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髓珠谜案》满袖星河

7、月色撩人

　　两人走出药庐，天边悬着一弯清冽月牙，稠密的星子，仿佛银河倾倒，泼洒下一地水银似的光亮，将小径与田垄的轮廓照得影影绰绰。

　　仙子从廊下取来一支火把递给周明宣，纤手遥指屋后那一片浸在星月微光中的深色山峦：“往那边走。”

　　两人穿过药田，行约数里，林木渐密，原本清辉遍洒的星光被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在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黑影。

　　仙子停下脚步，用火折子点亮火把，跳跃的火光瞬间映亮她半边脸庞，也将周遭的暗影驱散了几分。

　　她没有立刻前行，反而抬手去解自己腰间的荷包。

　　周明宣察觉她的动作，侧目看来：“这是？”

　　“好东西。”她已将荷包解下，指尖灵巧地绕过他腰侧，开始在他腰间系结，“系上它，寻常蛇虫毒物便不敢近身了。”

　　说话间，她已将带子利落地打了个结，又顺手替他整了整衣襟边缘。

　　周明宣身体微微一僵，却没避开，只垂眼看着她专注的侧脸。

　　系好药包，她这才直起身，朝他伸出手：“火把给我。”

　　周明宣略一迟疑，握紧了手中火把：“山路难行，还是我来……”

　　“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她语气轻快，手又往前递了递。

　　周明宣看着她火光下明亮的眼眸，将火把递了过去，问道：“何事？”

　　她接过火把，唇角扬起一抹狡黠的弧度：“蹲下。”

　　“嗯？”

　　“背我。”她笑意更深。

　　周明宣一怔，随即失笑：“……这便是你说的‘更重要的事’？”

　　“对呀，”她眨了眨眼，语气理所当然，“我自小患有雀目之症，入夜便视物困难。虽经多年调治已大好，但这般昏暗崎岖的山路……”

　　她话音未落，周明宣已从善如流地转身蹲了下去。

　　“愿为神医效劳。”

　　“那我就不客气了。”她轻笑，伏上他宽厚的背脊。

　　周明宣稳稳托住她的膝弯，将她往上送了送。隔着薄薄衣料，彼此的温度悄然交融。

　　不知是有意无意，她柔软的下巴在他肩头轻轻蹭了蹭，温热的呼吸拂过耳畔，周明宣只觉耳根有些发烫。

　　“周公子很容易害羞呢。”带着笑意的声音近在咫尺。

　　周明宣一时语塞，默然背着她走了半晌，才寻回自己的声音：“神医方才说，身陷越城牢笼，不知是何意？”

　　“公子岂不知，”她的声音忽然放轻，“贸然打听一个女子的身世，是要沾染她因果的。”

　　周明宣：“我都卖身给神医了，还怕什么？”

　　“嘘——”她突然贴近，温热的唇几乎要触到他的耳廓，“专心看路。这山陡峭，我白日来采药都走得小心翼翼。你若分心，万一绊一下把我摔出去，可不是玩的。”

　　她的呼吸一下下拂过他的脖颈，周明宣下意识偏头，想要拉开些许距离。

　　“怎么了？”她明知故问。

　　“你的头发……蹭得我有点痒。”

　　“哪里？是这里吗？”她轻笑着，竟伸出手指在他脖颈与耳根处轻轻挠了挠，“好了吗？”

　　周明宣浑身一僵，所有话语都卡在喉间，只剩下擂鼓般的心跳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清晰。

　　他自问，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今日却连连被这小女子给拿捏调笑，不觉气闷。

　　他不再说话，只专注于脚下的路，听着她的指挥，调整方向。

　　如此在密林中穿行约半个多时辰，忽有隐约水声入耳。

　　她指引周明宣循声而去，那水声由远及近，渐次轰鸣。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眼前豁然开朗——

　　一道飞瀑如银练垂落山崖，撞入下方碧潭，水雾氤氲中，每一颗飞溅的水珠都闪烁着碎银般的光泽，恍若仙境。

　　“放我下来，”周明宣依言将人轻轻放下，她指尖遥指瀑布旁一处被水光润泽的岩壁。

　　周明宣目光扫过幽潭与飞瀑：“将采摘的诀窍告诉我，我去……”

　　话音未落，身后便传来衣料窸窣的轻响。他回头，竟见她已褪去外衫，皎洁月光勾勒出她纤细玲珑的身形。

　　他慌忙回过头：“你在做什么？”

　　“采药啊。”她声音带着些许笑意，“瀑布后有洞穴，七星白梅的根茎深入洞中石髓，需从水下潜入方能完整取出。你服了退热丸，不宜沾这寒潭之水，我去。”

