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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变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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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房门被踹开的刹那,木屑混着积年灰尘猛地炸开。数道黑影挟着腥风扑入,刀光在昏暗狭窄的空间里织成一张致命的网,直罩向蹲在伤者身旁的顾昀!
顾昀没起身。
他甚至没抬头看那些刀光。只是左手在地面一撑,整个人以一种近乎贴着地面的诡谲角度斜滑出去,险之又险地让数道刀锋擦着后背掠过。同时,他原本虚按在伤者腕间探息的右手,顺势从地上抓起一把不知是泥是灰还是干涸血痂的混合物,看也不看,反手向身后一扬!
扑在最前的两个黑衣人首当其冲,被那污物劈头盖脸撒中,视线受阻,动作不由得一滞。顾昀便在这一滞的空隙里,身形如游鱼般从刀光缝隙中滑出,直扑柴房那扇透风的破窗。
“拦住他!”有人低吼,是刻意压低的汉话,却带着生硬的关外腔调。
长庚在门被踹开的瞬间就已剑出半鞘。他没有冲向顾昀,而是斜跨一步,正好卡在柴房门口与顾昀之间的位置,剑脊横拍,不是斩刺,而是沉重地撞向侧方一名试图绕过他追堵顾昀的黑衣人手腕。
“铛!”
那人手腕剧震,钢刀差点脱手,骇然看向长庚,似乎没料到这沉默跟在后面的年轻人有这般力道和精准的眼力。
就这么一阻,顾昀已撞破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窗户,带着漫天木屑碎纸消失在窗外。但他跃出的方向,并非直通外面巷道,而是折向了堆满杂物的后院角落。
“追!分头!”领头的高大黑衣人——正是昨夜与顾昀交手的那位,此刻胸腹间裹着厚厚绷带,声音嘶哑——低喝一声,自己却率先扑向破窗。另一部分人则挥刀逼向长庚,意图将他困死在柴房内。
长庚眼神冰冷,不退反进。手中长剑化作一片青光,不再留情,刺、挑、抹、削,招招直指要害,迅捷狠辣,将顾昀当年随手所教的杀招与了然大师所授的佛门根基剑意融在一起,竟生出一种奇异的、沛然莫御的锐气。冲在最前的两人一个照面便挂了彩,惨叫着后退。
但黑衣人数量占优,且配合默契,瞬间便有三把刀从不同角度封死了长庚闪避的空间。长庚足尖一点,身形拔起,竟在不可能处凌空折转,一脚蹬在侧面土墙上,借力反向扑向门口,剑光如瀑,直泻而下!
守在门口那人举刀格挡,却觉一股巨力压下,虎口崩裂,膝盖一软,单膝跪地。长庚毫不恋战,身形如风,从他身侧的空隙闪出门外。
门外是狭窄的后院,堆满破烂车架和杂物。顾昀的身影已不见,只隐约听到院墙另一侧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金铁交鸣,夹杂着顾昀一声短促的冷笑。
高大黑衣人也已追出窗外,正带人向声音来处合围。
长庚心念电转,没有立刻追向顾昀的方向,反而一提气,纵身跃上旁边一处低矮的棚顶,居高临下望去。只见顾昀并未远遁,反而在院墙拐角处与两名黑衣人缠斗,且战且退,方向却是朝着车马店的正门大街。他左臂动作明显迟缓,全靠右手一把不知从何处夺来的单刀勉力支撑,刀法却依旧刁钻狠厉,每每于间不容发之际避开要害,甚至还能反击,在对手身上留下伤口。
他在引开追兵。为长庚,还是为别的?
长庚目光扫过院内。除了追向顾昀的五六人,柴房门口还守着两人,警惕地注视着棚顶上的他。后院通往街巷的小门虚掩,但门外似乎也有人影晃动。
不能硬拼。长庚瞬间做出判断。他深吸一口气,从棚顶一跃而下,却不是落向地面,而是足尖在堆积的破车辕上一点,身形如鹞子般横掠数丈,竟直接扑向了车马店主屋那扇紧闭的后窗!
“拦住他!”柴房门口的黑衣人惊呼。
但长庚速度太快,人未至,剑已出!剑尖精准地点在窗棂薄弱处,“喀喇”一声,木窗碎裂。他合身撞入,碎木纷飞中,已滚入一间满是霉味和油污的灶间。
外面传来惊呼和追赶的脚步声。长庚毫不停留,穿过灶间,撞开虚掩的门扉,冲入前堂。
前堂空无一人,掌柜和伙计早已不知躲到哪里。大门紧闭。长庚直扑大门,却非破门而出,而是闪身躲入大门旁堆放的几口破麻袋后,屏息凝神。
几乎是同时,后院追赶的脚步声临近,两名黑衣人持刀冲入前堂,见大门紧闭,屋内昏暗,一时失去目标,警惕地四处张望。
就在他们目光扫向麻袋堆的刹那,长庚动了。不是从麻袋后冲出,而是身形一矮,贴着地面滑出,剑光自下而上,如毒蛇吐信,直取左侧那人下腹!
