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壁》知味甘

6、傅家二房

　　比世子那份礼物更早传入定西侯府的，是这一日在府外掀起的风波。

　　侯夫人崔雪文端坐在上首的扶手椅上，指尖正轻轻揉着额角。
　　她虽已年近四旬，但因保养得宜，眉眼间依旧可见年轻时的风韵，只是此刻，那精心描画过的眉宇间凝结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忧色与疲惫。
　　方才小厮躬身禀报琅玕阁争执时那刻意压低的嗓音，似乎还在梁间萦绕不去。

　　“你先下去吧。”她淡淡道。
　　待小厮退下，贴身伺候的魏嬷嬷才悄步进来，将一盏新沏的茶放在她手边的小几上，低声道：“夫人，喝口热茶定定神吧。”
　　崔雪文依言伸出手，那戴着翡翠戒指的手指触碰到温热的瓷壁，却并未端起。她目光转向魏嬷嬷，眸色沉静如水：“嬷嬷，让你去查的事，查得如何了？”

　　魏嬷嬷身子不易察觉地一颤，脸上瞬间掠过惶恐与犹豫，嘴唇嗫嚅了几下，才支支吾吾道：“夫人……老奴遵照您的吩咐，顺着那些不堪流言的源头悄悄查探，几经周折，避开了好几层遮掩……那，那蛛丝马迹，细细捋来，似乎……似乎隐隐约约都指向了二房夫人那边……”
　　“二房？”崔雪文眉心微蹙，那染了蔻丹的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一点。

　　这轻轻的一声，在寂静的花厅里，却显得格外清晰，敲在人心上。

　　“璟弟与我家侯爷向来兄弟和睦，二弟妹出身钟氏，虽钟家如今式微，却也是世代书香，以清高德行闻名于世。她……素日里也是个明白人，没道理会做出这等损人不利己、搅乱家宅安宁的事。”
　　她沉吟片刻，眸中闪过一丝锐利，“此事关系重大，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仅凭些许线索便妄下结论。你且再多派两个稳妥可靠的人，暗中留意着，务必小心谨慎，莫要打草惊蛇。且看后续，狐狸尾巴总会露出来的。”
　　“是，老奴明白。”魏嬷嬷连忙应下，心头稍松，她迟疑一瞬，又道：“还有…夫人……”
　　崔雪文的目光静静落在魏嬷嬷那欲言又止、布满皱纹的脸上，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有什么话，直说便是，在我这里，还有什么需要犹犹豫豫的。”

　　魏嬷嬷心一横，低声道：“府里……府里今日又生出一些关于二小姐的闲话，说她……说她表面上对迎接大小姐回府之事尽心尽力，实际上不过是敷衍了事，做做样子……”

　　崔雪文闻言，气得唇角勾起一丝冷笑，良好的教养让她硬生生忍住了那几乎要拍在桌案上的手，只将那冰凉的翡翠戒指紧紧攥入手心。
　　“自那年那场泼天大祸之后，我定西侯府上下肃清，不敢说一只外头的蚊子都飞不进来，至少也算得上是铁桶一般，水泼不进。”
　　她声音渐冷，带着洞悉世情的嘲讽，“原来，这都只是假象。如今借着大小姐回府这件事，那些藏在阴沟暗渠里的魑魅魍魉，终究是忍不住冒头了。”
　　“夫人，这些要处理了吗？”魏嬷嬷小心翼翼地问。
　　“不必，让昭昭自己处理。”崔雪文思忖片刻，“另外，把关于二房的事也透露过去。”

