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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7 ...

  •   我以手指按弦收尾,微弱的颤音骤停,宣告着一曲终了。我稍微活动了一下手腕,抬眼看向坐在我对面静静聆听的江星沉,他微微闭着眼睛,右手仍然在半空中一下一下地点着节拍,嘴里念念有词。
      “好家伙,好家伙……”他终于结束了自言自语,睁开大眼睛兴奋地说,“年哥,年哥,你这水平真不错啊!”
      “不是奉承话吧?”
      “怎么可能!我说的话当然都是发自真心!你学了多少年吉他啊?”
      我掰着手指头:“大一开始学的,九年?”
      他十分珍惜地抚摸着我怀中的吉他:“这个也是好东西呢,不便宜吧……时家的大少爷用的东西就是不一样啊……”
      他说想听最完美的演绎效果,于是我带上了我这些年演奏的时候更偏爱的Gibson,是我斥巨资从我攒下的生活费里忍痛购买的一把琴,也是音色上我最喜欢的一把。单从购买渠道上讲,比时越送的那把更珍贵,因为时越送的不花钱,而这把琴是真的让我吃土了几个月。
      我挥开像变态一样盯着我的吉他发花痴的江星沉,“这首歌的歌词交给你了,能行吗?”
      “行倒是行,你再弹一遍给我,我录一下,刚才忘记了。”他掏出录音笔说,“我需要你本人用感情去把这首曲子弹出来……然后我才能明白怎么写歌词,你懂吧?”
      “懂,但是我还是要说,你刚才为什么不录?什么记性?”
      “真忘了,真忘了,哎呀,年哥,通融一下。”
      他可怜巴巴地冲我眨着眼,撒娇的模样竟有些像记忆里的那个人……我使劲摇了摇头,想把记忆的碎片从脑海中挥散掉。
      “准备好了吗?”我端好吉他,双手按在弦上蓄势待发。他冲我比了个OK的手势,我深吸一口气。
      用感情弹出来吗?本就不用刻意去酝酿,我清楚地知道,我指尖下的每一个音符都会替我诉说出我的念想。
      距离江星沉的个人演唱会还有两天,公司上下忙得热火朝天,场地、服装、宣传……然而这位正主却无比悠闲地在录音室听我弹吉他。我问他为什么没点子大会将至的紧张感,为什么不多练练歌练练场控,他曰:“紧张归紧张,干嘛还要给自己上压力?反正也不会有多少人来看,我唱歌也就那个水平,再怎么练也提升不了的。”
      合着是完完全全的摆子,我也懒得说他了,相似的话Andy肯定与他说过无数次了。
      演唱会的场地定在沧市开发区的沿江体育馆,国内外不少出名的艺人来沧市巡演都定在那里举办,可以说这次演唱会是给足了出道仅一年的江星沉排面了。前两天我开车去开发区溜达了一圈,公路上、大桥上、体育馆门口都贴满了宣传海报和横幅,我拍下来发给江星沉看,他当即发来一串语音条:“海报上的我好帅啊!好会挑啊,这张是我最喜欢的照片之一了!”
      海报上的他穿着一件天蓝色的短袖衬衫,卷卷的头发染成了米色,单手放在额前作遮阳状,唇角调皮地上扬地老高。很清秀,很有男大学生的活力,完美符合他的粉丝受众审美。
      “嗯,是挺帅的,那你暗恋的那个女的会来看你演唱会吗?”我当时是这么回复的。
      “我不知道啊,那你呢,你能带人来不?”
      “我当然能。”
      “这么有自信吗?那我到时候可要给你们准备惊喜了,你别让我失望,年哥!”
      说起来,他口中的“惊喜”会是什么呢……不知道这个小屁孩偷偷给我准备了什么大礼,感觉不像什么好活,希望他能把这事忘了吧。
      “录完咯!”他心满意足地收起录音笔,然后抬头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时钟,“正好,Andy姐那边还找我有点事情,年哥你也早点回去吧!等演唱会圆满办完,我有事要跟你说,嘿嘿。”
      “什么事现在不能说?”我把吉他收回琴包,随手背到身上。
      “那你别管,我反正要先去忙了。”
      什么东西搞得这么神头鬼脑的?我一头雾水地目送他冲出棚子,录音棚外的Andy看到我以后毕恭毕敬地对我点了下头,我茫然地也冲她点了下头。
      算了,先回家吧,感觉最近也挺有灵感的,可以写点新东西。
      在把这首歌交给江星沉之前,我是去找过时越确认他的意见的。他听完音源后,沉思了很久很久才同意我申请把这首歌当作江星沉新歌的请求。我问他,你是还有什么不满意吗?他说不,只是单纯地觉得你写得很好,没有辜负在国外那么多年的培养。
      这可是我最擅长扮演的角色,一丝不苟地完成他指定的所有目标,然后呈现给他最完美的成果,他又何必事到如今再姗姗来迟地夸赞我?
