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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春·清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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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唱)【皂罗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选自《牡丹亭·游园》杜丽娘唱段
清明时节,没有雨纷纷。
连日放晴,海天都洗得透亮。咸湿的空气里,却总像绷着一根看不见的弦。自那日礁石滩的冲突后,许清晏有意避开了那片地方。他每日沉默地上工,沉默地修补那些似乎永远补不完的破网,双手的伤口结了痂,又被粗糙的网线磨破,渗出的血珠染在灰褐色的尼龙线上,很快变成深褐色的斑点,不仔细看,便看不出来了。
石海生也再没正眼瞧过他。两人偶尔在狭窄的村道上迎面遇见,石海生总是面无表情地侧身而过,仿佛经过的只是一截枯木。倒是小雨,有时会在收工后,偷偷溜到许清晏那破棚子附近,隔着一段距离,怯生生地望过来,大眼睛里盛着愧疚和未熄的渴望。许清晏看见了,心里一软,却终究狠下心,别开了视线。他不敢再“害”她了。
这日晌午,许清晏被分配去清洗堆积在岸边的旧渔网。那是最腌臜的活计,网上挂满了陈年的海藻、贝壳碎屑和腐烂的鱼虾,腥臭扑鼻。他必须赤脚站在冰冷的海水里,将沉重的渔网拖上岸,用粗盐和刷子反复刷洗。海水浸泡着手上未愈的伤口,盐粒撒上去,是钻心的疼。他咬着下唇,一声不吭,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动作,额角的冷汗混着溅起的海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正午的阳光直射下来,晃得人头晕。许清晏眼前一阵发黑,手上失了力,沉重的渔网脱手,一股反向的力道将他带得向前踉跄,手掌下意识撑向岸边粗糙的礁石——
“嘶……”
他倒抽一口冷气,抬起手。掌心被锋利的贝壳边缘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皮肉翻卷,鲜血顿时涌了出来,滴在灰白的礁石上,触目惊心。
旁边几个同样在干活的村民瞥了一眼,有的漠然转头,有的甚至低声嗤笑:“细皮嫩肉的,就是不行。”
许清晏闭了闭眼,将那只受伤的手蜷起,用另一只相对完好的手,笨拙地从衣襟上撕下一条布,胡乱缠裹了一下。布条很快被血浸透。他不再尝试去拖那沉重的渔网,只是沉默地走到稍远一点、水浅些的地方,用单手继续刷洗那些相对轻些的网片。每动一下,掌心都传来撕裂般的痛楚,他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嘴唇抿得死紧,唯有那双眼睛,盯着海面某处虚无的点,空洞而隐忍。
他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防风林边缘,一个小小的身影躲在树后,看了他很久。小雨咬着手指,看着许清晏手上刺目的红,看着他那摇摇欲坠却仍挺直的背脊,大眼睛里慢慢蓄满了泪水。她想起哥哥撕碎的纸,想起那盒摔碎的胭脂,想起许哥哥那天离开时孤独的背影。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做错,只是心里难受得厉害。
傍晚,许清晏拖着几乎虚脱的身体回到破棚。掌心的伤口只是草草处理,还在隐隐作痛。他舀了点缸里储存的雨水,细细洗净脸上和手上的污渍,又换了条干净的布条重新包扎。做这些时,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棚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还有细细的、带着哭腔的呼唤:“许哥哥……”
许清晏动作一顿。他没有应声。
“许哥哥……你的手还疼吗?” 小雨的声音贴在门缝上,像怕惊扰到什么,“我……我偷偷拿了阿婆的药膏,很好的,擦了就不疼了。” 一个小小油纸包从门缝底下塞了进来。
许清晏看着地上那个小纸包,心里那座用冷漠筑起的堤坝,悄然裂开一道缝隙。他沉默了很久,久到门外的小雨以为他不会再理会,失望地准备离开时,他才终于起身,走过去,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
小雨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像只受惊的小兔子。她手里还紧紧攥着另一样东西——那是半块烤得焦黄的地瓜,用干净的叶子包着,还冒着微微热气。“这个……给你吃。哥哥今天分到的,我留了一半。”
许清晏蹲下来,视线与她齐平。他看着她清澈眼底纯粹的担忧和善意,那是在这冷漠渔村里,他唯一感受到的、不带任何杂质的温暖。他伸出没有受伤的那只手,很轻地摸了摸小雨枯黄的发辫。
“谢谢。”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小雨破涕为笑,把地瓜和药膏一股脑塞进他手里,然后像是下定了很大决心,小声说:“许哥哥,你……你再给我唱一次《游园》,好不好?就一次。我不告诉哥哥。我们去秘密的地方。”
许清晏怔住了。他看着小雨眼中那簇小心翼翼却不肯熄灭的火苗,又低头看看自己缠着布条、仍在作痛的手。掌心的疼痛,村民的冷眼,石海生的鄙夷……种种沉重,似乎在这一刻,被这孩子眼中纯粹的光芒轻轻撬动了一丝。