　　话音未落，但见她向前一步，纵身便从山崖跃入潭中。

　　周明宣心头骤紧，下意识冲至崖边。

　　只听得“哗啦”一声，满潭星月被她撞得支离破碎，漾开圈圈涟漪，而她的人影已没入潭中，不见踪迹。

　　他目光紧紧锁住那片荡漾的水面，呼吸都不自觉屏住。

　　正当忧心之际，不远处“哗”地一声，她已从碎月银光中探出身来，湿透的青丝贴在雪白的脸颊与脖颈边，朝他回眸一笑。

　　周明宣有瞬间的失神。

　　他素来不喜《洛神赋》，觉得此类辞藻过于绮丽，然而此情此景，那句“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竟自行挣脱了书卷的束缚，无比清晰地在他心间响起。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指尖，将这不合时宜的联想从脑海中驱散。

　　此时，她正如一条灵动的鱼，破开粼粼波光，朝瀑布游去。

　　至岩壁下，她稳住身形，屏息凝神，但见那七星白梅生于石缝之间，七朵莹白小花环绕成圈，瓣上凝此时露，在星光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幽香暗浮。

　　她并指如兰，小心翼翼地将周围的碎石拨开，护住花茎根部，以玉刀轻轻一旋，将其完整采下，随即从腰上取下一个小匣，将那七星白梅小心翼翼放入其中，随即往岸边游去。

　　到得岸边，她朝周明宣招了招手。

　　周明宣足尖轻点，身形如鸿雁般掠过水面，转眼便落在她身旁。

　　“去找些柴火来。”她接过他递来的外衫随意披上，发梢还不断滴着水珠。

　　待篝火燃起，橘色的光芒驱散了些水汽的潮湿。

　　她跪坐在火边低头处理药材，跳动的火光为她周身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湿透的中衣紧贴肌肤，勾勒出肩颈与背脊柔美流畅的线条。

　　几滴水珠顺着她的额发滚落脸颊，划过白皙如玉的侧颈，周明宣添柴的动作微微一顿：“神医姿容绝世，为何要假装毁容呢。

　　她搓药的动作微微一滞，没抬头，唇角却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像是自嘲，又像是讥讽这世道：“公子出身不凡，自然觉得美貌是锦上添花。可于我这样没有跟脚的女子来说，美貌，却常常带来灾祸。”

　　“那么。”周明宣的目光落在她被火光照亮的侧脸上，“如果可以选的话，神医是宁愿要一张平凡无奇的脸?”

　　她抬眼望向他，湿漉漉的眸子映着跳动的火光，带着点勾人的魅惑：“怎么会，这么好看的脸，看镜子都会让人心情愉悦点好嘛，假装毁容只是保护自己的手段而已，并不代表，我不喜爱自己的这张脸。”

　　周明宣闻言，心头微微一动。

　　她却已话锋一转，莞尔笑道：“不过现在，还请公子帮帮我？”

　　“神医请说。”

　　“帮我擦擦头发？水珠总往眼里流，怪碍事的。”她说着，将沾着药汁的手伸到他面前，“这，不能沾水。”

　　周明宣闻言一怔，但看着她湿漉漉的发丝，和不断滴下的水珠，还是起身，绕到她身后。

　　指尖触及她冰凉的发丝时微微一顿，随即用宽大的掌心覆上她的额头，顺势向后梳理，将沁凉的水珠尽数刮去。

　　动作小心翼翼的轻柔。

　　“挺会的嘛，”仙子调侃道，“看来替不少女子拢过头发？”

　　“你是第一个。”

　　“哦？那周公子这般熟练，莫非是……天赋异禀？”

　　周明宣拢起她湿漉漉的长发：“未曾替女子梳过，但我自己的头发，每日总要自己束好。”

　　她微微一笑，不再逗弄他，小心地将那株七星白梅全部药汁淬出，然后收入温热的玉瓶中，仔细封好，贴身收起。

　　完成这一切，她轻轻吐了口气：“好啦，把火灭了，我们得快些回去。”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回去的路上，周明宣心中挂记着李时砚，凭借着来时的路线记忆，走的飞快。

　　不到半个时辰，山底在望。

　　就在此时，周明宣猛地收住脚步——夜风中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味。

　　他屏息凝神，确认那不是错觉后，立即将背上的人轻轻旋转至身前：“醒醒？”

　　她长睫微颤，睁开迷蒙的双眼：“怎么了？”

　　“似乎不对劲。”

　　话未说完，她也猛的吸了吸鼻子：“好像是……”话未说完，脸色骤变，脱口惊呼：“桃桃！”她猛地就要往前冲，却被山石绊得一个踉跄。

　　周明宣伸手去扶，她却说：“别管我！快去，我随后就到！”

　　周明宣道了声“小心”，转身便化作一道青影，朝着药庐方向疾驰而去。

　　冲出密林，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头一沉——

　　药庐，竟已陷入一片冲天火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