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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血色药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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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见夏再次见到谢无声,是在三个月后,一个飘着细雨的秋夜。
地点是五十里外一个稍大些的镇子。林见夏在镇子东头租了间临街的小铺面,挂了块简陋的木牌——“林氏医馆”。
医馆刚开张三天,没什么名气,门庭冷落。但林见夏不急,她知道名声需要时间,功德也需要时间。三个月,她的功德缓慢爬升到了【功德:4580/1000000】。她开始有选择地接诊,专挑那些镇上其他大夫束手无策的疑难杂症,虽然风险高,但功德回报也丰厚。
这夜雨下得缠绵,油灯光晕在潮湿的空气里氤氲开。林见夏正伏在案前,就着灯光翻阅一本从旧书摊淘来的、残缺不全的本地草药图鉴,试图辨认几种系统商城没有收录、但可能替代昂贵成药的野生药材。
门就是在这时被撞开的。
不是推,是撞。门板撞在墙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连门轴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林见夏惊得抬头。
一个人影跌了进来,几乎是摔在青石板地上。黑色的夜行衣被雨水和不知名的液体浸透,黏在身上,勾勒出瘦削得惊人的轮廓。他伏在地上,肩膀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断裂。
浓烈的血腥味,瞬间盖过了雨水的湿气,和医馆里常年萦绕的草药苦香。
林见夏的心猛地一沉。
她放下书,快步上前,蹲下身,伸手去扶那人。
指尖触碰到他肩膀的瞬间,冰冷的湿意传来,还有……黏腻。借着昏暗的灯光,她看清了他衣袖上大片大片暗沉发黑、几乎与黑衣融为一体的湿痕。
是血。大量的血。
“别……”那人发出一声嘶哑至极的气音,试图推开她的手,力道却微弱得可怜。
林见夏没理会,手下用力,将他翻了过来,让他仰面躺着。
灯光照亮了他的脸。
依旧是那张脸,却比她记忆中最后见到的样子,又瘦削了三分。脸颊凹陷,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发白,没有一丝血色。只有那双眼睛,即便在如此狼狈的境地下,依旧睁着,瞳孔在油灯昏黄的光晕里,缩成两点冰冷锐利的针尖。
是谢无声。
但又不是她认识的那个谢无声。此刻的他,更像一头被逼到绝境、浑身浴血、獠牙却依然锋利的困兽。
他的目光对上她的,似乎有一瞬间的茫然,随即被更深的警惕和某种……近乎自嘲的冰冷覆盖。
“又是你……”他哑声说,每一个字都像在撕裂声带,“阴魂不散。”
林见夏没空理会他的讥诮。她的目光迅速扫过他全身。
腹部。一道狰狞的伤口横贯整个下腹,皮肉翻卷,边缘焦黑,像是被什么灼热的利器切开,此刻正汩汩地往外冒着血,混着雨水,在他身下迅速积成一滩暗红。
左肩。一个深可见骨的血洞,前后贯穿,边缘残留着诡异的紫黑色,是毒。
右手手掌。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几乎将整个掌心劈开,筋腱断裂,手指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蜷曲着。
还有无数大大小小的擦伤、割伤,遍布全身。
最要命的是,他的气息越来越弱,瞳孔开始有些涣散。
“系统,扫描!”林见夏在心里厉声喝道。
【扫描中……目标:谢无声。伤势:腹部开放性切割伤伴内脏破裂,左肩贯穿伤伴剧毒(‘蚀骨’),右手掌肌腱断裂,全身多处创伤,重度失血性休克。预计存活时间:两刻钟(三十分钟)。】
【推荐紧急方案:立即手术止血、清创、解毒。需兑换:高级手术器械包(500功德),强效止血剂(200功德),‘蚀骨’解毒血清(800功德),生命维持药剂(300功德)。总计:1800功德。成功率:40%。】
1800功德。
林见夏看了一眼自己仅有的4580功德。
几乎是她全部积蓄的一半。
而成功率,只有百分之四十。
地上,谢无声的呼吸又弱了一分。他似乎在努力保持清醒,眼皮沉重地开合,目光死死锁在她脸上,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濒死的冰冷,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都未承认的微弱希冀,更多的,是一种认命般的漠然。
仿佛在说:看,我说过,靠近我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雨声淅沥,敲打着医馆门前的青石板。
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
林见夏的指尖冰凉。
救,还是不救?
