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效隔绝（ABO）》周满月

18、018 星河之下

　　在公主的下午茶结束后四小时零一分

　　顾宅顶层，观星室

　　单向落地窗外，是远海首府永不熄灭的璀璨星河。

　　观星室内没有开灯。只有中央星图仪器的幽蓝微光，在顾远矣的侧脸上投下流动的暗影。他站在观星台边缘的巨大玻璃窗前，就着月光星光，把玩着手中一枚透明的晶体芯片。

　　正是温时与颈间新款抑制环的核心材料样本。

　　“很美的材料，不是吗？”

　　顾远矣的声音在空旷的室内响起，优雅的像是古典乐中的大提琴。他将芯片举到眼前，看着它折射出的冷冽蓝光。

　　“折射率3.472，刚好卡在生物电信号完美传导与神经排斥反应的临界点上。多0.01会引发免疫标记，少0.01会影响数据保真度。”

　　他轻轻转动芯片，光路随之变幻，“温博士的团队在材料学上的造诣，总是让人惊喜。尤其是……当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这材料的终极用途时。”

　　“咔。”

　　一声细微的脆响。芯片被他轻轻放在观星台的金属台面上。

　　幽蓝的光屏在台面亮起，自动载入数据。那是经过十层加密的实时生理监控图谱，心率、脑电波、信息素水平、前额叶皮质活跃区……所有曲线都属于同一个人。

　　顾长空站在三米外的阴影里，一身深灰色制服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他没有看屏幕。

　　“颈环3.0的同步率，比预期高了7个百分点。看来他对‘礼物’的接受度很好。”

　　顾远矣的手指在虚空中轻点，调出一段叠加了时间戳的波形分析。

　　“你为他设计的那个安抚方案，从行为心理学角度堪称典范。先通过近距离释放微量安抚信息素，再以听他叙述心事建立短暂的情感联结，最后，用武器的价值这个崇高命题，完成认知重构。将他从‘我是不是个累赘’的自我贬低循环，强行扭转至‘我的工作能拯救生命’的责任框架。”

　　他停顿，目光转向阴影中的顾长空。

　　“整个过程，逻辑清晰，节奏精准。你把自己训练成了对他最有效的……校准工具。”

　　最后一个词，他说得很轻，像在陈述一个早已被验证的定理。

　　顾长空没有回应，阴影掩盖了他所有的表情。

　　顾远矣缓步走近，在顾长空身侧停下，视线却依然落在光屏上那些跳动的数字。

　　“但工具需要定期校准。”

　　他抬手，在虚空中展开另一个界面。那是颈环3.0的实时数据流，此刻正从温时与的宿舍平稳传回。

　　“看这里。昨夜，你在凌晨四点零四分离开他的宿舍。从四点二十分开始，他进入了持续二十三分钟的REM快速眼动睡眠期。”

　　一段橙色的脑电波图谱被高亮放大。波形密集而紊乱，伴随着前额叶皮质数个特定区域的异常高频活动。

　　“他在做梦。”顾远矣说，“而且不是普通的梦境。他在梦里反复演练与你的对话，并尝试构建新的粒子通路模型。这说明两点：第一，你的安抚是有效的，他仍在寻求你的认可；第二，他的潜意识仍在试图‘解决问题’，包括情感问题和技术问题。这是危险的征兆。

　　“一个沉浸在苦涩单恋中的Omega科学家，是稳定的。他会为了换取你一点微小的温柔而加倍工作，会不断试图证明自己的价值。他的痛苦会转化为生产力，他的渴望会成为驱动力，这是我们设计这个系统时的基础逻辑。”

　　他顿了顿，第一次看向顾长空，唇角的弧度掩盖不了目光的冷冽。

　　“但一个开始用分析稀晶晶格应力分布的方式，去分析‘为什么哥不爱我’这个问题的大脑，会走向不可预测的方向。”

　　“颈环3.0的新算法，就是为了这个设计的。它会监测他思维模式的方法论迁移，当他把研究科学的那种怀疑精神、溯源能力，用在分析你、分析这段关系、甚至分析这个颈环本身时……系统会提前预警。然后，就需要你进行下一次校准。

　　“也许是一个更长的凝视，一次‘偶然’的肢体接触，一句更暧昧的、留白的话。让他重新坠入‘他是不是有一点在乎我’的猜想循环。那个循环，是他产出效率最高的状态。要让他用一夜失眠去解构你那句话里每一个字的可能性，却永远得不出确定答案。”