      “我很期待你的新作,时年。”这是离开他办公室前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关于新作,我确实是有想法的,但是不太明显,需要再寻找一下线索。虽然时越的存在让我烦心,但抛开他不谈,想想生活中的其他事情的话,就显得很有盼头了。比如……
      摇摇晃晃的地铁上,我紧皱眉头盯着上方写有祁雾名字的微信聊天框,历史消息早已被清空的、比我脸还干净的聊天界面上只有我发出去的一句消息:“周日回得来吗?”发送时间:今天下午1:20。
      然后没有任何回应,不知道是已读不回还是真的出差太忙了没空看手机。
      我之前脑子不好的那段时间干了很多蠢事,包括但不限于删掉了很多人的联系方式,这之中我第一个下手的就是祁雾的微信和手机号。所以那天去送票的时候,我纠结酝酿了半天磕磕巴巴地问出“要不要重新交换一下联系方式”的时候,我恨不得一把掐死几年前的自己。
      “微信我知道你把我删了……手机号也没了吗?”她停下正打算关门的手,拿出手机慢吞吞地调出二维码,“虽然我前年换了手机和号码……”
      滚落到舌尖的那句“其实我记得你手机号”又生硬地被我咽回肚子里,我干巴巴地说:“那正好,我也换过了。”
      “但我的旧手机还留着。”
      她说话怎么大喘气啊?算了。我接过她递来的手机输入我的手机号拨通,在另一只手的手机开始震动以后飞快地挂断。
      “我周四出去出差,然后和刚才说的一样,我尽量安排周日赶回来,其他的到时候再说吧,微信联系。”她晃了晃手机,楼道灯在漆黑的手机屏上反出一道光亮,“就这样吧,晚安。”
      她的微信头像换成了一只橘色的大胖猫,不知道是她养过的猫还是网上找的图,很肥一只,看着蠢蠢的。加上微信后我一直想找她聊天,但苦于没有话题开场,几次点开聊天框都只能默默退出,然后盯着置顶聊天框的那只大肥橘猫头像发呆。
      今天是她出差的第二天,我挑了个午休的时间发消息给她,但是现在已经晚上七点了,是还被关在实验室没出来吗?
      手机画面突然从聊天框切到了来电显示,伴随着突如其来的振动吓得我差点把手机丢出去。我定神一看,来电显示上静静地躺着两个大字:祁雾。
      “喂?”我急忙接起来,但是刚听到那边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句什么话以后就没动静了。我拿开手机一看,他妈的好像没信号了,直接给我电话挂了,我狠狠地翻了个白眼。
      过了一会儿,信号勉强恢复正常,我的微信弹了个消息提醒,是祁雾发来的:“你在忙吗?”
      我双手并用飞快地打字:“不是,地铁没信号了,你等我下地铁,我没在忙。”地铁到站又是一晃,我差点没站稳,连忙伸手抓住吊环。
      过了很久,她发来一个字:“好。”
      两站,一站……明明我住的地方离公司只有四站的距离,但我却觉得这一路漫长无比,我只想要赶快冲下地铁给祁雾回电话。
      广播里的女声通知着我目的地的站点,等待许久的地铁门终于在我眼前打开,我抢先挤出人群,然后迅速拨通了停在最近通话列表中最顶端的那个号码。那边接得很快,我劈头盖脸便说:“刚才信号不好自动挂了,也没听到你说什么……”
      “我知道,你刚才不是解释过了。”祁雾那边的环境很安静,听不到一点杂音,这反倒显着身处繁华地铁站的我有些不合适,我张了张嘴,有些尴尬:“我这儿太吵了。”
      “没事,这个点的地铁站嘛,都这样。”她的语气听起来有些疲惫,“我刚出实验室,在忙新产品的配方……白天一直没空看手机,下午就没回你,抱歉。”
      “嗯,我知道你忙。”我轻声说。
      “我和组里的人说了,而且明天实验结果出来基本就没我什么事了,周日我肯定会赶回去的。”她用轻松的语气说道。
      “工作重要,你不用勉强。”
      “不是勉强,这次出差没我想象中的忙,我真的能回去。”
      “那我周日在楼下等你。”我说,“然后我开车带你去。”
      “嗯?你有车吗?那你现在为什么坐地铁?”