他忽然感到一种深切的疲惫,不是身体的,而是灵魂的。他太需要一点什么,来对抗这无边的、冰冷的现实。哪怕只是一点点。
“……好。” 他听见自己说。
所谓的“秘密地方”,是礁石滩更深处一个被巨大礁石环抱的小小凹湾,退潮时才能进入,位置隐蔽,浪声在这里回荡,形成奇妙的回响。此刻正值黄昏,最后一抹晚霞如胭脂,淡淡地抹在天际,也映在平静下来的海面上。
许清晏坐在一块干燥的礁石上,小雨挨着他坐下,双手托腮,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他没有起身做身段,手伤也不允许。他只是静静望着眼前被霞光染红的海面,望着远处归帆的点点影子,望着这片广袤而陌生、包容一切又漠视一切的大海。掌心的疼痛一阵阵传来,提醒着他所处的真实世界。但在这个被礁石环抱的小小天地里,在这个孩子纯粹的期待目光中,他仿佛短暂地逃离了那个世界。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眼底那片空洞的隐忍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渺远的、沉浸于另一个时空的怅惘。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越干净,穿透了潮汐的往复,在这小小的凹湾里幽幽回荡开: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没有伴奏,没有行头,甚至没有动作。只是最纯粹的清唱。但那韵律,那咬字,那气息的流转,尤其是那声音里承载的、无边无际的繁华落尽后的孤寂与哀伤,仿佛有了实质的重量,沉甸甸地漫溢开来。他唱杜丽娘深锁春闺,空对大好春光无人共赏的幽怨;唱那韶华易逝、美景成空的无奈;唱一种深入骨髓的、对知音难觅的渴望。
晚霞在他苍白的脸上流动,海风拂动他额前的碎发。当他唱到“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时,一滴眼泪毫无征兆地从他眼角滑落,迅速没入衣领,消失不见。那不是表演,是情绪满溢后的自然流淌。这一刻,他不是在给小雨唱,甚至不是给自己唱,他只是将灵魂里积压了太久的孤独、委屈、不甘和对逝去美好的无尽眷恋,借着这古老的唱词,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
小雨听呆了。她或许不懂词中深意,但那声音里的情感,像最温柔又最悲伤的海浪,一层层漫过她小小的心田。她不知不觉也红了眼眶。
而他们都不知道,在凹湾上方那块最高、最陡的礁石背面,一个高大的身影,如同凝固的雕塑般,已立在那里许久。
石海生是来找妹妹的。有人看见小雨往礁石滩深处跑了。他一路寻来,听到隐约的唱腔,心头火起,正准备冲下去将妹妹拽回,却在攀上礁石顶端、看清下方情景时,猛地顿住了。
他看见许清晏坐在那里,缠着布条的手无力地搭在膝上,侧脸在霞光中呈现出一种惊人的、易碎的美丽。他听见那歌声—不是他想象中的矫揉造作,而是一种..他无法形容的干净与悲伤。
那声音像一把极其纤细却无比锋利的冰锥,猝不及防地刺穿了他坚硬外壳上某道细微的裂缝,钻了进去,触及到里面连他自己都早已遗忘的、某种柔软而潮湿的东西。
他看见许清晏脸上滑落的那滴泪。
石海生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他惯于应对海浪的咆哮、生活的重压、肌肉的酸痛,却从未应对过这样一种寂静的、流淌的悲伤。这悲伤不吵不闹,却比任何哭喊都更有力量。它来自那个被他鄙夷为“娘们”、“害人精”的男人,此刻却显得如此..真实,如此沉重。
他忽然想起许清晏手上那道狰狞的伤口,想起他白天在海水里苍白着脸、默默刷网的背影,想起自己砸碎的那个胭脂盒,想起妹妹哭着说“这不是乱七八糟的,这是美”。
“美?”
石海生咀嚼着这个字眼,看着下方那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浑身散发着孤寂光芒的身影,心里那堵坚硬的、充满偏见的墙,发出了细微的、几乎不可闻的“咔嚓”声。不是崩塌,只是裂开了一道缝隙。一道让他自己都感到陌生和慌乱的缝隙。
晚霞终于燃尽,天色迅速暗沉下来。凹湾里的歌声早已停了,许清晏似乎耗尽了力气,只是静静坐着。小雨轻轻拉他的衣袖。
石海生猛地回过神,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从礁石后撤身,脚步有些仓促地退开,仿佛多停留一秒,就会被那无形的悲伤沾染。他没有下去,而是转身,沉默地、大步地离开了,背影融入渐浓的暮色之中,心跳却失序地鼓噪着,耳畔仿佛还萦绕着那清越又哀婉的尾音。
清明之夜,无星无月。海上升起淡淡的雾气,洁净,微凉,仿佛要涤荡尽白日的一切尘埃。某些固执的成见,某些坚硬的冷漠,或许也在这寂静的雾气里,被悄然浸润,松动了一丝微不足道的缝隙。
许清晏牵着小雨走回村口,将她送到离家不远的地方。“快回去吧。”他轻声说。
小雨点点头,跑了几步,又回头,在昏暗的光线里朝他用力挥了挥手。
许清晏看着那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屋舍阴影里,这才转身,走向自己那孤零零的破棚。掌心依然刺痛,前路依然渺茫。但方才那场毫无保留的倾泻,和那孩子眼中清澈的懂得,像一颗微弱却固执的火种,被埋进了他冰冷的心底。
他抬头望了望雾蒙蒙的夜空,低声重复了一句唱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了断井颓垣。但今夜,至少有一个孩子,和这片沉默的海,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