　　他忽然笑了。那笑容在幽蓝的光里显得虚幻而冰冷。

　　“很讽刺，对吗？他最痛苦的部分，求而不得、患得患失，恰恰是我们需要维持的最佳工作状态。而任何偏离，无论是绝望放弃，还是看透真相，都会导致这个精密系统的崩溃。”

　　他伸手，将那枚透明的芯片从台面上轻轻推过。

　　芯片在光滑的金属表面滑行，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最后停在顾长空面前的台面边缘。像一道无形的界线。

　　“所以，记住：你的温柔，必须是精确剂量的毒药。不能太少，太少他会枯竭；不能太多，太多他会清醒。要让他始终保持在濒临得到却又永远失去的临界点上。那是他创造力最汹涌，也最……驯服的状态。”

　　他看向窗外遥远静谧的星河：

　　“如果有一天，他真的发现了颈环的秘密，发现他每一次为你心跳加速、每一次因你彻夜难眠、每一次从你那里汲取一点点可怜的温度来支撑自己时，所有这些最私密、最脆弱的数据，都实时化作我们光屏上跳动的曲线和评估报告……”

　　他停顿，仿佛在想象那个场景。

　　“你觉得，他是会崩溃，还是会觉醒？”

　　他自问自答，声音轻得像叹息：

　　“所以，别让他哭，长空。”

　　“至少，别让他因为‘真相’而哭。”

　　“让他继续为‘你不爱他’而哭吧。那对我们所有人……都更安全。”

　　话音落下，观星室里只剩下星图仪器运转的、几乎听不见的嗡鸣。

　　顾长空站在原地，没有动。

　　身后传来顾远矣离开的声音。

　　然后，他伸出手，拿起了那枚冰凉的芯片，攥进手心。

　　星图仪器幽蓝的光，在观星室里独自流淌。

　　而在同一片星空下，三百米外的外交馆舍露台上。

　　艾莉西亚·诺瓦公主和顾远矣相对而坐，手中各执着一只酒杯。

　　“用陨石坑底葡萄园第一批冰葡萄酿的，我想殿下会喜欢这个味道。”

　　公主的目光从酒液上挪开，看向顾远矣。

　　“顾先生的喜好，永远这么优雅。”

　　“了解合作伙伴的品味，是合作的基础。”顾远矣微笑，举起自己的酒杯轻轻晃了晃，“尤其是……当这位合作伙伴刚刚给我的弟弟上了一堂生动的谈判课之后。”

　　公主侧过头，星光在她瞳孔中折射出微妙的光晕。

　　“课？”她重复这个词，语气平稳，“我以为那只是一次私人谈话。我欣赏温博士的才华，也好奇……他在联邦这个精密体系里的位置。”

　　顾远矣抿了一口酒，让酒液在舌尖停留片刻。

　　“您给了他一个新的坐标系。对一个长期在单一评价体系中工作的人来说，新的坐标系意味着新的测量标准，也意味着对原有标准的质疑。”

　　公主抿了一口酒，深琥珀色的酒液在她唇边留下极淡的光泽：“我只是给了他不同的观察角度。至于他会从这个角度看见什么，那是他的自由。”

　　“自由。”顾远矣重复这个词，像在品味某种复杂的味道，“殿下，您知道温博士现在最大的自由困境是什么吗？”

　　他顿了顿，让夜风填充这个短暂的空白。

　　“他在用分析稀晶能量衰减的数学模型，评估不同政治环境对长期研究项目的影响。”顾远矣的声音平静无波，“这个模型的参数集里，诺瓦的权重正在上升。”

　　公主握着酒杯的手纹丝不动。

　　“那么，”她说，“顾先生今晚邀我来看这片星空，是为了提醒我，不要干扰联邦重要科学家的研究规划？”

　　“恰恰相反。”

　　顾远矣抬头，望向同一片星空，目光却落在不同的星座上。

　　“我是来感谢您，提供了一个绝佳的解决方案。”

　　“哦？”

　　“您宴会上那场求婚，虽然手法戏剧化，但逻辑很清晰。您要的不是顾长空这个人，是他作为顾家继承人和联邦准将双重身份带来的杠杆效应。您想撬动的，是联邦对摩卡核心技术的封锁。”

　　公主坦然点头。

　　“继续。”

　　“但杠杆需要支点。您的支点，是温博士对纯粹科研环境，和科技理想主义执着。您在下午茶时精准地测试了这个支点的韧性。”

　　“所以？”

　　顾远矣正面看向公主，星光在他镜片上反射出冰冷的光点。

　　“所以，我们来做一笔交易。”

　　他停顿，确保每个字都沉入夜色。

　　“我帮您在顾家内部推动这场联姻，让它从外交表演，变成具有政治与法律效力的现实。”