　　就在这时，大丫鬟听雨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几分喜悦，福身禀报道：“夫人，刚刚镇北王世子派人送了好些礼物来，说是给二小姐的。领头的还是世子爷的贴身护卫霍刀！”
　　崔雪文闻言，眼中掠过一丝真正的讶异，随即化为淡淡的欣慰。
　　在这风口浪尖上，梁濯此举，无疑是在明明白白地表明他的态度。“是霍刀亲自来的？”她确认道。
　　“回夫人，千真万确。”听雨肯定地点头。
　　“好，我知道了。”崔雪文唇角微扬，露出一抹真心的笑意，“梁濯这孩子……是个有心的，不错。”
　　她顿了顿，神色恢复冷静，对听雨吩咐道：“等大少爷回府，你告诉他，郑家近来似乎太清闲了些，让他寻个由头，给他们找点正事做做，免得有些人总把心思放在嚼舌根上。”
　　听雨心领神会，应声道：“是，夫人，奴婢记下了。”

　　崔雪文又唤来另一个得力丫鬟倚云，语气柔和了几分：“倚云，晚上让厨房备几样侯爷爱吃的菜，清爽些便好。另外……” 声音渐低，如一片羽毛落下，“外头那些关于昭昭的闲言碎语，你亲自去处置。”
　　她抬眼看向倚云，目光里带着主仆间才懂的深意： “我们家的姑娘，岂是任人作践的？”
　　倚云垂首静听，待她说完，方沉稳应道：“夫人放心，奴婢明白轻重。定将这事处置妥当，绝不叫那些污糟话脏了小姐的清名。”
　　她行礼退下，裙裾轻摆间已有了周全打算。

　　晚膳时分，傅琮看着桌上清爽的四菜一汤，温情地握住崔雪文的手：“你总是记得我的口味。”
　　崔雪文抽出手，为他布了一筷清炒芦笋，柔声道：“近日关于昭昭的流言甚嚣尘上，镇北王世子今日却还送了几件金玉楼的珍宝过来。”
　　“他们俩算是青梅竹马，于情于理，他都应该这么做。”
　　“也是。”崔雪文顿了顿，“我今天得到消息，原先昭昭是假的侯府小姐这件事竟是从二房院子里传出来的。”

　　傅琮执箸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摇头：“不可能。傅璟跟我一起长大，我清楚他的性子，他绝不会做这种事。而且自小父亲就远驻河西，母亲一直教导我们亲兄弟要同心同德。更何况……”他抬眼看向妻子，“明润他早年任职大理寺，真做这种事不会做的这样破绽百出。”

　　明润，是傅璟的字。

　　他放下筷子，声音压低了几分：“如今朝堂上的形势，你我都清楚。”

　　先皇于战乱中起事，只有一发妻，子嗣不丰，算上认得养子也只得三子一女，兄弟姐妹之间的感情更是极好。
　　是以一登基就立了嫡长子为太子，就算有心怀叵测者也无处发挥。

　　“当今年迈却康健，四位皇子，个个都是人中龙凤。立长立嫡之说喧嚣尘上，可皇上始终按而不发。这个时候，傅家若是自乱阵脚……”
　　崔雪文会意：“侯爷是说，有人想借昭昭的事，让侯府兄弟阋墙？”
　　“不错。”傅琮目光渐冷，“傅家自父亲出任丞相以来，男子弱冠以后皆已入仕，脚踏实地一步步往上升，占据高位，近十年傅家俨然立于文官之首的位置。如今四位皇子明争暗斗，谁不想将傅家收归麾下？可若收服不得，不如毁了干净。”

　　傅琮又联想到十七年前新旧朝交替时，前朝余孽欲在侯府千金的满月宴上屠尽文武百官的旧事。
　　那时众人侥幸躲过一劫，如今想来，背后未必没有其他推手。
　　更阴谋论一点的话，或许近日之事也是同一批人。

　　“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傅琮冷笑，“先散播昭昭的流言，再引我们疑心到二房头上。若我们当真中了这离间之计，互相猜忌，傅家便要从内里分崩离析了。”

　　烛火忽地一跳，映得他面色晦暗不明。窗外夜风骤起，在这寂静的夜里发出簌簌声响，仿佛暗处窥探的眼睛。
　　这偌大的侯府，表面的平静之下，不知还藏着多少波涛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