那人猝不及防,只来得及勉强侧身,剑锋已划过他大腿,带出一溜血光。右侧那人怒吼挥刀斩下,长庚却已借着前冲之势撞开旁边一扇小侧门,闪入了相邻的杂物间。
杂物间堆满废旧马具,气味呛人。长庚迅速扫视,目光落在后墙一扇用于通风的、钉着木条的小窗上。他挥剑削断两根木条,侧身挤了出去。
外面是一条更窄的、堆满垃圾的夹道。隐约能听到前面大街上传来的喧哗和打斗声,顾昀似乎还未脱离。
长庚没有丝毫犹豫,顺着夹道向声音来处疾奔。他心跳得很快,不是因为恐惧或疲惫,而是因为一种冰冷的、不断蔓延的焦灼。顾昀受伤了,左臂的毒……那些黑衣人训练有素,配合严密,绝非寻常匪类。他们到底是谁?金帐侍卫?还是侯爷口中那些“自己人”?
夹道尽头是一堵矮墙。长庚翻过墙头,落地的瞬间,打斗声已近在咫尺。
他正落在车马店侧面的小巷口。只见不远处的大街上,顾昀已被四名黑衣人围在当中,背靠着一家关门的布庄门板。他手中的单刀已经崩了几个缺口,身上又添了几道伤口,青衣染血,脸色在晨光下透出失血的苍白,唯独那双眼睛,亮得灼人,依旧带着那副满不在乎的、甚至有点讥诮的神情。
高大黑衣人站在包围圈外,捂着胸口伤处,嘶声道:“交出东西,给你个痛快。”
顾昀呸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笑了:“想要?自己来拿啊。怎么,昨夜那一刀没吃够?”
高大黑衣人眼神一狞,正要挥手令手下围攻,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巷口闪出的长庚,脸色一变:“小……”
他话音未落,长庚已如离弦之箭射出!目标不是围困顾昀的四人,而是直取高大黑衣人本人!剑光凝成一点寒星,速度快得只剩残影。
高大黑衣人重伤之下反应不及,仓促举刀格挡。“铛!”巨响声中,他踉跄后退,胸口绷带瞬间被鲜血浸透。长庚得势不饶人,剑势展开,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将他逼得连连后退,竟一时无法分心指挥。
围攻顾昀的四人中立刻分出一人,挥刀砍向长庚后背。长庚仿佛背后生眼,侧身避过,反手一剑刺向那人咽喉,逼得他慌忙回防。但就这一分神,高大黑衣人缓过一口气,厉声喝道:“先杀那个老的!”
剩余三人刀光暴涨,齐齐扑向顾昀!
顾昀眼神一厉,忽然将手中残刀向着正面一人全力掷出,同时身体向后猛撞布庄门板!那门板本就老旧,竟被他撞得向内塌陷,整个人向后跌入门内黑暗之中。
三人一愣,随即紧追而入。
“义父!”长庚心头一紧,剑势不由自主一乱。高大黑衣人觑得空隙,强忍伤痛,一刀横扫,逼得长庚后退半步。另外那名黑衣人也趁机缠上。
就这么一耽搁,布庄内已传来激烈的打斗声和器物碎裂的巨响,随即是两声短促的惨哼!
