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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随我去采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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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一刻,越城西南大街街口的素心斋已准备打烊。
伙计阿吉搬起最后一块门板,正要合上,一只手却突然从阴影里伸出,牢牢抵住了门板。
阿吉吓了一跳,抬头便对上一张煞气沉沉的脸。
“请问,于大夫在吗?”那人的声音倒是平和,与脸上的戾气全然不符。
阿吉忙了一天,浑身酸软,只盼着早些关门歇下,遂没好气地回道:“今日打烊了!要问诊,明日请早!”
话音未落,那只抵着门板的手如电般探出,一把掐住了阿吉的脖颈。力道之大,让他瞬间喘不上气,可那人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请问,于大夫在吗?”
“在…在后堂…”阿吉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烦请带路。”
素心斋前面是三间临街铺面,穿过一道后门,便是医馆后院。廊下摆着一排熬药的炭炉,院里立着些晾晒草药的竹架。再穿过一道小门,便连通着于府内宅。
阿吉惊魂未定地叩响门环。小厮木通拉开半边门,见是他,不悦道:“何事?”
“这、这位先生找于大夫。”
木通扫了一眼阿吉身后那陌生男子,心生警惕:“有拜帖吗?老爷已经歇下了。”
那男子却根本不理,径直推开木通,跨过门槛便朝内院闯去,步伐极快。木通在后面边追边喊:“喂!你是谁!站住!”
丫鬟丁香正端着一盆泡脚水往上房去,听见叫嚷,慌忙放下水盆就往屋里跑:“老爷!老爷!有个……”
话未说完,于大夫已踏着鞋从屋里出来,衣襟微敞,面带愠色:“吵嚷什么?”他身后跟着夫人和丫鬟丁兰。
那闯入者此刻也刹住脚步,目光如钩,直直钉在于大夫身上:“你就是于大夫?”
“老夫便是。请问阁下是?”
“在下姓蒲单名一个修字,想和于大夫单独聊聊。”
于大夫见来者不善,不愿家人受惊,做了个“请”的手势:“书房一叙。”随即又回头,不着痕迹地对夫人叮嘱:“看这天色恐要下雨,让石斛去把窗台上的党参收一下。”
男子抬头看了看天色:“没想到看于大夫不但医术高明,还会夜观天象。”
“先生说笑了。”
二人一进书房,男子反手便将门关上。
“听说,于大夫昨夜去了趟断魂谷?”他开门见山。
于大夫捻须轻笑,面上不动声色:“蒲先生何出此言?越城谁人不知,那断魂谷是有命进去,没命出来的地界。”
“哦?看来于大夫是把我当外人。”蒲修逼近一步,眼神锐利如刀,语气却依旧平和,像是聊起家常事般说:
“让我猜猜——昨日,有人带着一个身中奇毒的朋友前来求医,于大夫你束手无策,便只好带他们去了断魂谷,求见那位‘夜叉仙子,我说得对,还是不对?”
见于大夫抿紧嘴唇,他低笑一声:“看来我猜对了。”
说着目光在于大夫微颤的袖口一扫,“劝你别动袖中那点机关。你十三年前因任务重伤,武功尽废,以为凭那点暗器,能奈我何?”
于大夫面色骤变。对方有备而来,竟将他底细摸得一清二楚。
蒲修自袖中取出一沓银票,轻置于案:“这里有五百两,我只要一个信息——断魂谷的路线与入谷之法。”
于大夫脸色铁青,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蒲修也不催促,只是慢条斯理地继续,仿佛在闲话家常:“不愿说?无妨。”
他踱步至于大夫身侧,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字字砸在于大夫心上:
“那我便替你数一数。你于成,有一妻一妾,正妻刘氏,妾室王氏,长子于怀安在青州经营药铺,长女于怀秀嫁与城南布商赵家,小女于怀玉待字闺中,最是娇憨……哦,还有两个孙儿,长孙今年……”
于大夫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紧绷的肩膀垮塌下来,那攥紧的拳头也无力地松开。
“……蒲先生不必再说了。”
他声音沙哑:“不过是一条路线……我画与你便是。方法也简单,沿溪中白石逆流而上,丑时瘴气最薄……”
那蒲修拿着避瘴丸反手推开窗棂,身影如鬼魅般融入夜色。于大夫疾步追至窗前,只见夜色沉沉,哪里还有踪迹。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将袖中暗藏的机簧缓缓收起,喃喃道:“希望石斛能跟上他,找到他的主子是谁。”
断魂谷,药庐内,灯火如豆。
周明宣拧干布巾,细致的擦去李时砚额角不断渗出的虚汗,忽然连打了几个喷嚏。
正在小泥炉前守着药罐的桃桃闻声抬起头,笑嘻嘻地说:“周大公子,定是有人在背后骂你呢!”
“倒也不无可能,我得罪的人,确实不少。”他看着桃桃强忍哈欠的模样:“姑娘今日辛苦了,这煎药的活儿,还是交给我吧。”
“不行不行,”桃桃立刻摇头,指着药罐道,“这药火候至关重要,何时文火,何时武火,中间还要分三次加入不同的药引,错一步都不行。还是我再辛苦一下吧——”她拖长了语调,狡黠地眨眨眼,“周公子你明天陪我切磋切磋武功就行!”
“切磋武功?”
“对呀,我自己参悟一套断魂掌,可惜没人陪我过手。”说着忽然话锋一转,“周大哥,”她凑近些,压低声音,大眼睛里闪着好奇的光,“你娶妻了没有?”
