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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医者与杀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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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像村口那条小溪,看似平静,却也一天天流走了。
林见夏的药囊里,功德数字缓慢而坚定地爬升着:【功德:3450/1000000】。这个数字背后,是附近村镇十几个被治愈的乡亲,还有眼前这个最麻烦的“病人”。
谢无声在她的小屋里,已经住了半个月。
他的恢复速度快得惊人。断腿被夹板固定着,肋骨也在愈合,最危险的内出血迹象已经消失。除了还不能下地,他几乎不再像个垂死的伤患。
也正因如此,他显得更加……难以相处。
他不怎么说话。林见夏问他饿不渴,他大多时候只是摇头或点头。给他换药、检查伤势,他配合,但眼神总是空的,像是在透过她看别的什么。有时候林见夏半夜醒来,会看见他睁着眼,盯着黑漆漆的房梁,一动不动,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像。
只有一次例外。
那是在他住进来的第七天夜里。林见夏睡得浅,被一阵极细微的窸窣声惊醒。她睁眼,借着窗外的月光,看见谢无声不知何时坐了起来,左手正以一种诡异的角度,试图去够放在炕沿外侧的一把剪药草的剪刀。
他的动作很轻,但左腿固定着,身体难以平衡,额上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
林见夏的心猛地一跳。她没有立刻出声,只是静静看着。
月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紧绷的下颌线,专注到近乎偏执的眼神。那不是病人想要起身喝水或如厕的神情,那是一种……本能的戒备,对身边任何可能的“工具”的掌控欲。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剪刀的刹那——
“要什么?”林见夏的声音在寂静里响起,平静无波。
谢无声的手僵在半空。
他缓缓转过头。月光下,他的眼睛黑沉沉的,看不出情绪。
“……没什么。”他收回手,重新躺下,动作自然得像只是翻了个身。
林见夏也没再问。她只是起身,走到炕边,拿起那把剪刀,放到了屋子另一头的桌上,远离他能够到的范围。
然后她回到自己那张简陋的铺盖旁,躺下,背对着他。
“睡吧。”她说,“伤没好全之前,别想太多。”
身后一片死寂。
良久,她才听见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是他重新调整了姿势。
从那以后,林见夏会有意无意地将屋子里任何可能成为“武器”的东西——剪子、小刀、甚至稍微尖锐些的木簪——都收起来。谢无声注意到了,但他什么也没说。
一种古怪的、心照不宣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悄然形成。
白天,林见夏照常出去行医。附近几个村镇都知道林娘子医术好、心肠热,诊金随意,遇到穷苦人家甚至分文不取。她背着药囊,走过田埂,穿过集市,救治发热的孩童,接生难产的妇人,为被蛇咬的樵夫清创解毒。每一次功德入账的提示音,都让她回家的路似乎清晰一分。
可每次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看到炕上那个沉默的黑衣青年时,那清晰的路,又仿佛蒙上了一层说不清的迷雾。
这天傍晚,林见夏回来得比平时晚了些。她在邻村遇到了一个急症腹痛的老汉,折腾了许久才稳定下来。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药囊里空空如也——最后一瓶止疼的药剂,给了那个疼得打滚的老汉。
她推开屋门,带着一身疲惫和淡淡的草药味。
谢无声依旧靠在炕头,手里拿着半块冷掉的饼——那是她早上出门前留给他的。他没吃几口,只是拿在手里,像握着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
听见门响,他抬眼看了她一下,又垂下目光。
“吃了没?”林见夏一边放下药囊,一边随口问。
谢无声摇摇头。
林见夏叹了口气,走到灶台边生火。米缸见底了,她舀出最后一点糙米,又从屋后小菜地里拔了两棵有些蔫了的青菜,洗干净,切碎,和米一起扔进锅里。
灶膛里的火光亮起来,映着她疲惫却平静的侧脸。
“今天遇到个病人,”她忽然开口,声音在柴火的噼啪声里显得有些轻,“肚子疼得厉害,我用了最后一瓶止疼药。”
谢无声没应声,只是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那块冷硬的饼。
“药,很贵。”林见夏继续说,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解释,“一瓶最普通的止疼药,要很多钱。我治三个头疼脑热的,也才这点。”
锅里渐渐冒出米粥的香气。
“有时候我在想,”她拿起木勺,轻轻搅动着粥,“要是当初选了另一条路……杀人,是不是攒得更快些?”
这句话落下,屋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灶膛的火光跳跃着,将谢无声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拉得很长,微微晃动。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灶台边那个单薄的背影。
“为什么没选?”他问。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过粥汤翻滚的咕嘟声。
林见夏搅粥的动作顿了顿。
为什么没选?
因为她是医生。因为在她长大的那个世界里,“生命至上”四个字,几乎刻进了骨髓。哪怕系统给了她一个看似“合理”的选项——斩恶即扬善——可“恶”的标准由谁来定?杀人的权力,又由谁来赋予?
她害怕。害怕一旦拿起那把刀,就再也回不去了。
“下不去手吧。”她最终给了个模糊的答案,转过身,舀了两碗稀薄的菜粥,端到炕边的小木桌上,“也可能……是胆小。”
她把一碗粥推到他面前,自己捧着另一碗,在炕沿坐下,小口小口地喝着。
谢无声看着面前那碗热气腾腾、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粥,又看了看她低垂的眉眼。
“胆小的人,”他慢慢地说,每个字都像在掂量,“不会从悬崖上爬下去救人。”
林见夏喝粥的动作停住。
她抬起眼,对上他的视线。
这是半个月来,他第一次主动提起那天的事。
“那是两回事。”她说,“救人……是我的习惯。”
“习惯?”谢无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讥诮,“救一个来历不明、浑身是伤、可能给你带来杀身之祸的人,也是习惯?”