      “呃。”我挠了挠头,“就之前那辆旧的,时越还给我了,坐地铁的话……你当我喜欢低碳出行吧。”
      “扑哧。”我的话成功把她逗笑了,“那你在国外低碳出行这么多年,还会开车吗?”
      “你当我是谁啊,这还能忘?前两年我还特意偷偷回国了一次就为了换驾照。”我听到她的笑声也忍不住弯起嘴角笑了笑,“虽然在英国没机会开,但是我还是挺有自信的,等你回来带你体验一下。”
      “也不能说是体验吧,你的副驾我坐过多少次了。”她的语气很轻很轻,像是无意掠过心尖尖的蝴蝶,我扬起的嘴角有片刻的僵硬。
      “嗯,这倒是。”我长长吐出一口气。地铁站外的风很凉,我独自靠在光秃秃的电线杆上,从兜里单手摸出一根烟叼上。
      打火机微弱的火光燃起的那一刻,我听到听筒里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你现在烟瘾很大吗?”
      “还好吧,不算瘾大,只是人活着总得找点什么精神寄托吧。”我无奈地吐出唇齿间的白雾,“不提我了,你吃饭没?”
      “啊。”她愣了一下,“还没……”
      “赶紧吃饭去。”
      “那你吃没吃?”
      “我吃不吃无所谓。”
      “为什么无所谓啊?”她不依不饶。
      “你先跟我保证你会去吃饭,你一忙起来就不记得好好吃饭的毛病从大学就有,现在看起来是一点没改,你让我怎么放心?”我也毫不退让。
      僵持了半天,最终以祁雾率先败下阵来结束,隔着听筒我都能把她的委屈听得一清二楚:“那我现在就去麦当劳,点好了给你发照片,你总能放心了吧?”
      “就不能吃点别的……”我凝视着眼前的火光,语气忽然蒙上一层失落。
      “什么?”我的声音太小了,她并没有听清。
      “没什么,你去吃吧,我先挂了。”说着说着又不自觉地把自己代入男友视角了。我又忘了自己的身份,不小心又给了她过度的、不知她愿不愿意受用的关心,说白了还是跟祁雾沾边的事我就会难以克制地丢失一些理智,这很不好。
      听筒那边久久没有声音,我正打算挂断电话,她忽然开口:“那你也记得吃饭,时年。”
      我夹着烟的左手手指抖了一下,一截烟灰落在冰冷的地砖上,炸成一小片细碎的灰烬。
      “好。”我说。

      刚打开家门,手机就震了一下。我换好鞋后把吉他搁到钢琴旁边,坐到沙发上不紧不慢地打开手机屏幕,果然是祁雾发来的图片。图片里有麦乐鸡、薯条、有她最爱吃的板烧,还有一小杯原味麦旋风,是她最常点的一套。但是她的胃口很小,这么点只是为了凑套餐价格,而我常常是负责帮她吃掉薯条的那个。
      我总跟她说,少吃点冰淇淋,留着肚子自己把薯条吃了不好吗?她据理力争:装冰淇淋的是单独的胃,不吃这杯冰淇淋薯条我也吃不下。
      纯歪理,但是我也没法从她的歪理出发反驳她,只能转而从“女生吃太多凉的对身体不好”这一客观事实来压她,尽量让她少吃点冰淇淋。
      想起上次她覆在我手腕上凉凉的指尖,我眉头又拧了起来。这都快十一月份了,怎么还吃冰的啊。
      对话框里打好的字又被我删掉,我犹豫了很久,最后发出去三个字:“多吃点。”
      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回复,我索性直接躺倒在沙发里,手机被我扔到茶几上,啪叽一声。
      我忘记开灯了,昏暗的大厅只被月光和小区里的路灯点亮,我闭上眼,四周静得只能听得到我的呼吸声。
      去煮碗面条吃吧。
      茶几上的手机仍然安静,我把单薄的外套撇到沙发靠背上,头也不回地走向厨房。
      饿倒是不饿的,就是想到刚才在地铁站通的电话了,祁雾那句软乎乎的“那你也记得吃饭”太容易把我搞定了……吃点吧那就。
      在英国的那几年,我长进最大的本事就是做饭,这当然要受益于大英帝国极其“优质”的饮食文化……还好食材都买得到,我都不敢想象我如果不会做饭的话会过上多么痛苦的生活。
      面条刚下锅没多久,门铃突然响了起来。这个点能来我家的人肯定只有一个了,但我不知道他突然一句话不说找上门来是有什么事。
      打开门,徐子衡笑得灿烂的大脸毫不意外地出现。
      “好香啊,你在做饭吗?吃的啥?”他一边往门里挤一边夸张地吸鼻子。
      “面条,你吃吗?”
