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为坐惆怅》十二根橡树

29、都说了不能提皇后

　　沈玄湛置若罔闻，甚至扬起嘴角，无动于衷地听卫青霓骂他。
　　沈安还未来得及消化这一幕，殿外便传来一阵噪声。
　　卫青霓率先反应过来，霎时止住臭骂，对沈安笑道：“安儿，你不会有事的。”变脸比翻书快，狰狞地瞪沈玄湛，道，“狗皇帝，还有什么遗言——下地狱再说，没人愿意听。”
　　沈玄湛听她嘴硬，同样无甚表示，手臂一弯，红剑剑身放置他眼前，拭去剑身的鲜血。
　　他真的挺喜欢这剑的，剑不沾血，随手一擦便又透亮整洁，好死不死多说一句：“去月，真够难听。”若是他取名，定要唤个不落俗套的，至少不会是风花雪月。
　　卫青霓再忍不了，贱货怎么敢说去月难听？
　　卫青霓气极，回怼，口不择言：“你以为杜浅枝便好听么？呵，命是挺浅的。”
　　“杜”字刚说出口，沈安腿也能动了，人也清醒了，她从未跑得那么快过。
　　然而，她跑得再快，也比不过挥动去月的速度。
　　去月粗暴地穿过沈安的左臂，她忍着疼痛看着卫青霓，还是迟了一步。
　　卫青霓被一剑封喉，发出‘嗬’的一声，张开口，除去几个音节便什么也说不出来。沈安脑内嗡鸣着，泪水来得比意识还快，不住地坠落。
　　沈玄湛抽出去月，丝毫不顾沈安死活。他总算会作表情了，乌云不散，像是在看污秽之物一般看着卫青霓。
　　沈玄湛还不够解气，本想上去踹她一脚，被沈安碍住了。
　　去月不再串联沈安和卫青霓了。
　　沈安得以将手臂移开，颤颤巍巍地抱住卫青霓，口齿不清道：“不……要，不要，阿霓……”卫青霓喉管断裂，血腥味翻涌而上。
　　沈安握住她的手放在脸上，边哭边摇头，不应该是这样的，她不是会武功吗，为什么会输给沈玄湛。
　　“阿霓！！！”沈安哭喊得破了音，声音回荡在广阔的昭阳殿中。
　　卫青霓冰凉的手指贴在沈安脸上，她只能对沈安作口型：“我不恨你。”
　　沈安顿感无力，哭得发不出声音。卫青霓想再笑一次，刚刚催动气力，双眸便阖上了。
　　她虽比仇人先去一步，却是死而瞑目。
　　顺景最瑰丽的一片雪花，融化了。她这一生还未见过茫茫大雪，唯一见到的雪，是弟弟独自远行的那日。
　　并不遗憾，她终于可以见到母亲了。
　　沈玄湛轻蔑盯着，反胃到不行，世上竟有如此恶毒的女人。
　　杜浅枝，沈安的生身母亲。无人知晓她来自哪里，无父无母，无所依靠。至她离世后，沈玄湛寻遍天下，始终找不到和杜浅枝有联系的事物。她来时不带任何东西，走时亦不留任何东西。
　　殿外的人将昭阳殿团团围住，不留一丝缝隙。
　　卫经义方一进来，便看见沈安抱着自己女儿在哭。
　　卫经义面见早料到的结局，仍不愿接受，握着长枪奔来。定睛一看，沈玄湛手中的是去月，怒气更盛。
　　他们就从未想过吗？偌大的皇宫空无一人，怎地沈玄湛不走，兀自留在这里得人生擒。
　　长枪不适合狭小的室内，若是放在更为空阔的地方，倒能使出实力来。卫经义抛弃长枪，掷地有声，从身后取出阔刀，径直朝沈玄湛砍去。
　　剑胜在轻盈，不好同重刀硬碰硬。沈玄湛只能躲过，不去接招，为了避免伤到沈安，他特地远离了那块范围。
　　沈安没有恐惧之情，整个人笼罩在悲伤里。
　　这边在哭，另一半在你死我活地拼杀。若卫经义来早一些，卫青霓来迟一些便好了。世上为什么没有那么多假若呢。
　　沈玄湛前个受了卫青霓的招，面对卫经义尽显颓势。
　　他打起架来有股疯劲，不要命得尽出些奇招，竟是没被卫经义砍死。
　　去月被击飞，沈玄湛来不及叹息。