“尚未。”
“咦?你生得这样好看,看着也二十好几了,怎么还未娶妻?”她说着,目光狐疑地瞥向榻上的李时砚,忽然捂住嘴,用一种恍然大悟的语气小声道:“莫非……你喜欢男子?”
周明宣被这大胆的猜测噎住:“桃桃姑娘,切勿开这等玩笑。”
桃桃却不肯放过他,又凑近几分,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少女特有的八卦与促狭:“那你……喜不喜欢我师姐?方才在蒸房里,你看她的眼睛都直了!”
“桃桃姑娘!”周明宣几乎是有些狼狈地从袖中摸出一粒金豆子,塞到她手里,“……你饶了我吧。”
桃桃捏着金豆豆道:“那你明天陪我切磋切磋?”
周明宣点了点头,桃桃立刻眉开眼笑,心满意足地说“那就一言为定。”
就在这时,门帘“哗啦”一声被掀开,仙子端着一些干净的纱布走了进来。
桃桃冲周明宣做了个鬼脸,闭口不言,专心看火。
仙子目光扫过周明宣,脚步微顿,眉梢轻轻一挑:“周公子,你的脸怎么这样红?”她说着,十分自然地伸出手,“过来,我看看你是不是受了风寒。”
“不必了,”周明宣下意识地后退半步,避开她的指尖,语气略显急促,“我没事。”
桃桃在一旁插话道:“要的要的,你要是也病倒了,谁来照顾你朋友呀?”
仙子已走到药柜前的桌子处坐下,指尖轻点桌面,示意周明宣在对面落座。
“脉象浮得厉害,像煮沸的水,锅盖都快压不住了。”
她起身从药柜上拿下来一个盒子,“内力耗空又染热毒,能撑到现在算你底子好。”说着她取出一颗丸药递到他唇边,“张嘴。”
他微微一怔,还是依言含住。她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唇,两人都顿了一下。
她倒了杯水递给他,“细细嚼开在吞下。”
仙子待他吃完药,拿出针囊展开,捻起一根银针。
“闭眼。”
周明宣依言合上双眼,世界瞬间陷入黑暗,其他感官变得异常清晰。
他听见烛芯轻微的噼啪声,嗅到她袖间清苦的草药香,随后,是银针落下。
他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忍一下。”她的声音很近,气息似有若无地拂过他的额发。
随即,一股温和的暖流自针尖涌入,精准地化开那团盘踞在额侧的胀痛。他紧绷的肩颈不自觉地松弛下来,一声极轻的叹息从唇边逸出。
“看来是起效了。”她的语调里含着一丝了然。
“嗯…”他闭着眼,声音有些哑,“仙子妙手。”
第二针、第三针依次落下。酸胀感次第传来,又迅速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松快感取代,仿佛几日来沉重的枷锁被逐一卸下。
她的指尖偶尔会轻触到他额角的皮肤,微凉,却意外地安抚了他体内残余的燥热。
“神医身怀如此绝技,屈居于此实在太可惜了,若是去京城开医馆,定能名扬天下。”
她捻针的指尖微微一顿。
“京城?”
“是。”周明宣依旧闭着眼,并未察觉她细微的异样,“京城名医汇聚,以神医之能,必能大展拳脚,济世扬名。”
直到行完最后一针,她才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
“可惜,我身陷越城这座牢笼……恐怕,去不到那么远的地方。”
周明宣倏然睁眼,正对上她收回的视线。
“咳……咳…咳咳咳咳…”
李时砚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
仙子已先周明宣一步来到榻前,利落地翻看眼白,随即三指搭上李时砚腕间。
片刻后,她脸色骤变,眸中尽是难以置信:“脉象沉诡,如絮裹针……这分明是蚀心草之兆……怎会如此?”
周明宣闻言心惊,又是蚀心草,李时砚最喜读书做学问,若他变成痴傻,岂非生不如死……
他一把抓住仙子的手:“你快救他,他绝对不能变成白痴。”
仙子却置若罔闻,喃喃自语道:“是了……千丝绕性寒,蚀心草性烈。以温热之法化解千丝绕的同时,反倒催发了蚀心草的毒性……”
一旁的桃桃也连声问:“师姐,那他还有救吗?”
仙子沉思其中,半响后才回神,唇边竟漾开一抹浅笑:“有趣……实在有趣。”
周明宣看着发癫的仙子,一时不知她是何意。
“你们看,”她指尖轻点伤处,“这一箭若再偏一分,当场毙命。偏偏留了这一线生机,让他能寻找解毒的时间,这千丝绕刚解,蚀心草却被我们的解毒手法催发,会把他变成个白痴。你说有趣不有趣,这倒好像是故意,要戏耍我们一通……”
桃桃“啊”了一声,小脸皱成一团:“那、那我这锅药不是白煎了?还要不要给他喝呀?”
“自然要喝。”
“可都要变成白痴了,救回来还有什么意思?”桃桃嘟囔着。
周明宣闻言愕然,看向仙子。
仙子将他震惊的神色尽收眼底,轻笑道:“我既出手,岂容他变成白痴?”转头对桃桃吩咐:“药煎好后,再加一钱寒潭冰雪,一钱金蟾蜍丝,晾至四成温喂他服下。你在此好生照看,寸步不离。”
随即又看向周明宣:“你随我去采药。”
桃桃急道:“师姐,你夜里眼神不行,还是等天亮了再去,或者告诉我地方,我去采!”
仙子摇了摇头:“再等,他就真没救了。七星白梅采摘后需立即处理,非我亲自去不可。”说着她指向窗外:“你瞧今夜繁星璀璨,正是这位公子命不该绝,你好好守着他,等我们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