      “我吃过了!”他摁开大厅的吊灯开关,一瞬间家里灯火通明,“你怎么自己在家灯都不开,一个厨房的灯就够用了是吧,这么省电的?我的大少爷?”
      我懒得理他,直接回厨房继续忙活了。他又拿起遥控器摁开了电视的开关,开始像老妈子一样絮叨着:“你家真是空旷啊,这一个月你没再添置点东西吗?真是的,你一个人留学的时候每天都这么孤孤单单的、然后家里也没点儿烟火气吗?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别一天天的把自己过得跟个苦行僧似的……”
      他这个人真的是,恨不得把自己经过的每个地方都填满阳光。不过我倒是也习惯他这样了。
      “你都不问问我为啥突然过来?”过了一会儿,徐子衡看我完全没有和他聊天的意思,干脆来到厨房门口问我。
      我依然没有正眼看他,只是低头用筷子搅拌着锅里的面条:“你说呗,非要我问才说?”
      “倒也不是,唉。”他双臂环胸,有些苦恼地开口,“等会你吃上了我再跟你说吧,我去外面等你。”
      他能有啥事听着这么头疼呢?直觉告诉我,应该是和池茗之间出了什么问题。

      刚煮好的面条热气扑鼻,我拍下一张照片发给祁雾后,坐好在椅子上和徐子衡四目相对。
      “怎么还拍上了,你不趁热吃吗?”
      “吃。”我把手机放到一旁,“你有话就说吧。”
      他很少见地面露难色,交叠在一起的双手用力握紧。我没有催促他,拿起筷子轻轻夹起面条,搁在嘴边吹了吹。
      “那我就直说了阿年,我今天才知道池茗之前除了准备保本学校的研以外,还准备了一手出国读研的路。”
      我的手机屏幕短暂地亮了一瞬,但我因为在专心地应付烫嘴的面条,并没有注意到微弱的震动声。
      “我去年春天就跟她求婚了,你也知道申请国外院校的手续都是要提前准备的,但是她从头到尾都没跟我提过她做了两手准备这件事。”他垂下头,视线锁在自己握紧的手上,“我为什么今天知道了,是因为我跟她爸发微信聊放寒假回她们家的事,她爸随口提到的,说她主动放弃了向德国那边提交材料的机会,还和导师说自己不会出国……他以为我知道池茗之前做两手准备的事,然后现在想给我定心丸告诉我池茗会留在国内,没想到我压根就不知情……我是真心实意地以为她只去专心争取本校名额……”
      “你们明明说好了毕业就结婚,但是她却给自己留了一手出国的路,并且没有告诉你。你今天突然知道了,觉得不舒服了,是吗?”
      “是。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我现在……也不是怪她瞒着我……”
      我真的很久没在他脸上见过这种失魂落魄的表情了,我吃面条的速度都不禁慢了几拍。
      “怕什么,池茗的实力,想去哪不都是随便挑的?给自己留后路也不难理解吧,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不是。”我尽力想宽慰他。
      他扯了下嘴角:“我是不是耽误她了?”
      我怔怔地望着眼眶微红的他,拿着筷子的右手渐渐垂落到餐桌上,两根筷子与餐桌碰撞的轻微声响过后,我听到他的嗓音旷如荒野:“这是我一直以来在逃避的问题……那么优秀的她,是不是不该被我的存在拘束?”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任他自言自语下去。
      “她最近挺忙的,学校事情很多,我和她见面的次数少了很多……平常你们调侃我说我凭啥能跟池茗谈恋爱,我一开始是真不在乎这些的,可能是因为年纪大了吧,加上她确实优秀的有些过头了……来这儿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她因为和我的婚约放弃了更能提升自己的道路,值得吗?”
