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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春风不度玉门关 ...

  •   春风不度玉门关

      “教你吹笛可以,先叫声好听的。”
      长庚耳尖泛红,半晌才低声道:“……子熹。”
      竹笛在顾昀指间转了个圈,倏然抵住长庚下巴:“没大没小。”

      ---

      晨光透过客栈窗纸,落在桌案那支竹笛上。笛身旧痕新刻交错,“顾昀”与“长庚”两个名字挨得紧,像两株傍生的竹。

      长庚醒来时,顾昀已不在房中。桌上温着一碗粥,底下压着张字条,字迹潦草得几乎认不出:“喝光。午时校场见。”

      他抿了抿嘴,端起碗。粥熬得绵软,隐约有药香。肩头的伤还在隐隐作痛,但心里某处空旷了三年的地方,忽然被填满了。

      校场在城西,原是驻军操练之地,如今荒了大半,只剩几个老兵看守。顾昀抱臂倚在看台栏杆上,看长庚穿过枯草丛走来。三年光景,少年抽条似的长高,肩膀宽了,步伐稳了,唯有那双眼睛望过来时,里头那点执拗的亮光没变。

      “伤好了?”顾昀跳下栏杆。

      “无碍。”长庚停在他面前,“义父叫我来校场是……”

      “活动筋骨。”顾昀解下腰间佩剑扔过去,“让我看看,了然大师都教了你什么。”

      剑未出鞘,只是寻常切磋。但长庚接过剑的刹那,气息便沉了下来。起手式是佛门根基,中正平和,可剑锋一转,却带出凛冽的锐意——那是顾昀当年随手点拨的杀招。

      顾昀眉梢微挑,空手迎上。他身法极快,青衣在朔风里翻飞,像片捉不住的云。长庚的剑始终追不上他衣角,却步步紧逼,不见躁进。三十招过后,顾昀忽然变指为掌,轻轻拍在剑身上。

      “嗡”的一声轻鸣。长庚虎口发麻,剑却未脱手。

      “还行。”顾昀收势,眼里有稀薄的笑意,“和尚教了你静心,却没磨掉血性。”

      长庚收剑,呼吸稍促:“义父的步法比三年前更快。”

      “逃命练出来的。”顾昀说得漫不经心,从怀里摸出那支竹笛,“来,兑现承诺。”

      他们坐在看台朽坏的木阶上。顾昀将笛子横在唇边,试了几个音。笛声初起有些滞涩,渐渐便流畅起来,是一支苍凉的边塞曲,吹到高昂处却骤然断裂,像被风撕碎的旗。

      “太久没碰,生疏了。”顾昀放下笛子,侧头看长庚,“想学?”

      长庚点头,目光落在笛身那两个名字上。

      “教你吹笛可以,”顾昀忽然凑近,气息拂过长庚耳廓,“先叫声好听的。”

      长庚脊背微微一僵。晨光里,能看见他耳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上血色。他垂下眼,喉结轻轻滚动,半晌才极低地吐出两个字:“……子熹。”

      顾昀怔了一瞬。

      这名字从他父亲去世后便再无人唤过。江湖上的人叫他“顾疯子”,旧识称他“顾兄”,长庚从前只喊“义父”。此刻被这少年用略带沙哑的嗓音唤出来,竟像颗石子投入深潭,漾开圈圈莫名的涟漪。

      他忽然笑起来,竹笛在指间转了个圈,笛尾轻轻抵住长庚下巴,迫他抬起头。

      “没大没小。”顾昀声音里还噙着笑,眼底却深了些,“谁准你直呼名讳的?”

      长庚不闪不避地看着他,眼神清亮,映着顾昀的影子。“义父说的,叫好听的。”

      顾昀与他对视片刻,忽然撤了笛子,抬手揉乱他头发。

      “小兔崽子,学坏了。”

      笛声又起。这次是江南小调,婉转许多。顾昀教得随意,长庚学得专注。指法、气息、音律,他记性极好,往往顾昀演示一遍,便能模仿个七八分。只是吹到某个转折,气息总接续不上,笛音便突兀地断裂。

      “这里,”顾昀的手忽然覆上他手背,带着他的手指按稳笛孔,“要缓,不能急。”

      掌心温热,略带薄茧。长庚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心静,气才顺。”顾昀的声音近在耳畔,“你心里有事。”

      不是疑问,是陈述。长庚沉默。他心里的确有太多事:北疆战事,徐世叔半月无音讯,江湖上新近涌动的暗流,还有……眼前这个人。

      但最终他只是说:“北疆很冷吧?”

      “冷。”顾昀松开手,望向北方灰蒙蒙的天际,“风像刀子,雪埋过人。但星空极亮,仿佛伸手就能摘到。”

      “义父去过?”

      “很久以前。”顾昀站起身,拍了拍衣摆的灰,“走了,带你去吃热的。”

      两人并肩走出荒芜的校场。远处集市人声渐沸,炊烟混着食物的香气飘来。长庚落后半步,看着顾昀被风吹起的发梢,忽然问:

      “这支笛子,当年为什么留在徐家庄?”

      顾昀脚步未停。

      “旧物罢了。”他声音淡淡的,“带着累赘。”

      长庚不再追问。有些答案,或许不需要说出口。就像笛身上那两道紧挨的名字,就像昨夜烛光里那句“那你渡得了我吗”,就像此刻拂过身侧、带着早春寒意的风——有些东西,存在即是昭然。

      午后,他们去城东铁匠铺取定制的马具。铺子主人是顾昀旧识,一个断了两根手指的老兵,姓胡。看见顾昀,胡铁匠咧嘴一笑,露出黄牙。

      “顾疯子,还活着呢!”