　　他肩膀又一次中招，青面阔刀深陷其中，却笑得张扬：“好啊，卫经义！如此贤才，怪不得能次次凯旋！”
　　这话听在卫经义耳中尽是嘲讽，他闷着头不断攻击、防御，在战场拼搏惯了，一时间还不捉摸不透对面这个疯子的出招套路。
　　沈玄湛狞笑着，徒手深深按回阔刀，阔刀陷进去更深，不让卫经义拔出：“卫经义……你还是这样。”
　　卫经义见过很多不要命的，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沈玄湛年少时的癫狂，又在卫经义脑内冒了出来。
　　看来岁月也没对沈玄湛留下痕迹。
　　卫经义不动兵器，开始施展拳脚。
　　沈玄湛招架不住，重重被打至地上，吐出鲜血，颤声笑道：“为何……要反，朕待你不好？”
　　沈玄湛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卫青霓……怎么半路杀出了个女人。
　　若他无伤，还能再撑一盏茶呢。
　　他深知卫经义为人正直加上他们多年情谊，问出这一句。
　　卫经义会让他死明白的。
　　卫经义看着这位冷血帝王，看来他十四年前的事分毫不记得了。
　　沈玄湛对他们造成的痛苦，竟分毫不记得了。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殿外又是一阵躁动。
　　殿外的躁动声是沈玄湛的人赶来了。殿内在斗，殿外也斗起来了。
　　昭阳殿内踏进数个护卫，卫经义未回头，挡下一记飞镖。护卫们身上的着装从未见过，却是统一的，是沈玄湛暗中培养的势力。
　　沈玄湛彻底泄力，安安心心躺在地上，比他计划里来得快。两边都是，各快一步啊。
　　卫经义输了。
　　卫经义只想尽快杀死沈玄湛，早知应接住那飞镖，而不是击飞。
　　他掐住沈玄湛的脖子，爆出青筋。
　　护卫们怎么可能让他得逞，阻止了他再对沈玄湛的行凶。
　　他们的刀枪架在卫经义脖颈上，齐声开口道：“微臣救驾来此，陛下恕罪。”其中一位蹲下身替沈玄湛止血，只是那把沉重的阔刀不好拔出，用刀人力气太大，陷得太深。
　　沈玄湛开始咳嗽，咳道：“先……咳咳……别杀他。”
　　他是真好奇，卫经义为什么会反。
　　毕竟当初，他还是靠着卫经义弑父、弑母、弑兄弟姐妹登上皇位的。若是他要反，不必等到现在。
　　念及这点旧恩，沈玄湛乐意留他一命。
　　卫经义则是秉着既然输了，不必再活的态度。
　　沈玄湛看出他的意图，虚弱道：“鹤……咳、卫鹤。”
　　卫鹤啊卫鹤，真真是他的好臣民，人不在现场还能帮他。
　　沈玄湛说实话挺满意这个孩子的，如今卫家没了，干脆放任沈安喜欢他算了。沈玄湛思想发散得很快，也很快收回。
　　卫经义罪孽深重害了那么多人，却为了自己的孩子低头，他止住了行动。
　　沈玄湛甚是满意，继续说出心中疑惑，道：“你……咳咳……为何要反？”他喉咙发痒，不断轻咳，“咳……说，朕便让你……咳……让你安心去死。”
　　卫经义平静道：“害我妻子，可还记得。”
　　沈玄湛不记得何时害过他妻子，眼中出现疑惑，是记错了还是别的什么误会。闹了十几年就为个误会，那真是得不偿失了。
　　沈玄湛忽觉周边的氛围冷了下来。
　　“杀我女儿。”
　　这倒是真的，无法反驳。
　　沈玄湛却是不屑，谁让卫青霓胆敢咒骂杜浅枝，自作孽不可活罢了。若卫青霓明事理一些，沈玄湛也想留下她性命的。
　　“十七年前，”
　　沈玄湛记起来了，那年杜浅枝病得很重，勾起他的伤心事了。他眸色暗闪，竟流出伤心之意。
　　他还记得杜浅枝临终前的模样，不由颦眉，心头一阵绞痛。比身上剧伤加起来痛上千百倍。