      他不该露出这种表情的,我认识他十几年了,他什么时候为了女人把自己的身段放低成这样过?他从前永远都是游刃有余的那一方,爱与不爱都干脆利落,如今却因为这种事情郁郁寡欢,甚至开始反复怀疑自己……我真的不想看到他变成这个样子。
      换句话说,我不愿意在徐子衡身上瞧见我过去的影子。
      “她如果没有在高中那会儿认识我,说不定现在已经做好留学的准备了,然后认识和她一样优秀的人,认识比我更配得上站在她身边的人,在国外接受更好的……”
      “你清醒一点,徐子衡,我认识的你绝对不会说出这种丧气话来。”我打断他。
      “阿年,我——”
      “我觉得你当面问清楚吧,从我的角度出发,我更倾向于她准备留学材料是被导师提建议的,一般都会让她这种有实力的学生做两手准备,她没和你说恰恰是因为她太明确自己不会出国,并且相信你会相信她……怎么说成绕口令了。意思就是,她信任你俩的感情,并且很坚定自己和你结婚不出国的选择,你懂吧?”
      他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可我耽误她是事实……”
      “搞什么啊徐子衡,犯什么病了你?”我有点想骂他了,但是看他这么难过的样子又有点不忍心,“你们那么相爱,事到如今你为什么要否定自己?你是不是忘了你当初怎么劝我的了,要我把你当初劝我的话原数奉还吗?”
      他听闻我的话,无光的双眼轻微眨了一下:“人不都这样,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现在轮到我了。”
      “道理你都懂。”
      “我都明白,都明白的……”
      “‘你以为你不是她的最优解,但那只是你以为。’这句话你还记得吧,徐子衡。”
      “嗯,记得,是你和祁雾分手前我和你说过的。”
      “你那时候一直让我不要自己钻牛角尖。”
      “所以,我要沟通啊,沟通很重要,是不是?”他终于笑了,但是笑得有些寂寥,“放弃是不可能放弃的,能走到今天都挺不容易的,等她忙过这段时间我见她一面,应该就好了吧。”
      “你们没空通电话什么的吗?”
      “她学校忙的时候我也不想打扰她,工作日基本就发发微信互报日常,有的时候连周末她都要被关在学校。”他拿起我掉落在桌子上的筷子戳了戳已经开始糊成一团的面条,“唉,你饭也没吃上几口,怪我了。”
      “见不到面怎么行。”
      “是啊,我好想她啊。要是按照我年轻那会儿的性格,想她的话肯定二话不说就要去见她的,说什么我都要见……现在不行了,总是怕这怕那的。”
      “有没有想过不是因为你年纪大了?”我没有制止他把我面条戳烂的暴行,“是因为你在遇见池茗之前从来没有这么用心地去爱过一个人吧。”
      “这么多年我都看在眼里的,徐子衡。”我站起身,去冰箱里取了一罐冰可乐搁到他眼前,“这些年你变化其实挺大的,你自己没发现吧?你比从前温柔多了,还更会照顾恋人的感受了,最开始的你,说得难听点不就是渣男吗,用优质的外表吸引一堆女人,这个腻了就换下一个,根本看不到你的真心。”
      易拉罐的封口被他轻松撬开,罐子里积蓄的气体爆发出清脆的声响。
      “原来你一直觉得我是渣男啊,我太痛心了,阿年。”他抬手作抹眼泪状,还特配合地假装抽泣了几下。
      我冷笑:“谁说不是呢。”
      感觉他心情比刚才好了一点点,我也稍微放心了些,于是我抢过他还没喝的可乐大灌一口。好冰,冰得我直接打了个冷颤。
      “喝我的干嘛,你不会再去拿一罐?”他嚷嚷着。
      “我买的东西什么时候成你的了?”
      “你这不是都给我了吗,真是的。”他也仰头灌下一大口冰可乐,并且发出了意义不明的声音,“嘶——我草,好爽!”
      被我冷落在一旁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我刚想拿过来看,徐子衡一脸狐疑地开口:“谁啊,一直给你发微信,刚才就有消息吧?”
      “刚才就有?”我一把捞过手机,亮着的手机屏幕上赫然显示着:祁雾,2条未读消息。
      “是啊,刚才就有,你刚才是不是在嗦面条,手机搁太远了没看到?”
