纳闷的是林业。
她攥紧口袋里的银行卡,在三个人注视下,肩膀上像有一道无形的鬼影,每一步都走得极其缓慢而艰难。
林业不动声色地抽回温如发挽着的胳膊,蹲下身子,与她视线齐平。他伸手,动作轻柔地整理了下她的刘海,感叹道:“真不愧是母女,你们长得......确实很像。”
真不愧是没脑子的人。
这句话,成功地让在场的两位女性,内心都涌起一阵强烈的反感和恶心。
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林落雨能看出来,这个男人,似乎对自己有兴趣。
“落雪说得对。”林业站起身,恢复了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对身旁脸色苍白的温如发说:“孩子还小,遭遇这样的事,情绪不稳定是正常的。如发,你处理得过于急躁了。”
他一句话,轻飘飘地将温如发的刻薄定性为“急躁”,又将林落雨的仇恨归结为“情绪不稳定”。
“后续关乎葬礼的事宜,需要帮忙的话,可以联系我。”林业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张名片,放在了门口的鞋柜上,没有递到林落雨手中。
“我们走吧。”他率先转身,没有任何留恋。
温如发赶紧跟上,转过身时,投来一个带着警告和厌恶的眼神。
林落雪走在最后。在踏出门槛前,他再次回头,深深地看了林落雨一眼。
那眼神里掺杂了太多东西,什么都有,她无从探究。
他没有再说一句话,轻轻带上了房门。
林落雨依然站在原地,许久未动。
过了一会儿,她走到鞋柜前,拿起了那张名片。“林业”,头衔是某某集团董事长。她面无表情地将名片撕成碎片,扔进了垃圾桶。
她仰起头,看着贴满奖状的墙壁。在昏暗的光线下,那些曾经代表着她荣耀的纸张,此刻看起来如此苍白可笑。
光宗耀祖?大画家?
她伸出手,轻轻抚过一张奖状的边缘。
活下去。
不顾一切地,活下去。
然后,爬到足够高的地方。
高到足以俯视今天这些用怜悯或审视目光看着她的人,高到足以将命运踩在脚下。
她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做,前途一片迷茫。但她知道,她绝不能像林良一样,窝囊地困死在这里。
或许......可以通过林落雪。
她转身回到客厅,捡起那个装着林良几件旧衣服的袋子,这是她与过去最后的联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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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几天,林落雨去学校办理了休学手续。
班主任和几位知情老师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同情,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化为几声叹息。
她没有向任何人求助,也没有流露出任何异常。她表现得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人心疼。
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林落雨迎面撞上一位男生,她赶紧往回退了几步,给他道歉。
男生却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红着脸,磕磕巴巴地说:“那个......林落雨......我喜欢你,你可以做我女朋友吗?”
林落雨嫌弃地蹙起眉,看了眼他胸前校牌的名字——梁秋梦。
这家伙在高一高二的时候跟她表白过好几次,她也拒绝了好几次。结果他反而在背地造谣,谩骂。
林落雨只是因为不想惹事,加上就算她反抗,父母也不会站在她这边,所以才一直隐忍。
但现在没有必要了,对于这种屡教不改的人,话语显得苍白无力。
林落雨甩开他的手,然后给了他一巴掌,语气冰冷,直接把话挑明,“抱歉,我不喜欢你这样的男生。现在是,以后也是,如果以后你还来骚扰我,下场只会比现在更惨。”
说完,她不再看他,转身就走。
......
葬礼很简单,只有几个林良生前的工友来露了个面,很快便散去。林落雨站在新立的墓碑前,将一束便宜的菊花放下。
“下辈子,别来人间了,太苦了。”她轻声说:“再见,林良。”
声音消散在风里,没有回应。
关于那场车祸,肇事者很快被警|察抓捕归案。最终,因酒驾和逃逸,数罪并罚,被判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
对方家里东拼西凑,拿出了五十万赔偿款,通过法院转交到了林落雨手上。
五十万。一条人命的价格。
够了。
对她而言,这笔钱已经足够了。足够她离开这里,足够她支撑一段时间,去寻找一条生路。
她接受了这个处理结果。
从警|察局出来,她回到了那个空荡荡的家,她知道,这里不能再住了。她用那笔赔偿款,还清了贷款,手里只剩下将近二十万。
她不敢想。如果林良是正常生病老去的话,他剩下的三十万贷款,她该怎么还。
一个月三千的工资,得不吃不喝十年才能还上,而且还有利息。
“......”
然后,林落雨找了隔壁一位还算和善的老邻居,塞给对方一些钱,拜托对方偶尔帮忙照看一下房子。
她整理了自己少得可怜的行李,主要是画具和几件衣服,然后去了雨荷附属医院。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自信和勇气。但如果真的要报复温如发,如果真的要爬上更高的地方,将那些抛弃她的人踩在脚下。
那么,林落雪似乎是目前唯一可能利用的阶梯。
否则,她连林业家那扇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她更不可能像温如发那样,用自己的身体和尊严去交换任何东西。
那是她最后的底线。
可底线,也是可以一退再退的。
......
到了医院,人来人往的嘈杂大厅让她有瞬间的恍惚。她凭借那天的印象,找到了那个曾经和她说过几句话的护士,走上前,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乖巧无害,“你好,护士姐姐。”
护士应声回头,看见一个面容清秀的小女孩。眨了下眼,立刻认了出来,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哎呀,是你呀小妹妹,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你还记得我呀。”林落雨做出一副感激又有些羞涩的样子,说:“我不是来看病的。我是......我是来感谢那天那个哥哥的,他帮了我很多。姐姐,你知道他在哪个科室工作吗?我想当面谢谢他。”
护士脸上露出些许为难的神色,按照规定,这并非她职责范围内应该透露的信息,但......
眼前这个小女孩,眼神看起来那么真诚,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期盼。眼睛湿漉漉的,好似闪着光,让人不忍心拒绝。
护士犹豫了片刻,只谨慎地问了一个关键问题:“小妹妹,你......成年了没有啊?如果是未成年的话,来医院找医生,按照规定,是需要有监护人或者成年人陪同的。”
林落雨立刻拿出自己早已准备好的身份证明,递过去,语气肯定,“我已经成年了,今年过完生日就满19周岁了。”
她11月生人,本来就晚一年上学,后来又因为林良拿不出高中的生活费和学费,被迫留了一级。年龄比同年级的学生确实要大上一两岁。
护士仔细扫了眼她的身份证明,确认了年龄,便也打消了最后的顾虑,脸上重新露出笑容,“那好,小妹妹,你先在这里稍微等一下,我去护士站里面打个电话问问看。”
林落雨乖巧地点头应好,站在原地,垂在身侧的手却不自觉地微微蜷缩起来,指甲掐进了掌心。
几分钟后,那个熟悉的身影,穿着白色大褂从走廊另一端走了过来。他面目依旧温柔,嘴角带着浅淡的笑意,先与护士低声交谈了几句,期间时而微笑点头,时而微微蹙眉,露出一丝无奈的表情,仿佛在解释什么。
然后,他的目光才越过护士,落在了安静等待的林落雨身上。
可奇怪的是,他虽然是笑着的,那笑容也无懈可击。但林落雨却感觉到,那笑容背后,仿佛隐藏着一个陷阱。
而她,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却还是一步一步地,走向了那个陷阱。
只是对于现在的她来说,放眼望去,人生的每一条路似乎都布满了未知的危险,都像是通往绝境的陷阱。
那么,她只能选择那条——
看起来稍微可能行得通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