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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如幻境般真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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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子蒙过头顶,黑暗与织物熟悉的气味包裹上来,张航心里那根绷到极致的弦稍微松了松。他紧闭着眼,心里反复默念:“幻觉,都是幻觉,那罐儿里指不定啥气儿呢!肯定是神经性幻觉……睡一觉,明儿早上一切都会恢复正常。我还要去卖气球,还要还网贷,还要找工作……”
然而,自欺欺人的屏障如此脆弱。
客厅里,一点声音都没有。那个紫气包裹的男人,既没有离开,也没有再发出任何响动。这种绝对的寂静,比任何怪声都更让人心悸。张航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心跳声“咚咚”,“咚咚”,剧烈如擂鼓。
他试图数羊强迫自己入睡,忽然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顺着脊梁骨爬了上来。
冷。
不是气温降低的那种冷,而是一种阴森的、带着粘稠恶意的气息,正丝丝缕缕地从门缝、窗隙渗透进来。比之前他看到那些鬼影时感受到的,更加浓郁,更加……“有分量”。仿佛有什么更巨大的、更不好的东西,正在被吸引而来,在他家外围逡巡、试探。
紧接着,他“听”到了......
那些如平时的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中,竟包裹着某种窃窃私语,模糊不清却充满贪婪;听到了某种湿滑躯体拖过楼外地面的窸窣声;甚至听到了翅膀振动时带起的、扰乱了正常气流的低频嗡鸣。
此刻,卧室门外,客厅里。
那个依旧优雅地靠坐在沙发上的男人,对于周遭逐渐浓郁、越发“鲜美”的“食物”气息,他深紫色的眼眸中流转着愉悦的光芒——他此刻非常虚弱,自我封印千年,那份孤寂与能量停滞带来的“饥饿感”深入骨髓。但他更清楚,自己破封而出的动静,以及张航那无遮无拦的“元灵”宝光,在这片早已灵气稀薄的现代都市里,无异于在黑暗的荒原上点燃了一座耀眼的灯塔。
那些被吸引而来的“飞蛾”,正是他迅速恢复力量的养料。低级的秽物只能塞塞牙缝,而敢于靠近、并能在这种“场”中保持形态的,多少有些斤两,算是有点用的补品。
他微微抬起一只手,指尖在空气中极其缓慢地画了一个圈。
没有任何光华,但整个房子的“边界”似乎轻微地扭曲了一下,像水波荡漾。那不是加固防御,反而像是一种挑衅和放大——将张航元灵的“香气”和他自身虽虚弱却依旧磅礴的“神性”波动,更清晰、更诱人地传递出去。
“来……再多来一些。”他无声地低语,嘴角噙着淡漠而期待的笑。
第一个按捺不住的“访客”,是从卫生间通风口钻进来的。它像一团凝聚不散的厚重油烟,散发出陈年污垢和绝望的臭味,其中翻滚着几张模糊痛苦的人脸。它目标明确,直扑卧室——那里“宝光”最盛,也似乎最好欺负的张航。
就在它即将触及卧室门板的刹那,坐在客厅沙发上的男人,甚至没有转头。他只是对着那团污秽的方向,轻轻吸了一口气。
咻——!
仿佛强力吸尘器开到最大档,那团狰狞的油烟鬼连惨叫都没能发出完整一声,就被无形之力拉扯、压缩,化作一道细细的黑线,横跨客厅,没入他的鼻息之中。他微微眯眼,品了品。
“下等油脂,杂质过多。”他嫌弃地皱眉,掏出怀中手帕,优雅地擦了擦嘴角那并不存在的污渍,“不过,能量尚可。”
这一幕,虽然隔着门板,但那种骤然消失的阴冷感和轻微的抽吸声,还是清晰地传递到了张航的感官里。他猛地一颤,被子捂得更紧,手脚末端酥麻微热——肾上腺素飙升!