      “那你看到不跟我说?”我痛恨着自己的失误,连忙点开微信。
      “啥事啊,这么着急……”
      祁雾发来的只有短短两句话:“OK”和“吃完了吗?”
      “刚吃完,刚才没看手机。”我把打好的字发送出去再抬头看徐子衡,他正一脸坏笑地看着我,还想把头伸过来看我在跟谁聊天,我飞快地把屏幕挡上。
      “别掩饰了,我知道是谁发的。”
      她很快又发来消息:“没事。”
      “怎么说,你俩现在什么情况啊?演唱会的事她答应没?”
      “答应了。”
      “我知道了,合着你刚才给自己吃的饭拍照片是发给她的啊!哎哟,局势一片大好啊。”他颇为欣慰地说。
      我仍然盯着手机反复思索该怎么回她消息,见徐子衡还一副想凑过来偷看的猥琐模样,我索性把手机怼到他脸上:“你看吧,顺便帮我想想回点什么。”
      他扫上一眼,特理所当然地说:“不用回啊,吊一下,给她留点神秘感。”
      “我收回刚才的话,你一点没变。你还是那个渣男。”
      “哥们这是真心实意地在给你出主意!你还骂我!”
      “你能出点正常主意吗?”
      “也是,你怎么舍得吊着她,是吧?”他嬉皮笑脸的样子让我很想往他脸上招呼一拳。
      “你差不多得了。”我咬牙切齿,“我就不该问你。”
      “哎,真是的,那我先走了?不打扰你和祁雾培养感情了。”他伸手搓了一把我的头发,“我的都是小事,就是一时半会有点难受找你聊聊,你的可是大事啊!耽误不得。”
      我后仰躲掉他的魔爪:“你记得和池茗谈清楚。”
      “知道知道,肯定没问题,你说得对,她说不定就是太信任我了,所以我也必须信任她,嗯。”
      “以后不许犯蠢了,你再犯蠢我下次一定给你录下来到时候发给池茗,死死把你钉在耻辱柱上。”我把坨成一团的面倒到垃圾桶里,顺便威胁了一句正在玄关换鞋的他。
      “还下次呢?下次就是婚后烦恼了,肯定不找未婚人士商量!”
      “……赶紧回去吧你。”
      “那你要么就争点气,早点和那谁……是不是?”
      “不用你操心。”

      “刚才徐子衡来我家了,和他聊了几句。”发出去的消息像丢进湖的石子,我叹了口气,为什么我和她连微信消息都没法同步呢,不是她有事就是我有事。
      我坐在钢琴前,身体向后支撑在钢琴的盖子上,冰凉坚硬的盖子顶着我的腰,体感上是完全没有躺在床上或者是沙发上舒适的,但是我心情差的时候离自己的乐器近一点会有种莫名的安心感。
      倒不是因为祁雾不回我消息心情差,而是因为徐子衡。回国在机场看到他的时候就觉得他成熟了好多,大学毕业就直接步入社会工作让他比我多了不少人生阅历,我虽然出了国,但本质上还是学生,和他是完全不能比的。更何况,他现在遇到的问题是我很多年都没有去考虑过的……谈婚论嫁的问题。
      他和池茗其实算不上门当户对,徐子衡的家庭条件很普通,他自己也只是个工资平平的上班族,池茗不一样,她家里条件不仅好,又是顶级院校出身的学生,如果她家里下绊子那徐子衡是不可能好受的。他说要结婚以前我还是为他捏了把汗的,还好池茗的父母很开明,很尊重女儿的想法,而且对徐子衡的为人啊性格啊什么的都很满意。
      大学的时候,他一直嚷嚷着要来当我和祁雾婚礼的伴郎,说那天一定要好好收拾然后抢走我的风头,结果时过境迁,我和他扮演的角色马上就要反过来了。
      不是嫉妒,而是羡慕吧。羡慕他即将在三十岁之前同时拥有了稳定的工作和美满的爱情,普通人所追求的普通的幸福便是如此了吧。看似普通,实际上却是无比珍贵的幸福。
      微弱的振动。她终于回消息了,是一只猫的表情包和一句话:“你和他的关系这么多年都没有变,真好啊。”
      “不睡吗?明天忙不忙?”我低头打字。
      “等下去洗个澡就躺下了。”
      回得倒是挺快的。我忍不住去想,她现在是不是和我一样握着手机坐在月亮下面,为着该怎么聊天而发愁呢。
      “徐子衡快结婚了,明年夏天,你知道吗?”我实在想不出话题了,只能借徐子衡一用。
      “知道,那天搬家的时候他还跟我说让我务必要去,还给我看了他对象的自拍,真可爱啊。”
      得,徐子衡啥都说完了,我又没话题了。
      我正冥思苦想着呢,她又发来一句:“你在干嘛?”
