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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928年 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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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七年不似往常,分明是早已入了春,却还是寒风料峭。
祝瑾昕被带走的那日,寒意更甚。
北洋警察闯进来时,是黄昏。祝瑾昕站在院内的梧桐树下,残阳似血,她身上月白色的旗袍被浸泡在夕阳下,似一朵绽放的虞美人。
“我同你们走。”
她坦然冷静,对于那群人的到来并不惊讶。
我躲在书房的暗室里,捂住嘴尽量掩住自己的啜泣声,透过门缝眼睁睁的看着她被戴上镣铐,然后被带走。走之前她向书房深深看了一眼——我知道她是在看我,让我别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祝瑾昕被带走的前一天,金陵下了场大雨。
她将我叫到书房,带我进入了暗室,打开卡洛琳给的箱子,箱中赫然是两把手枪。
“这个你拿着,若是我有不测,你拿着保命。”
祝瑾昕拿起一把枪放在我的手上,我意识到,她似乎是安排好了一切,而我就是她最后的环节,于是我猛然抽回手:
“我不要!我买好了两张去上海的船票,瑾昕,跟我走吧,我们一起离开金陵!”
金陵这块地谁都想争,要争就必然要打仗,而战火之下是尸横遍野,民不聊生。我向来没有什么大志向,从前被卖入戏班只想讨口饭吃,现在战火纷飞之下,我只想好生活着,哪怕就这样和爱人一起苟活一生又何妨?
“阿衿,我不能走。”
答案是意料之中,毕竟问出口只是我心存侥幸。
“如果我就这样走了,金陵谁来护?金陵是我的故土,我无法割舍,便是死,我也要埋在金陵的土地里。”
我攥着手中的船票,沉默着,我一直知晓的,我是金陵的尘泥,而她却是金陵的脊梁。
“我们等风头过了再回来。”
我不死心,收紧了攥住船票的那只手。
“阿衿,先前同我一起行动的赵露同志和杨三同志已然为了革命壮丽牺牲,我怎能因怕死而做逃兵?”
“革命向来如此,我从一开始就做好了流血牺牲的准备,只是时间早晚。”
她说到“牺牲”二字时,眼中闪着和在码头仓库演讲时一样的光。
枪还是递到了我手上,我低头小声呢喃:
“你已经替我规划好了未来的路,却没把你放进我的未来。”
“阿衿,戏一旦开台就没有停下来的道理。”
人生如戏,是她的话中之意。
“阿衿,对不起,是我负了你。”
我摇摇头,答到:
“你本就是秦淮河,我怎能私自占有?”
人们都说秦淮河的柔情酥软了人的骨头,她却是秦淮河水养出的不屈的脊梁。
祝瑾昕入狱的第三天,我托人打点了一番才有了探视她的机会。
牢房的门被我推开,吱呀作响。我走进便闻到一股刺鼻的腥臭味扑面而来,让我不禁掩住口鼻,而祝瑾昕就背对着我躺在那一张破烂草席上。似乎是听到了响动,她动了动身子,她艰难转过身的那刻,我刚好撞上她惊诧的目光。
“阿衿?你怎么来了?”
声音嘶哑无力,头发凌乱不堪,身上的旗袍被血洇的看不出原本的颜色,透过破烂处还能看到绽开的皮肉......她明明是那么喜爱整洁的一个人,怎能被如此对待?
“我托人打点了一二,来看看你。他们怎么能这般对你?”
我的声在颤,身在抖,不自觉就红了眼眶。
“没事,我没招供,他们打再狠都无济于事。”
似是想安慰我,她扯起嘴角笑着,用故作轻松的语气说道。
“伤得这么重,还笑。”
我在她身旁蹲下身,想伸手抱抱她,又怕碰到她的伤口,于是手便僵悬着,她却突然伸出手轻轻握住我的手:
“手这般凉,也不晓得多穿件衣裳,冻坏了吧?”
泪似断线的珠滚落,她闭口不提自己,却还关心着我,我知晓她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阿衿,你一定能成为一代名角的。”
临走前她很认真的看着我同我讲了这句话,纵使伤痕累累,她眼中光却依旧亮起,深深烙在我心头。
三日后,我与她的最后一面,是在刑场。
北洋政府在闹市口张贴出祝家商号掌权人祝瑾昕走私军盐将被处死的告示,为了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特意让金陵城中的百姓都去看,我混在人群中,看着祝瑾昕被带上行刑台。她脚上的铁链叮当作响,身子却挺的笔直,再残酷的刑罚也压不弯这傲骨。行刑官举起步枪时,我冲向行刑台,却在距离她三步远时被拦住。
“瑾昕!”
枪声响起,接着祝瑾昕倒地,我也双腿无力瘫坐在地。恍惚间我听到了她的轻笑,还有那句:
“阿衿,你一定会成为一代名角。”
祝瑾昕死后,我将她的东西都收进了木匣放在床头,每晚睡前都要看上一看,戏文中的“睹物思人”有了悲伤的含义,只是她也是个狠心的,不知是不是不想见我,夜夜都不曾入我梦来。
再梦到她时,我便对那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的唱词也有了更深的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