1800功德,百分之四十的成功率。救活了,可能也只是一时,无间楼的追杀不会停止,他可能很快又会变成一具尸体。甚至可能……连累她自己。
不救……
她看着谢无声那双渐渐失去焦距的眼睛。
不救,他会死。就在今夜,就在她的医馆里,流干最后一滴血。
而她会眼睁睁看着。
就像她曾经在那个世界,眼睁睁看着那个因为家属犹豫、错过了最佳抢救时机的小女孩,心跳最终变成一条直线。
那时候的无力感和悔恨,至今仍会在某些深夜,扼住她的喉咙。
视野右上角,金色的数字冰冷地闪烁:【4580/1000000】。
一百万。回家。
她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近乎冷酷的决断。
“兑换。”她在心里对系统说。
【兑换成功。功德-1800。当前功德:2780/1000000。】
微光一闪,药柜角落里凭空出现了几个不起眼的布包和瓷瓶。
林见夏迅速起身,闩死医馆的门,拉下所有的窗户挡板。然后,她几乎是用拖的,将谢无声沉重的身体拖到医馆后面用布帘隔开的、她平时临时安置重症病人的小隔间里。那里有一张简陋的竹榻。
她将他放平,动作粗暴却迅速。时间就是生命,此刻容不得半分轻柔。
剪刀剪开他湿透黏连的衣物,灯光下,那具苍白躯体上纵横交错的旧疤新伤触目惊心。林见夏深吸一口气,排除所有杂念,眼神沉静下来,进入了她最熟悉的状态——手术台前的状态。
她先用兑换来的强效止血剂,喷在腹部最汹涌的出血点上。药效极强,几乎是立竿见影,血流的速度肉眼可见地减缓。然后,她打开高级手术器械包——里面是比她平时用的精细锋利无数倍的手术刀、镊子、针线,甚至还有类似内窥镜的简易工具。
她开始清理腹部伤口,寻找破裂的肠管和血管。动作快、准、稳。汗水很快浸湿了她的额发,顺着脸颊滑落,她也顾不上擦。
谢无声在剧痛中短暂地清醒过来。他感觉到冰冷的器械在自己身体里动作,感觉到生命正在被一种陌生而强悍的力量,一点点从深渊边缘拉回。
他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是林见夏近在咫尺的、紧绷的侧脸。汗水让她的碎发贴在颊边,嘴唇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眼神专注得可怕,里面映着跳跃的灯火,和她手中那柄闪着寒光的、奇异的小刀。
她在救他。
用他从未见过的方式,用他无法理解的手段。
就像她这个人一样,神秘,矛盾,不可理喻。
“你……”他想说话,却只发出一声模糊的气音。
“别说话,别动。”林见夏头也不抬,声音冷静得近乎严厉,“不想死就忍着。”
谢无声闭上了嘴,也闭上了眼。身体的本能让他想反抗这种被掌控的感觉,但残存的理智和那汹涌袭来的黑暗,让他放弃了挣扎。
他感觉到针线在自己皮肉间穿梭,感觉到某种冰凉的液体被注入血管,带来一阵短暂的、刺痛般的暖流。
时间在寂静和血腥味里,缓慢流淌。
处理完腹部最致命的伤口,林见夏立刻转向左肩的贯穿伤。她先用器械扩大伤口,清理被毒液侵蚀的坏死组织,然后将那支昂贵的解毒血清,小心地注射到伤口周围的血管和肌肉里。血清起效很快,伤口边缘的紫黑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最后是右手。肌腱断裂,需要缝合。这是一个精细活,即便有高级器械,也耗费了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当她终于打好最后一个结,剪断缝线时,窗外天色已经隐隐透出灰白。
雨停了。
林见夏瘫坐在竹榻边的矮凳上,浑身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湿透,冰冷,双手因为长时间保持精细动作而微微颤抖。
她抬起头,看向竹榻上的谢无声。
他依旧昏迷着,但呼吸已经平稳了许多,虽然依旧虚弱,却不再是那种随时会断绝的急促。腹部的伤口被仔细缝合包扎,肩膀和手上的伤也处理妥当。脸上恢复了一点极淡的血色——虽然依旧苍白得吓人。
【紧急救治完成。目标生命体征趋于稳定。功德结算中……】
【成功救治濒死目标,功德+1000。当前功德:3780/1000000。】
只加了一千。扣掉成本,净亏八百。
林见夏看着视野里缩水一大截的数字,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笑不出来。
亏大了。
真是亏大了。
她扶着竹榻边缘,吃力地站起来,走到水盆边,用冰冷的水狠狠洗了把脸。水珠顺着下巴滴落,带走一些疲惫,却带不走心头那沉甸甸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走回隔间,给谢无声盖上一床干净的薄被。他的眉头即使在昏迷中,也习惯性地蹙着。
林见夏伸出手指,轻轻按在他眉心,想将那皱痕抚平。指尖触碰到他皮肤的瞬间,冰凉的温度让她指尖一颤。
她收回手,在矮凳上坐下,就着窗外透进来的、越来越亮的天光,静静地看着他。
三次了。
破庙一次,悬崖一次,现在,是第三次。
每一次,他都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浑身是血,奄奄一息。每一次,她都鬼使神差地,将他拉回人间。
这不是缘分。
这是孽债。
天大亮时,谢无声醒了。
他醒得很安静,只是睫毛颤了颤,然后缓缓睁开眼。目光先是有些涣散,随即迅速聚焦,警惕地扫过陌生的屋顶、布帘,最后,落在坐在矮凳上、正靠着墙壁打盹的林见夏身上。
她睡着了。头歪在一边,眼下有浓重的青黑,嘴唇因为疲惫而微微发白。身上还穿着昨夜那件沾了血污的粗布衣裙,双手无意识地交叠在膝上,指尖还有未洗净的、淡淡的血痕。
晨光从布帘缝隙漏进来,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也照亮她沉睡中显得格外宁静、甚至有些脆弱的侧脸。
谢无声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很久。
然后,他尝试着动了一下。腹部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冷汗瞬间冒了出来。但他也确认了一件事——他还活着。伤口被妥善处理过,虽然疼,却没有感染的灼热,肩膀的毒素似乎也被压制住了。
是她的手笔。
那种奇特的、利落得不像这个时代的手法。
他慢慢转过头,重新看向林见夏。
她似乎被他的动静惊动了,眉头蹙了蹙,缓缓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
隔间里很安静,能听见外面街上渐渐响起的、小镇清晨的嘈杂声。
林见夏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醒了?感觉怎么样?”