      “想练琴。”
      “那你去吧,不打扰你,我去洗澡。”
      “等一下。”我快速地敲下字发过去,生怕她人已经不在手机边上了,还好她回复了:“还有什么事吗?”
      打字聊天就是这样,机械而冰冷,我永远无法得知屏幕对面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想法。比如此时此刻,她简简单单的六个字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乍一看竟有些公事公办的冷漠。一瞬间,我忽然不太清醒。
      “我很想你。”
      发出去以后,我的手指下意识地久久停留在消息上,上面弹出了撤回选项,我却并没有点下去。
      熟悉的言语失控,难以抑制的情绪翻涌,我在无边无际的思念之海下潜了太久太久。我知道,我不该说这句话的,可是我真的很想她。
      从前,我的思念没有盼头,我清楚地知道我只配与她在我的梦里相见,一厢爱意本该深埋在年岁间。可现在火光重燃,我魂牵梦萦的人已是触手可及,我的爱数年如一日不曾消减,她心知肚明,我亦深知她未曾有过一刻忘记我。
      千言万语无非四字,我好想你。
      “不是刚刚才通过电话嘛。”过了好久,她终于发来一句话。
      “但是我……”
      “后天就见得到了。早点休息。”
      她直接切断了话题,并发来一张小猫睡觉的表情包做结尾。事已至此我也没法再多说什么了,她说的对,明明刚通过电话,后天也能见到,我为什么要……
      “晚安。”我按下发送键,她应该已经离开了,我没有死等回复,直接转身打开了钢琴盖子。
      没关系的,时年,她心里有你,你千万不能操之过急,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就够了……我起身打开窗子透气,小区里有小孩玩耍的声音,有点吵,于是我呼吸了几下冷风就又关上了窗。
      走回钢琴边,我伸出手用食指按下琴键,清冽如泉的标准音跳进耳中。
      其实我如今的琴技已不如从前了,自从摸到了吉他的那一天起,我的侧重点便开始落在磨炼吉他技术上,只是为了她高二那年随口说了句:“小时候我一直觉得弹吉他的人很帅。”
      我想让她更喜欢我,于是我在学业之余苦练吉他,木制的,插电的,哪种我都去学,哪种我都要练,可还没等我真正学成归来,一切都被我搞砸了。
      后来我学吉他已经不再是独独为了她了,我实实在在地迷上了吉他。我逐渐想清楚了一件事,那就是我讨好别人的喜好并没有用,我无法让本就不喜欢我的人对我改观,而真正喜欢我的人根本不会在乎我到底是更擅长钢琴还是吉他,喜欢我的人在乎的从来都只是我这个人罢了。
      她不也是一样吗?我在高中教学楼里的钢琴上弹奏记不清名字的练习曲的时候、在大学的琴房弹奏她爱听的那些流行歌的钢琴曲的时候,她的视线永远都是落在我身上的,就算有别人在弹她更喜欢的吉他,她也不会侧目,她只会看我,她永远只会看向我,我知道的。
      我要她继续看着我。
      存在于头脑中的模糊的音符被我的指尖具现化,我的瞳孔微微放大,旋律忽而变得清晰可见,我迅速盖上钢琴盖子,用极快的脚步冲到了书房打开电脑。

      ————————————————————

      稀薄的月光一缕一缕地落在只开了一盏床头灯的酒店房间内,祁雾把电量见底的手机插好充电线,抬手解开脑后的发绳,瀑布般的栗色长发倾斜而下,似柔软的绸缎。
      她觉得有些累。不是出差的累,而是因为时年。
      床头灯泛黄的柔和灯光打亮她的半边脸,她坐在床上宛如一尊精致的雕像,那模样像是悲伤,又像是迷茫。
      周日回沧市,就要和他去看那个江星沉的演唱会了。
      答应时年确实是她的一时冲动,但她没有把握好能够及时反悔的机会,在她接过票又和他交换过联系方式之后,她只能硬着头皮赴约。
      很不愿承认的一点就是,她其实心里是想和他一起去的。因为不光他记得很久之前的约定,她也一直没忘记。