这夜,格外漫长。
张航不知道外面到底来了多少“东西”,又被那个紫衣男人以何种方式吸收掉了多少。他只感觉到时而冰寒刺骨,时而灼热烦躁,各种混乱的气息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客厅里偶尔会传来极其轻微的、仿佛什么东西被瞬间瓦解的“噗”声,或是紫衣男人那低沉悦耳的、带着品评意味的简短话语。
“这个……有点酸。”
“唔,这个口感尚可,怨念纯粹。”
“聒噪。”
“啧,塞牙。”
......
每一句,都让张航的心脏抽搐一下。
直到窗外天际泛起灰蒙蒙的鱼肚白,那些恼人的“嗡嗡”声和窥视感才如潮水般退去,客厅也彻底陷入了真正的寂静。不是之前那种令人不安的静,而是一种风暴过后的、精疲力竭的平静。
张航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天花板。他一夜未眠。
当第一缕晨光终于透过窗帘缝隙,照亮了卧室里漂浮的灰尘时,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看看‘药’劲儿过了没。”
他穿上拖鞋,脚步虚浮地走到卧室门边,手放在门把上,停顿了足足十秒钟。然后,拧,拉开。
客厅里,晨光熹微。
那个紫衣男人,还在!
他依旧坐在沙发上,姿势与他昨晚离开时几乎别无二致,只是看起来……似乎更加鲜亮了一些。不是外表的变化,而是一种感觉。他袍角那些暗红色的纹路仿佛活了过来,缓慢流淌着内敛的光华;他的肤色在晨光下愈发显得莹润如玉;连那随意披散的长发,都每一根都透着健康的光泽。一夜之间,他像是饱餐了一顿顶级盛宴,由内而外散发出一种餍足而慵懒的华美。
听到开门声,他缓缓转过脸。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上,带着一丝刚刚睡醒般的惬意,深紫色的眸子看向张航,清晰映出他憔悴不堪、眼袋深重的脸。
“凡人,昨夜睡的还好吗?”男人开口,语气轻松、,“喔~看来你睡得不太好。”
张航没说话,目光扫过客厅。和他昨晚“看见”鬼影时不一样,此刻房间看起来正常无比,甚至比平时更干净整洁了一点,连空气都清新了些许。但他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那个男人身上,沙哑着开口:“你到底是谁?昨晚上那些又是什么?”
“本尊乃是开天之混沌,要在你这里住上一段时间。”他难得正式地介绍了自己,随即微微一笑,那笑容在晨光中美得惊心动魄,也理所当然,“至于昨晚那些,不过是循着香味而来的蚊蝇罢了。本尊已替你清扫干净,不必言谢。”
不必言谢?张航扯了扯嘴角,实在笑不出来。他走到厨房,看到昨晚泡上还没吃的面,机械地顺手丢到垃圾桶里。大脑却在疯狂运转。
“混沌?那是个什么玩意儿?是我从哪里看过的修仙小说里的名词吗?我记得原来新闻里说过吃了毒菌子,如果不及时处理,除了呕吐拉肚子,人的大脑也会持续几天都处在幻觉中......我这是不是吸的毒菌子气?幻觉还在持续?”
这些信息过于超现实,尽管昨晚的恐惧、那些清晰的感知、以及眼前这个容光焕发得不正常的男人,都像真的,但他还是不太能接受。
将事情归于幻觉,瞬间让张航感觉好受很多,甚至生出了一些有趣的念头。
他重新在厨房泡上两碗面,一碗端出去给外面那个男人,一碗给自己。
“吃吧。”张航自己端起碗,嗦了一大口,含糊而直接地说,“边吃边谈。咱们现在就当你说的是真的,也就当我做了一场大梦,那么我的梦里面肯定是我说了算,你替我解决那些‘麻烦’,我给你住处,我们相互扯平。但要交税。”
他抬起头,眼睛里虽然还有血丝,却已经恢复了惯有的、属于程序员的那种试图理清逻辑的认真神色。
“我的梦建立在我活着的状态下,那么起码在梦里,你要让我活得舒服。”张航一本正经地说:“先把我欠的债还了。一共七万。”
空气安静了几秒,只有张航细微的咀嚼声响。
紫衣男人——混沌之主,闻言微微偏头,深紫色的眸子里先是掠过一丝清晰的错愕,仿佛听到了天地间最不可思议的笑话。随即,这错愕化为实质性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荒谬笑意。
“‘还钱’?七万?”他重复着这两个词,语调轻柔,却让客厅的空气莫名凝滞了一瞬。他瞥了眼茶几上那碗一口未动的泡面,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锁住张航那张故作镇定、试图用“梦境逻辑”掌控一切的脸。
“凡人,”他轻声说,每个字都像裹着冰晶,“你可知,在你所谓的‘梦’里,你正在对怎样的存在……提出要求?”