　　公主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深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漾开细微的涟漪。

　　“条件？”她问。

　　“第一，诺瓦放弃索取摩卡核心技术路径，改为接受成品技术输出，并签署二十年排他性军事合作协议。顾家获得诺瓦星区未来二十年的全部国防升级订单。”

　　“第二？”

　　“第二，联姻后，顾长空必须以诺瓦亲王身份常驻诺瓦星区。这意味着他将脱离联邦现役序列，也不再参与顾家核心决策。”

　　公主轻笑，深琥珀色的眼睛直视顾远矣。

　　“你要把他调离权力中心。”她说，“一个象征性的亲王，一条离开核心圈的单行道。”

　　顾远矣微笑。

　　“对您而言，这难道不是最理想的结果吗？您得到了一位象征意义重大的亲王，而他真正的价值，军事才能、对联邦体系的了解、在军中的影响力，将全部为您所用。同时，他再也无法在顾家内部形成不必要的权力重心。”

　　公主凝视着他。星光在两人之间流淌，像一条冰冷的河。

　　“第三点，”她缓缓说，“才是真正的核心，对吗？”

　　顾远矣的笑容加深。

　　“殿下明智。”他说，“第三，这场联姻，将彻底解决温时与博士在联邦面临的最大职业困境，他那些过于耀眼的成果所引发的制衡与争抢。”

　　他走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像在分享一个秘密。

　　“一旦顾长空成为诺瓦亲王，温时与博士作为摩卡项目首席专家，将自然获得在诺瓦设立联合实验室的充分理由。他可以脱离联邦繁琐的审查和资源争夺，在诺瓦获得最高级别的科研支持。而顾家……”

　　他顿了顿。

　　“顾家则能通过这场联姻，确保温博士的才华继续为摩卡项目服务，同时避免他在联邦内部斗争中消耗精力，或者，更糟，被其他势力挖走。”

　　公主沉默良久。

　　然后，她笑了。

　　那笑容在星光下显得明亮而锋利。

　　“顾先生，您这是要借我的手，完成三件事。一是将一位可能威胁您地位的弟弟‘荣耀外放’；二是为顾家锁定诺瓦的长期利益；三是，为您家那位珍贵的科学家，创造一个更‘高效’的研究环境。”

　　顾远矣优雅颔首。

　　“互相成就，各取所需。”他说，“您得到了与顾家、与联邦最深度的绑定，通过婚姻，这比任何条约都牢固。您还得到了一个能心无旁骛、全力推动技术突破的天才科学家。

　　“而我，为顾家确保了核心技术的持续主导权，优化了家族内部的权力结构，还让温时与博士这样的战略资产，找到了一个能最大化其价值、且完全在顾家影响范围内的归宿。”

　　公主沉吟了片刻：“如果顾长空拒绝呢？”

　　顾远矣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他会接受。因为您会给他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这场婚姻能确保摩卡项目在诺瓦获得最优先的资源支持，能加速技术迭代，能拯救更多前线士兵的生命。”

　　他停顿，让这句话沉入夜色。

　　“您可以说，这是军人最大的荣耀：用个人的安排，换取战略的胜利。”

　　公主转过身，深琥珀色的眼睛再次直视顾远矣。这一次，她的目光里多了某种复杂的东西，似乎是在确认……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真正理解游戏规则的人。

　　“最后一问，顾先生。”她说，“您如此精心布置，甚至重新安排您弟弟的人生轨迹……真的只是为了这些‘理性’的理由？”

　　顾远矣迎上她的目光。

　　星光下，他的笑容完美得像一副雕刻了千年的面具。

　　“在顾家，家族的延续与强大就是最高的理性。何况，这怎么能叫重新安排呢？我给了他一个王国，一位女王，和一条让毕生所学能在最需要的地方发光的人生。”

　　他举起酒杯，琥珀色的酒液在星光下荡漾。

　　“对一个军人而言，这难道不是最好的归宿吗？”

　　露台陷入漫长的寂静。

　　银河在头顶无声旋转，亿万星辰沿着既定的轨道旋转，脚下的光河寂静流淌，有微风拂过指尖。

　　公主最终举起酒杯。

　　“为了清晰的星轨。”她说。

　　顾远矣与她轻轻碰杯。

　　“为了，各得其所。”

　　两人饮尽杯中酒。

　　琥珀色的液体滑入喉咙，带着诺瓦冰葡萄特有的凛冽与回甘。

　　在那声清脆的碰杯声里，在星光与夜风的见证下，两双操纵命运的手，完成了这场优雅而冷酷的盟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