      她知道的,她和他的心脏是一对相吸的磁铁,只要走到了磁场的范围里就一定会不受控制地接近。这几次的接触让她更是明白了一件事:时年的目标只有挽回她,太明确了,明确到让她有些害怕。
      在另一座城市的日子里,她不是没有找过新欢,班里的同学、自己的学弟……鼓起勇气和她表白的人她都没有拒绝,虽然说出来挺对不起他们的,但是她确实是抱着“用他们来忘掉时年”的心理和那些人交往的。
      结果不尽人意,最长的一个坚持了四个月,分手的时候他们说过的共同一句话都是:“小雾,我看不懂你的心。”
      小雾,这是她二十七年来被人叫过最多的一个昵称,几乎所有和她关系亲密的人都会这样叫她。除了时年,只有他从始至终一直倔强地叫她的全名。
      说来好笑,他执意要叫她全名的理由还是因为他的生日比自己小了半年……以前她还因为这件事不开心,感觉他直接叫她全名太生疏了她不喜欢,她明明都跟着徐子衡一起唤他“阿年”了。但是后来想想,这何尝不是一种专属于他的、对自己的昵称呢。
      搁在一旁充电的手机响了一声,她以为是时年发来的消息,连忙拿起一看——并不是他,而是这段时间的暧昧对象发来的问候:“小雾,还在忙吗?”
      这是她被调来沧市之前认识的同事,人挺好的,虽然没明面上和她挑明,但是大家都是成年人心里知道怎么回事,她本以为这次职位调动他会放弃,没想到他还在坚持每天给她发微信。
      自己的小小期待落了个空,她并不想编织话语去应付一个自己不是很感兴趣的人,干脆就不去回复了。
      她的思考早已被时年发来的那句“我很想你”搅拌成一团浆糊。

      她真的太久太久没有见过时年了,他给人的感觉变了,看得出是认真接受过治疗,大学时期那种要把人压得喘不过气的阴郁消失了不少。她对那种窒息感印象十分深刻,因为在他病情很严重的那段时间,她光是看着他的身影都会心痛到无以复加。
      活在记忆里的那个刺猬一样的少年已经实实在在地长成了一个男人,眉目间森然的冷意和锋锐比起从前稍有收敛,容貌里见不到一丝稚气,岁月的风霜把他本就精雕细琢的五官蚀刻得更加成熟。她打心底里觉得时年的长相其实是偏秀气偏斯文的,如果他不是那种性格的话,应该特别受女生欢迎吧,可能都轮不到她。
      初次重逢的那天他的背上背着一把吉他,那应该是吉他吧,因为琴包的样子有些眼熟。他现在弹吉他应该很厉害了吧,她很久没听过了。
      他的头发长了一点点,个子好像高了一点点,肩膀也好像更宽阔了一些……她想起那个猝不及防的拥抱,心跳声忽而变得震耳欲聋。
      她还记得相拥的那一刻她感受到的,他有力的双臂和宽厚的肩、衣物上沾着的浅淡的烟草味和香水味、他狂乱的心跳声和温热的呼吸,还有他扳着她的肩膀让她正视自己的时候,他眼中燃起的与十多年前如出一辙的炽芒……
      都快三十岁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小姑娘一样因为这种事情……她摸了摸自己有些升温的脸颊,懊恼地紧闭双眼。
      他简直像是一引被深深种在她灵魂深处的蛊。
      可即便如此,他当初带给自己的伤害依旧是不可逆的。她知道自己很没出息地仍在因为他而心动,但是她会觉得害怕,会想要逃离,因为她不太敢去相信他。
      自己如果又一次被他推开,该怎么办?
      纵然那天她确确实实见到了他摊开来的真心,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道理,她已饱尝太久。
      “阿年……”她呢喃着,这两个音节从她口中说出显得那样的柔软温存,天边遮着月亮的乌云缓缓离开,透亮的月光毫无保留地洒落一地银辉。
      “我们真的还能和从前一样吗?”
      掷落在虚空中的、无人应答的疑问像乐章的绝响,同被窗帘遮蔽掉的月光一起消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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