长庚目眦欲裂,体内真气轰然流转,剑法陡然变得暴烈无比,不顾自身破绽,连出三剑,一剑比一剑快,一剑比一剑重,硬生生将高大黑衣人和另一人逼退,身形一闪,便要冲入布庄。
就在他即将踏入黑暗门洞的刹那,布庄临街的一扇窗户猛地炸开!一道青色身影裹挟着木屑与布匹碎片撞出,在空中勉强拧身,落地时却踉跄了一步,以手撑地才未倒下。
是顾昀。他右手握着一截不知从哪儿拆下来的、尖锐的桌腿,尖端染血。左臂垂着,衣袖几乎被血浸透,脸色白得吓人,嘴角却还勾着点笑。
布庄内没了声息,追进去的三人,显然没能再出来。
街上暂时只剩高大黑衣人和他那名同伴,以及刚刚稳住身形的长庚。远处已隐约传来官兵呼喝和脚步声,这边的打斗显然惊动了守军。
高大黑衣人死死盯着顾昀,又看看步步紧逼的长庚,眼神里闪过一丝不甘和惊惧。他猛地吹出一声尖锐的口哨,随即与同伴转身便向另一条小巷遁去,身形狼狈,却速度极快。
长庚作势欲追。
“别追了。”顾昀的声音传来,带着明显的喘息和虚弱,“扶我……离开这儿。”
长庚立刻收剑回身,冲到顾昀身边。触手所及,顾昀身体滚烫,左臂伤口附近的布料颜色深得发黑,肿胀惊人,一股淡淡的腥甜气味混着血腥弥漫开来。
“毒发了。”长庚心往下沉,迅速撕开顾昀左臂早已被血浸透的临时包扎。伤口皮肉翻卷,边缘泛着诡异的青黑色,正缓缓向四周浸润。
顾昀靠在他身上,意识似乎有些涣散,却还低笑着:“嘿……金帐的‘黑狼吻’……劲儿还挺大……”
长庚一言不发,将他未受伤的右臂搭在自己肩上,半扶半抱,迅速拐入另一条更偏僻的小巷。必须立刻找地方处理伤口,解毒。侯爷给的布袋里有药,但不知对不对症。雁回关内危机四伏,李丰的官兵靠不住,那些黑衣人更不知潜伏在何处。
他架着顾昀,在迷宫般的小巷中穿行,专挑最荒僻无人的角落。顾昀的身体越来越重,喘息声粗重,偶尔发出几声模糊的呓语,听不真切。
终于,在靠近一段坍塌旧城墙的废墟旁,长庚发现了一个半埋在地下的、似乎是废弃地窖的入口。他小心拨开遮掩的枯藤杂物,里面阴冷潮湿,空间不大,但足以藏身。
他将顾昀轻轻放倒在相对干燥的角落,立刻从怀中取出侯爷给的布袋,倒出里面的东西。除了几锭银钱,果然有几个小药瓶和一小卷干净的绷带。他借着窖口透进的微光,快速辨认药瓶上的标记——金疮药、解毒散,还有一小瓶气味刺鼻的黑色药膏,标签上歪歪扭扭写着“吊命”。
长庚毫不犹豫,先倒出解毒散,一半内服,一半外敷在顾昀伤口上。药粉触及伤处,顾昀身体猛地一颤,闷哼一声,额头渗出冷汗,却没有醒转。
敷好药,包扎妥当,长庚又给他喂了少许清水。顾昀的体温依旧高得烫手,嘴唇干裂起皮,呼吸急促而不稳。
长庚坐在他身边,握住他未受伤的右手。那只手骨节分明,掌心有薄茧,此刻却有些无力地蜷着。他静静地看着顾昀昏睡中依旧紧锁的眉头,那平日里总是挂着漫不经心笑意的嘴角此刻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地窖里寂静无声,只有两人交错的呼吸,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属于这座边关危城的模糊喧嚣。
长庚的目光,落回顾昀染血的衣襟。那里,硬物的轮廓隐约可见——是那两块拼合完整的黑石腰牌,和徐百户用命换来的油纸包。
他伸出手,极轻地,将它们取了出来。
油纸包里的地图绘在粗糙的羊皮上,线条简单,却标注着几个关键地点:雁回关东北方向一百二十里,一处名为“野狼谷”的地方被画了圈;谷内某个位置,标了个古怪的符号,像是一个倾斜的帐篷,旁边缀着三颗小点。
那几张密语纸条字迹潦草,是用一种长庚从未见过的符号与部分汉字混杂书写,难以立刻破解。但其中一张的角落里,用极小的字重复写着一个词,似乎执笔之人对此极为在意。
长庚凑近昏暗的光线,仔细辨认。
那词是:“王帐……生变。”
他心头猛地一跳。王帐生变?北蛮金帐王庭出了变故?这与腰牌被毁、徐百户深入探查、黑衣人追杀、侯爷讳莫如深的警告……一切似乎都串联了起来。
顾昀在昏迷中,无意识地动了一下,右手微微收紧,像是想抓住什么。
长庚立刻握住他的手,低声道:“义父,我在。”
顾昀没有回应,只是紧锁的眉头似乎稍稍松开了些许。
长庚将地图和纸条仔细收好,连同那两块沉甸甸的腰牌,贴身藏起。他靠坐在冰冷的土壁上,一手仍握着顾昀的手,另一手按在剑柄上。
地窖外,天色应该是大亮了。但光线几乎透不进这深处。只有窖口缝隙里漏下几缕微尘浮动的光柱,照亮方寸之地。
他必须守在这里,等顾昀醒来,或者……等危险找上门。
长庚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子里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清明与决绝。
无论这潭水有多浑,无论那“王帐”生何种变故,无论前面是刀山还是火海。
他既握住了这只手,便没打算再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