张航硬着头皮,嗦完最后一口面汤,把空碗往旁边一推,努力维持着“梦主”的权威:“我的梦,我做主。梦里你帮我,天经地义。再说了,你住我这儿,吃我的……”他瞥了一眼对方那碗没动的面,“呃,就算没吃我的面,也是住了我的地盘,‘上税’怎么了?七万,一分不能少!不然我就……我就强制自己醒来!”他说出了自以为最具威慑力的话。
混沌之主静静地看了他两秒,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不大,却仿佛带着古老的回音,震得张航心头发慌。
“有趣。”他站起身,修长的身形在晨光中投下阴影,笼罩住张航,“既然你坚信此为幻梦,且自诩为主……那便让你这‘梦主’见识一下,你梦中‘宾客’的些许……微不足道的能力。”
他并未做出任何夸张的动作,只是随意地抬起右手,食指对着张航刚刚推开的那个空泡面碗,凌空一点。
张航瞪大了眼睛。
只见那印着俗气花纹的纸碗,连同里面残留的油汤,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揉捏。没有火焰,没有光芒,就在他眼皮底下,那堆垃圾凭空变形、拉长、凝聚,几乎在瞬息之间,凝结成了一根长约半尺、通体浑圆、闪烁着暗沉哑光的……
金属条?
不,还不止。
张航吸了吸鼻子,甚至能闻到一股极其淡的、属于贵金属的独特气味。那形状、那色泽……
“此物,在尔等凡俗之中,似乎被称为‘黄金’?”混沌之主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将一杯水倒进了另一只杯子。他手指一勾,那根金条便轻盈飞起,落在张航面前的茶几上,发出沉闷而诱人的“嗒”一声。
张航的下巴差点掉下来。他死死盯着那根金条,脑子里又惊又急,猛地抬头,斩钉截铁,破口大喊:“障眼法!”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高级幻术!我看过的小说里多了去了!修仙大佬用点石成金忽悠凡人,其实都是法术维持的假象,时间一到或者离开施法者就变回原形!你想用这招糊弄我?没门!”
混沌之主眉梢微挑,眼中那抹荒谬的笑意更深,也……更冷了些。
“假象?”他慢条斯理地反问,随即,目光扫过客厅。
他的视线落在张航那台放在角落、屏幕碎裂的笔记本电脑上。“此‘幻象’如何?”
话音未落,也不见他有何动作,那台电脑“嗡”地一声轻响,外壳上的划痕、破损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屏幕裂缝弥合如新,连键盘上磨损的字母都变得清晰起来。整个电脑焕然一新,甚至看起来比刚出厂时质感更佳。
“这……这是‘时间回溯’还是‘物质修复’?”张航倒吸一口凉气,但嘴上不服,“高端!但这在科幻片里也有!要不然就是影响了我的视觉神经,让我产生认知错误!”
混沌之主不置可否,目光又转向窗外小区里一棵叶子有些发黄的景观树。他屈指,对着窗外轻轻一弹。
没有任何风声或光影。但张航清晰地“看到”,那棵树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枯黄的叶子转眼翠绿欲滴,树冠甚至肉眼可见地膨大了一小圈,生机勃勃。
“点化草木,催发生机……这是木系法术!”张航觉得自己快成修真百科全书了,虽然腿有点软,但逻辑(自认为的)不能倒,“厉害!但这还是法术范畴!”