林见夏沉默了。
灶膛里的火渐渐弱下去,屋里光线昏暗下来。暮色从窗口漫进来,将两人的轮廓染得模糊。
“谢无声,”她放下碗,看着他,“你一直问我为什么救你。那你呢?那天在悬崖下,你明明醒着,为什么不阻止我救你?你就不怕我另有所图?”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接地反问。
谢无声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像冰冷的刀锋,缓慢地刮过她的眉眼、鼻梁、嘴唇。他在审视,在衡量,在判断这句话里有多少试探,多少真心。
“因为我想知道。”他终于开口,声音比暮色更沉,“你到底图什么。”
“如果我说,我什么都不图呢?”
“那更可怕。”谢无声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没有丝毫温度,“无欲无求的善意,要么是圣人,要么是……最大的骗局。我不信这世上有圣人。”
他的话像一块冰,砸进渐渐冷却的粥里。
林见夏忽然觉得有些累。不是身体的疲惫,而是某种更深的东西。她看着谢无声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面除了戒备和怀疑,空无一物。
“随你怎么想吧。”她站起身,收拾碗筷,“药快喝完了,明天我得进山采些草药。你腿不方便,老实待着,别乱动。”
她端着碗走到灶台边,背对着他,开始刷洗。
水声哗哗。
谢无声依旧靠在炕头,目光落在她忙碌的背影上。单薄的肩,微微弓起的背,挽起的发髻有些松散,落下几缕碎发,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暮色完全吞没了小屋。
林见夏点起油灯。豆大的火苗跳动着,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时而靠近,时而分离。
她拿出针线,开始缝补白天被树枝刮破的衣袖。针脚细密,动作娴熟。
谢无声看着她低头穿针引线的样子,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里显得有些突兀:
“无间楼的人,在找我。”
林见夏的手一抖,针尖扎进了指尖。一粒血珠渗出来,在昏黄的灯光下,红得刺眼。
她抬起头。
谢无声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我任务失败,坠崖未死,是污点。”他继续道,语气平淡,“他们会清理污点。”
屋里死一般寂静。只有油灯灯芯燃烧时极细微的噼啪声。
林见夏看着指尖那点血珠,慢慢用拇指捻去。
“什么时候?”她问,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
“不知道。”谢无声说,“可能三天,可能三个月。但他们一定会来。”
“所以呢?”林见夏放下针线,看向他,“你告诉我这个,是想让我现在就把你扔出去,撇清关系?”
谢无声沉默了片刻。
“你可以这么做。”他说,“这是最聪明的选择。”
林见夏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浅,甚至有些无奈。
“谢无声,”她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真的那么‘聪明’,从一开始,就不会救你。”
谢无声没说话。他的手指,在身侧不易察觉地蜷缩了一下。
“人我已经救了两次,”林见夏重新拿起针线,就着灯光,继续缝补,“现在把你扔出去,之前的功德……呃,之前的功夫不就白费了?”
她差点说漏嘴,赶紧改口。
谢无声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个奇怪的停顿。他看着她低垂的、被灯光晕染得格外柔和的侧脸,心头那点疑虑,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一圈圈难以言喻的涟漪。
“你不怕死?”他问。
“怕。”林见夏头也不抬,“但我更怕后悔。”
针线穿梭,布料在她手中渐渐复原。
“我这辈子……做过一些决定,”她的声音很轻,像在说给自己听,“有的对了,有的错了。但唯一没做错的,就是在还能伸手的时候,伸出了手。至于后果……”
她停下针,抬起头,看向他。
灯光在她眸子里跳跃,明亮而坚定。
“等它来了,再说。”
谢无声怔住了。
他见过太多人。贪生怕死的,舍生取义的,口蜜腹剑的,肝胆相照的。可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人——明明说着怕死,却做着最不怕死的事;明明满心算计,眼神却干净得像山涧里刚融化的雪水。
矛盾。荒谬。
却……真实。
真实得让他那套用鲜血和背叛构筑起来的认知,产生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林见夏缝好最后一针,咬断线头,将补好的衣服抖了抖,叠好。
“好了。”她站起身,吹熄了油灯,“睡觉。明天还要进山。”
黑暗瞬间笼罩下来。
两人各自躺下。土炕不大,中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窗外,虫鸣窸窣,夜风拂过树梢。
良久,谢无声在黑暗里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北边,三里外,有个废弃的山神庙。地下有密室,入口在神像底座下。”
林见夏在黑暗里睁着眼。
“告诉我这个做什么?”
“如果……”谢无声顿了顿,“如果他们来了,而我不在。你可以去那里躲一躲。里面有干粮和水,够撑几天。”
林见夏没说话。
她听懂了。这是他给的“退路”。一个杀手,在告诉她如何躲避他同僚的追杀。
这算什么?报答?还是……另一种形式的“不欠”?
她不知道。
她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在寂静的夜里,一下,又一下。
“谢了。”她最终说,“但希望用不上。”
谢无声没有再回应。
夜色深浓。
林见夏望着头顶模糊的房梁,视野里,那金色的数字在黑暗中仿佛也在微微发光:【3520/1000000】。
一百万。
回家。
她闭上眼,将那个遥远的数字,和身边这个呼吸清浅的杀手,一起按进沉沉的睡意里。
而在她呼吸逐渐平稳后,谢无声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在黑暗里,侧过头,看向她模糊的轮廓。
月光从破旧的窗纸漏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极淡的、银色的光晕。
他看了很久。
然后,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
那气息在冰凉的空气里,凝成一团转瞬即逝的白雾。
像一声无人听见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