谢无声没回答,只是看着她,看了很久,才慢慢开口,声音干涩嘶哑:
“为什么?”
又是这个问题。
林见夏已经懒得去数他问了多少遍。
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走到旁边的小几上,倒了半碗温水,走回来,递到他唇边。
“先喝水。”
谢无声没动,只是固执地看着她。
林见夏叹了口气,在床沿坐下,用空着的那只手,小心地托起他的后颈,将碗沿凑到他唇边。
“谢无声,”她一边喂他喝水,一边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我开的是医馆。医馆的规矩是,上门求医的,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得救。跟你是谁,从哪儿来,杀了多少人,没关系。”
她顿了顿,看着他吞咽时滚动的喉结。
“所以,别问了。问了,我也只有这个答案。”
谢无声喝完了水,林见夏将碗拿开,用布巾擦了擦他嘴角的水渍。
这个动作很自然,却让谢无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从未有人对他做过这样的事。
这样……细致到近乎亲昵的照顾。
“你的伤很重,”林见夏继续说,避开他的视线,开始检查他腹部的绷带,“至少得躺半个月。我这里……不一定安全。但你现在的样子,也走不了。”
她抬起头,看着他:“你有什么打算?”
谢无声沉默着。
他能有什么打算?无间楼的追杀不会停止。昨夜那一场血战,他侥幸逃脱,但追兵很快会循着血迹找来。留在这里,只会连累她。
可他现在,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我会走。”他最终说,声音低哑,“尽快。”
“走去哪儿?”林见夏问,“再找个地方等死?”
谢无声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
“我的死活,与你无关。”
“本来无关。”林见夏迎上他冰冷的视线,毫不退让,“但你死在我的医馆里,就有关了。我好不容易攒下的名声,可不能被你一具尸体毁了。”
她说得理直气壮,甚至带着点市侩的计较。
谢无声看着她,忽然觉得有些无力。这个女人,总能在他以为看透她的时候,说出一些完全不符合她“圣人”表象的话。
“那你想怎样?”他问。
林见夏想了想。
“养伤。在这里。”她说,“我会想办法遮掩。等你能走了,想去哪儿,随你。”
“你会惹上麻烦。”谢无声提醒她,语气里听不出是警告,还是别的什么。
“我知道。”林见夏点头,“但麻烦已经来了。从你昨夜撞开我那扇门开始,就来了。”
她站起身,走到布帘边,撩开一角,看了看外面寂静的医馆大堂。
“所以,现在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谢公子。”她回过头,对他笑了笑,那笑容有些疲惫,却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般的轻松,“在我想到办法把麻烦扔下船之前,你最好乖乖配合,快点好起来。”
说完,她放下布帘,走了出去。
隔间里,只剩下谢无声一个人。
他躺在竹榻上,看着头顶粗糙的布帘,鼻端萦绕着草药苦涩的味道,和一丝极淡的、属于她的气息。
腹部伤口的疼痛持续传来,提醒着他昨夜的血腥和此刻的脆弱。
一条船上的人……
他无声地咀嚼着这几个字。
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笑容。
更像是一声无人听见的、带着血腥味的叹息。
窗外,小镇彻底苏醒。叫卖声,车轮声,人语声,混成一片嘈杂而充满生机的背景音。
而在这一方小小的、弥漫着药味的隔间里,时间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
【功德:3780/1000000】
林见夏站在医馆后门的小院里,就着木盆里冰凉的水,用力搓洗着昨夜沾满血污的衣物。
水色渐渐泛红。
她看着那淡红色的水波,又看了看视野里那个缩水的数字。
心头沉甸甸的,却没有后悔。
只有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
她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