      “祸害遗千年。”顾昀把玩着新打好的马镫,“东西如何?”

      “自己看。”

      长庚检查马具时,顾昀与胡铁匠进了内间。低语声隐约传来,夹杂着“北蛮”、“关卡”、“粮草”零碎的字眼。长庚手下动作放缓。

      不多时,顾昀出来,神色如常,手里多了个油纸包。

      “老胡的婆娘做的酱肉,路上吃。”

      离开铁匠铺,顾昀忽然拐进一条暗巷。巷子尽头是间不起眼的茶楼,招牌破旧,里头却坐着几个精悍的汉子。见顾昀进来,几人纷纷起身,抱拳低唤“顾爷”。

      长庚停在门口。

      顾昀回头看他:“进来。这些人,你该认识认识。”

      为首的是个刀疤脸,叫赵劲,北境退下来的游骑。他打量长庚,目光如鹰。“这位就是顾爷当年捡的娃?听说在嘉州一带名头很响。”

      “长庚。”顾昀简略道,“自己人。”

      “自己人”三个字落下,屋内气氛微妙一松。赵劲压低声音:“顾爷,北边消息确认了。蛮族今冬冻死牛羊无数,开春必会叩关劫掠。徐百户半月前深入漠北探察,至今未归,恐怕……”

      顾昀指节在桌上敲了敲:“关口守将是谁?”

      “还是李丰那个草包。”另一人啐道,“只顾加征关税,武备松弛。若蛮子真打过来,第一道防线怕是纸糊的。”

      长庚静静听着,心头渐沉。江湖与边关,看似千里之遥,实则牵一发而动全身。若北疆溃败,流民南逃,江湖必乱。

      “你们能聚起多少人?”顾昀问。

      “散在各地的老弟兄,三百余。都是刀头舔过血的,但缺兵器马匹,也缺一个领头的人。”赵劲目光灼灼看向顾昀。

      顾昀没接这话茬,反而问:“商路呢?”

      “断了三条。剩下两条也被李丰的人把持,抽成极高。”赵劲苦笑,“顾爷,兄弟们快喝西北风了。”

      谈话持续了半个时辰。长庚始终沉默,只在关键处记下几个地名与人名。临走时,赵劲塞给顾昀一枚生锈的铜符。

      “北疆二十七处烽燧,见此符如见旧主。”他重重抱拳,“顾爷,弟兄们等你。”

      走出茶楼,夕阳将巷子拉出长长的阴影。顾昀把玩着那枚铜符,忽然问:“怕吗?”

      长庚摇头:“义父在,不怕。”

      顾昀笑了一声,将铜符抛给他。“收好。若哪天我死了,凭这个,北疆老卒能给你卖命。”

      长庚接住铜符。铜锈斑驳,边缘磨损得光滑,不知被多少人贴身藏过,沾着血汗体温。它沉甸甸的,像一颗尚未引爆的惊雷。

      “义父不会死。”他握紧铜符,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

      顾昀侧目看他,夕阳在那双桃花眼里点燃两簇跳动的火。

      “是人都会死。”他语气轻松得像在说明日天气,“但死之前,总得把该做的事做了。”

      当夜,长庚在客栈房间里擦拭长剑。剑是胡铁匠新打的,还未饮血。窗忽然被叩响,一只信鸽落下,腿上是徐家庄的标记。

      抽出信笺,只有寥寥数字:“北事急,速归。徐。”

      他推开顾昀房门时,顾昀正对灯看一张泛黄的地图。图上北疆关隘标得密密麻麻,朱笔圈出几处。

      “徐世叔的信?”顾昀头也不抬。

      “是。”长庚将信递过去,“让我速归。”

      顾昀扫了一眼,随手将信纸凑近灯焰。火舌舔舐纸角,迅速蔓延。

      “你怎么想?”

      “我想去北疆。”长庚说,“但更想与义父同去。”

      顾昀抬眸,灯火在他眼底明灭。“长庚,江湖人本不该管朝廷的事。边关烽火,自有将士去挡。”

      “那义父为何联络旧部,为何查看关防图?”长庚指向桌上地图,“您心里,从未真正放下。”

      沉默蔓延。灯芯啪地爆响。

      顾昀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有种近乎锋利的释然。

      “是啊,放不下。”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夜风涌入,带着远处隐约的胡笳声——不知是哪家乐坊在奏边塞曲。

      “我父亲,我祖父,我顾家十三代男儿,都埋在北疆风雪里。有些债是刻在血脉里的,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掉。”他转身,背靠窗棂,“但你不欠顾家什么,更不欠这山河什么。长庚,你现在走,回徐家庄,或继续做你的游侠,都来得及。”

      长庚走到他面前。少年身量已与他齐平,对视时不需要再仰头。

      “三年前义父不告而别,我找过您。”他声音很静,“后来师父说,缘起缘灭,不可强求。但我今日想强求一次。”

      他从怀中取出那枚铜符,放入顾昀掌心,而后握住。

      铜符冰凉,少年指尖温热。

      “此去北疆,刀剑无眼,生死难测。”长庚一字一句,“但黄泉碧落,我陪义父同往。”

      顾昀凝视他许久,久到远处胡笳声歇,万籁俱寂。

      终于,他反手握紧那枚铜符,连同长庚的手一起。

      “傻子。”他低声说,眼底却有光破冰而出,“那便一起做回傻子罢。”

      窗外,不知谁家檐角铁马被风吹动,叮咚一声清响,没入无边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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