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壁》知味甘

7、从天而降的婚约

　　暮色四合，扶疏院内灯火莹然。

　　晚膳用罢，傅惟熙由伴月伺候着净了手，目光落在案几上那三个打开的紫檀木匣上。
　　烛火映照下，月魄珠流转着清辉，琅嬛古玉泛着烟紫霞光，孔雀羽缂丝更是金翠辉煌，华美不可方物。
　　三样珍宝并置，房间里的空气似乎都变得矜贵起来。

　　“天爷，这得值多少银子......”含星看得眼睛发直，连呼吸都放轻了。
　　伴月稳重些，却也难掩惊叹：“奴婢听说金玉楼的月魄珠是镇店之宝，世子爷……这回怕不是把压箱底的宝贝都为您寻来了。”

　　傅惟熙却只是静静望着那支月魄珠木簪出神。

　　五年前大哥傅清夷高中状元，风头无两。原本就炙手可热的傅府更上一层楼，她这个没有婚约的小女孩也爱成了香饽饽。
　　大哥早已与心意相通的小姐定了亲；冲着二哥傅安则来的媒人几乎踏破门槛，他却以“男儿需先立业再成家”为由，一概婉拒。
　　对于自己的婚事，傅惟熙心中早有准备。她深知，身为侯府养女，婚姻大事难免带有联姻结盟的责任，她坦然接受。更何况，母亲慈爱且目光长远，必会为她细细斟酌，寻一门好姻缘。

　　谁曾想，一道突如其来的赐婚圣旨，打破了所有的平静与预期，将她和那个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少年，牢牢绑在了一起。

　　那是个初夏的午后，日头有些烈，晃得人睁不开眼。她规规矩矩地跪在父母身后，听着内侍监用特有的尖细嗓音，一字一句地将“傅惟熙”三个字，郑重地写入那卷明黄的诏书里。随同诏书一同前来宣旨的，还有镇北王与他那位年方十三的嫡子。
　　那是梁濯。
　　彼时，他还未被请立为世子，安静地站在威严的镇北王身侧，身姿却已见挺拔雏形，如一枚初露锋芒的新竹。

　　傅惟熙心中不免生出几分好奇，对这位从天而降的未婚夫。
　　她偷偷地、小心翼翼地抬起眼帘，想瞧个真切。目光甫一抬起，便被耀眼的阳光刺得一眩，她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缓了两息，才适应了光线，看清了那张尚带稚气却已见清隽轮廓的脸。
　　恰在此时，那双本是多情缱绻的桃花眼也抬了起来，不偏不倚，正好撞上了她未来得及收回的打量目光。
　　那双眼睛的形状极好，眼尾微挑，本该是风流含笑的，偏偏内里嵌着一对墨黑的瞳仁，澄澈至极，又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疏离，仿若浸入寒潭中的黑曜石，清冽而深邃。
　　偷窥被抓个正着，傅惟熙心头一跳，慌忙低下头去，耳根隐隐发热。

　　自那以后原本毫无交集的两家便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除却寻常的年节往来，他们二人能真正遇到的次数其实屈指可数，但傅惟熙却能从那些馈赠中，很直接地感受到梁濯对于她这位未婚妻的在意。

　　有时是一支做工精巧的步摇玉钗，有时是她寻觅已久的孤本琴谱，有时仅仅是他外出品尝后觉得美味，便特意差人送来的新奇点心。
　　最令她印象深刻的，是有次她临近小日子，心中正十分馋那一口酥山，两个贴身婢女都拦着不让她吃，没想到他竟派人送来了一份。
　　食盒旁还附着一张简短的字条，字迹已有几分锐利风骨，内容却体贴入微：“知你念此，浅尝辄止，莫要贪多。”
　　他的礼物来得并不频繁，却总是恰到好处。

　　直到她及笄礼成，两府长辈才开始心照不宣地默许他们单独出游。
　　而上一次单独相约，是在上元节。

　　上元灯会历来热闹，梁濯邀她一起，那日华灯初上，满城火树银花，喧嚣鼎沸。
　　梁濯护在她身侧，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会让她被人流挤到，又能在她因某个精巧的花灯驻足时，适时地停下脚步。
　　他话不算多，但傅惟熙指着的兔子灯，他会默默买下递到她手中；她猜不出的灯谜，他会在一旁看似不经意地提点关键；路过卖糖人的摊子，她多看了一眼，下一刻那晶莹剔透的“小猴子”便送到了眼前。

　　正漫步间，傅惟熙无意间抬头，望见一盏明亮的孔明灯正冉冉升起，不同于周遭写满“岁岁平安”、“金榜题名”的灯，那素白的灯壁上，赫然以遒劲的笔法写着一行小字——
　　圣人以智笼群愚。
　　傅惟熙眼睛极好，下意识怀疑自己看错了所以停下脚步，纤指遥指那盏独特的灯，蛾眉微蹙，疑惑地轻声问道：“孔明灯上，不都应写着祈求康健、姻缘顺遂之类的美好祝祷么？那盏……好像写着什么‘以智笼愚’，听起来不像祝愿。”
　　梁濯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夜色与灯火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影。
　　他目光追随着那盏渐高的灯，薄唇微动，将那句话清晰地念了出来：“圣人以智笼群愚，亦犹狙公之以智笼众狙也。名实不亏，使其喜怒哉！”

　　傅惟熙听得似懂非懂，梁濯继续补充道：“出自列子，黄帝篇。”

　　傅惟熙恍然。
　　她在侯府自是也读了书，但这类更深一层的书籍，涉猎确实不深。她转向梁濯，眼神清澈，带着真诚的钦佩：“原来如此，世子学识渊博。”
　　她语气坦然，并无半分扭捏，是真心实意地受教。

　　梁濯收回目光，落在她仰起的、被花灯映照得格外柔润的脸庞上。
　　那双桃花眼里墨黑的瞳仁微动，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笑意，忽然问道：“那……‘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你可知道？”
　　傅惟熙被问愣住了，摇了摇头。
　　然而，梁濯却并未再继续解释什么，只是唇边那抹笑意似乎深了些许，转而极其自然地牵起她的手腕，引着她走向不远处正在表演幻术的圈子。
　　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寻常：“那边热闹，去看看。”
　　仿佛方才那句诗文，只是灯市喧嚣中，一个随口的考校。

　　这不似平常的三份贵重礼物，在这风口浪尖上送来，究竟是为了维护她，还是......退婚前的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