　　苍天真是不公，轻而易举就夺去了杜浅枝性命！沈玄湛气到深处猛地一阵咳嗽，好不容易止住血又溢了出来，肩头那阔刀也已拔出，更是止不住地流红。
　　为他止血的人不得已再次行动，继续替他止血，只盼着他不要再乱动了。
　　“药引。”卫经义咬牙蹦出两字，暴起，揪起沈玄湛衣领。速度之快，周边的护卫竟没一个反应过来！
　　沈玄湛为救杜浅枝用去的药引太多了，数不胜数。卫青霓也说过母亲啊什么的，卫经义又说着妻子……他凭借这些话，迷茫道：“叶……南桑？”
　　卫经义不必再说了，在这位皇帝面前，说什么都无用。
　　等沈玄湛下地狱前，说不定能靠走马灯回忆起来。
　　“就为了一个发妻，至于么。”沈玄湛怜惜人才，不由暗自感叹。
　　卫经义又被众护卫拦下，他瞥见地上的去月。沈玄湛被他摔下，软塌塌地倒在护卫身上。
　　虽然大局无力回天，但若手中有武器，杀了沈玄湛，不在话下。
　　这些个护卫在卫经义眼中与蝼蚁无异。然而，卫经义犹豫起来，他这样做了，卫鹤怎么办。
　　即便卫鹤不惧怕这群人的追杀，难道要他逃一辈子么，卫鹤还那么年少。
　　卫鹤自幼便无母亲陪伴，父亲也始终忙于在外打仗。
　　卫经义纠结半晌，放弃了。人真的可以在瞬息间变得苍老，卫经义挣脱护卫，捡起去月。一时之间，那些护卫皆护住沈玄湛身前，如此卖命，是死士罢。
　　沈玄湛知道身边的人护不住他，思索着如何躲避致命伤，眼眸一瞬也不合。
　　可是，卫经义抹的是自己的脖子，血溅当场。
　　飞溅到沈玄湛的眼球上，流进体内，酸痛加火辣辣的感觉从眼球中传递全身，沈玄湛被迫闭上那只右眼。
　　去月又落在地上，发出“铮——”的一声，是在悲鸣。
　　沈安一一收进眼底，见到父亲癫狂状……不可置信地看着这幕，怀中抱着尸骨未寒的卫青霓。
　　怎么办、怎么办，卫鹤今后要怎么办。
　　沈玄湛终于看了看沈安，他似乎伤到她了，于是命人去替沈安止血。
　　可是沈安万分抗拒，沈玄湛快失去意识了，也由着她。
　　反正那点小伤不足以致死。
　　殿外，将士们一个接一个赴死。他们没有死在战场，死在了自己守卫的家园中。而现在，他们的大将军卫经义死了。
　　展明煜以一当十，拼出一条血路。
　　他顾不上身上那几道伤痕，也还不清楚殿内发生了什么，只是一昧地厮杀着。
　　直到外面的人看见沈玄湛被人抬着出来，才停止杀戮。
　　展明煜手中的剑与另一把互相卡着，停滞。不妙……展明煜发抖起来。
　　沈玄湛叫停他们，断断续续道：“朕不怪罪……咳咳……不怪罪你们。”
　　昭阳殿外的尸体横七竖八地摆着，流血漂橹。他们本就不想自相残杀，自发地停下这场闹剧，心中不是滋味。
　　目送沈玄湛被人抬走。
　　展明煜抹了抹脸上的鲜血，咽了咽唾沫，奔到殿门中心，向里看去。
　　三个人，两死一伤。沈安怎么会在里面……可展明煜的情绪不允许他多想。
　　展明煜弃剑跑了进去，跪在卫经义身边，仰天长啸。
　　他双手在衣服上擦了擦，两只手捂住卫经义伤口，哭喊道：“将军！”
　　展明煜慌了神，手忙脚乱地。卫经义还留有一口浊气，喉管未被割断。他睁开眼，神经错乱，恍惚将展明煜看成了卫鹤，粗糙的、布满茧子的手摸过展明煜的脸，柔声道：“好孩子。你……做得很好。 ”
　　卫经义记起自己从未有过正面夸赞卫鹤，向来都是在人后赞扬他。如此，也算不留遗憾，了结夙愿。
　　这话使得展明煜痛苦不堪，他才不是什么好孩子，他摇头哭道：“将军……”
　　展明煜和沈安分别抱着一具尸体，泪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