几次“自证”都被对方用“科学幻想混合修仙设定”轻易化解,混沌之主脸上那慵懒的笑意渐渐淡去。他并非愤怒,而是一种被彻底低估、甚至被某种愚蠢的固执冒犯到的……不悦。
他不再试图展示那些“精致”的变化。而是直接对着张航,伸出了手掌。
这一次,张航感受到了截然不同的东西。并非视觉上的奇观,而是存在层面的碾压。
他感到自己瞬间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不是被束缚,而是构成他身体的物质——骨骼、血液、肌肉、皮肤——仿佛在欢呼,在雀跃,想要挣脱现有形态,奔向那只手掌,融入那更本源、更伟大的“存在”之中。他甚至能“听”到自己体内水分想要蒸发、碳元素想要重组的细微“尖叫”。一种源于生命最底层的、对“回归混沌”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心脏。
这感觉只持续了万分之一秒,混沌之主便收回了手。
张航剧烈地喘息起来,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瞳孔紧缩。刚才那一瞬,他感觉自己真的差点“消散”。
“这……这算什么?”他声音颤抖,色厉内荏,“‘天人合一’?‘道法自然’?还是直接的精神攻击?制造濒死体验来吓唬我?我的幻觉……还挺有创意啊!”最后一句,几乎是他对自己吼出来的,试图用声音驱散那刻骨的恐惧。
混沌之主静静地看了他几秒,忽然,所有外放的气息收敛殆尽。他坐回沙发,又恢复了那副慵懒华美的模样,只是看着张航的眼神,深邃得仿佛能洞穿一切自欺欺人的外壳。
“凡人,”他不再使用任何能力,只是用平缓的、直达心底的声音问道,“你如此执着于将此间一切归于‘幻觉’……用尽你所知的荒谬比喻来解读本尊的存在。”
他微微前倾,目光如镜,照出张航眼底最深处的慌乱。
“你究竟是在说服本尊,还是在……说服你自己?”
“你是否,在害怕?”
“怕昨夜阴寒非虚,怕鬼影幢幢是真,怕这黄金无法填满你的贪婪,更怕门口那‘光荣之家’的牌子,终有一日……护不住你?”
“你怕承认这一切为真,你那已然狼狈不堪的人生,将跌入更加深不可测、更加无力掌控的深渊。”
“所以,你宁可相信自己是吸入了‘毒菌子气’,宁可活在一场自欺欺人的‘大梦’里,扮演一个可以发号施令的‘梦主’,也不愿睁开眼,看看这真实、冰冷、却也可能……蕴含转机的现实?”
最后一个问题,轻如羽毛,却重如千钧,狠狠砸在张航竭力维持的心防上,
“你,是不是……怕了?”
轰——!
张航呆立在原地,手中无形的“逻辑之盾”和“幻想之甲”,在这一连串平静却锋利的诘问下,轰然碎裂。
幻术?
所有的借口,所有的逃避,都被这双仿佛看透时空的紫眸,被这直指核心的问题,剥得干干净净,□□。
冰冷的、战栗的真实感,终于穿透了一切自保的屏障,如同北极的风,灌入他因恐惧而蜷缩的灵魂。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一下下地跳动,提醒着他:是的,我怕。
怕这匪夷所思是真的,怕自己平凡的世界彻底崩塌,怕未知,怕无力,怕在还清网贷之前,先被什么无法理解的东西吞噬。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将目光从混沌之主脸上移开,落在茶几上那根沉甸甸、暗哑光亮的金条上。此刻,它不再是什么“法术幻象”,而是一个冰冷而坚实的证据,一个他无法再用任何“幻觉”理论去搪塞的、来自另一个维度的现实。
客厅里安静得可怕。
晨光依旧明媚,却再也照不亮张航自欺的心洞。
他必须面对了。
面对这个自称混沌的男人,面对……这个已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慢慢地、像用尽了全身力气,重新抬起头,看向好整以暇等待着他回答的混沌之主。眼中的血丝未退,但那层顽固的逃避之色,终于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空洞的、被迫接受现实的疲惫与清明。
“……你,”他的声音沙哑至极,却不再含糊,“到底想怎么样?”
混沌之主微微一笑,知道那层最脆弱的壳,终于破了。
“合作。”他从容说道,“现在,我们可以真正开始……谈谈‘约法三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