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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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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瞪着手机屏幕上那个陌生又嚣张的来电显示,毫不犹豫地按了静音,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乱糟糟的办公桌上。
世界清静了三秒。
然后,那部躺在采访本、空咖啡杯和半包饼干之间的老旧座机,便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尖利地响了起来。
工作室里另一头正在赶稿的实习生小杨抬起头,推了推滑到鼻尖的黑框眼镜,小心翼翼地问:“青姐,不接吗?都响一早上了……” 电话是从半小时前开始响的,坚持不懈,每隔五分钟一次,精准得让人心烦。
“诈骗电话。”沈青头也不抬,手指在键盘上敲得噼啪响,试图将昨晚码头的混乱和那张碍眼的黑色名片从脑子里驱逐出去,专注对付眼前这篇关于菜市场缺斤短两的曝光稿。周刊下周要出街,版面还空着一大块。
座机铃声不屈不挠。
小杨缩了缩脖子,不敢再问,继续与他的稿子搏斗。
铃声在响到第八声,即将自动挂断时,停了。
沈青刚松了口气,准备继续跟“良心秤”死磕,工作室那扇漆皮斑驳的玻璃门,被人从外面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
叩,叩,叩。
礼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沈青和小杨同时抬头望去。
门被推开一道缝,首先探进来的,是一只踩着某品牌当季新款羊皮平底鞋的脚,鞋面光滑得能照出头顶惨白节能灯管的影子。接着,是剪裁利落、面料一看就贵得离谱的米白色休闲裤,随意挽起袖口的浅蓝色丝质衬衫,以及一张昨晚才在昏暗车厢里见过的、此刻在日光下更加精致得不像真人的脸。
顾明臻站在门口,目光在堆满杂物、空气里飘着廉价咖啡和灰尘味道的十来平米空间里扫了一圈,最后精准地落在沈青脸上。她手里拎着那个眼熟的铂金包,另一只手里握着的手机屏幕上,正显示着无人接听的呼叫界面。
“看来沈记者的座机信号不太好。”她开口,声音比昨晚清亮了些,带着点天然的、居高临下的凉意,但眼神里却有种奇异的光彩,像小孩发现了新玩具。
沈青:“……”
小杨看呆了,嘴巴微张,手里啃了一半的饼干掉在键盘上。
“你……”沈青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窜起的火苗和那丝莫名其妙的心虚,“怎么找到这里的?”她明明记得昨晚没透露任何具体地址。
“《真相周刊》的版权页上有办公地址。”顾明臻答得理所当然,仿佛只是查了个餐厅点评。她迈步走进来,高跟鞋踩在老旧地板上,没发出什么声音,但存在感极强。她看了看唯一一张空着的、堆满过期报纸的椅子,没坐,目光又转向沈青面前那杯黑乎乎的、杯沿还有渍迹的咖啡。“你平时就喝这个提神?”
沈青额角青筋跳了跳:“顾小姐,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昨晚的事已经了了,我说过……”
“三天考虑期。”顾明臻打断她,从铂金包里拿出一张对折的A4纸,轻轻放在沈青乱糟糟的桌面上,正好压在那半包饼干上。“这是我的课程申请表。以及,”她又拿出一个普通的牛皮纸文件袋,推到沈青面前,“第一学期的‘学费’。”
沈青瞥了一眼文件袋,没动。倒是旁边的小杨,好奇心战胜了恐惧,悄悄伸脖子瞄了一眼那份“课程申请表”。标题是手写的,字迹漂亮得可以去当字帖:《关于系统性学习基础调查新闻方法与关联生存技能的申请》。下面罗列了几大项,包括但不限于:情报搜集、隐蔽拍摄、风险评估、反跟踪、基础格斗(附注:可接受肢体接触训练)、简易开锁、野外生存(附注:城市环境适用版)、信息甄别、交叉验证、伪装与潜入、审讯与反审讯心理……
小杨倒吸一口凉气,看向顾明臻的眼神如同看一个疯子。
沈青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疼。“顾小姐,我不是开培训班的,也没兴趣陪你玩侦探游戏。昨晚是特殊情况,我那是……”
“自救,以及顺便。”顾明臻接口,语气平静,“我明白。所以我支付报酬。”她指尖点了点那个牛皮纸袋。
沈青忍无可忍,抓起文件袋想塞回给她,指尖却触到里面硬硬的、分明是银行卡的轮廓。她动作一顿。
“这里面是五十万。”顾明臻仿佛没看到她僵硬的表情,继续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不记名卡,密码是六个零。作为第一阶段‘入门指导’的预付费用。如果你接受,并且教学成果让我满意,后续还有同等额度的阶段性支付。直到我认为我已经掌握了足够自保、并能进行基础独立调查的技能为止。”
五十万。沈青呼吸一窒。这笔钱足够付清工作室拖欠的房租水电,升级那台动不动就死机的剪辑电脑,给跑了半年的小杨发一笔像样的奖金,还能让她毫无后顾之忧地去深挖几个像样的选题,而不是天天跟菜市场的秤较劲。
小杨已经快晕过去了,看着沈青的眼神充满了“青姐你快答应啊这是哪里来的财神奶奶”的呐喊。
“我不需要……”沈青咬牙,试图把目光从文件袋上撕开。
“你需要。”顾明臻再次打断,这次向前微微倾身,那双漂亮得过分的眼睛直视着沈青,里面没有了昨晚的惊恐或评估,只剩下一种纯粹的、近乎天真的探究欲,“你需要钱维持这家工作室,去调查你想调查的事。而我,需要学习你那些……不那么‘常规’的技能。我们各取所需。很公平的交易。”
“这不公平!”沈青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怒意,“你根本不知道你要学的是什么!那不是穿着漂亮衣服玩角色扮演!那是脏活、累活,是可能被威胁、被打、甚至更糟的……”
“我知道。”顾明臻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但眼神锐利了一瞬,“我昨晚刚经历过‘更糟’的,沈记者。正因为经历过,才知道不会、不懂、只能等别人来救或等死,是什么感觉。”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我学习能力很强,不娇气,守时,付钱爽快。作为‘学徒’,你应该找不到比我更省心的了。”
沈青被噎得说不出话。她看着顾明臻,对方站在这间破旧工作室里,格格不入得像一颗钻石掉进了煤堆,但眼神里的认真和固执,却又让人无法简单地将她归为“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小姐”。
“为什么?”沈青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问,“你为什么非要学这个?你有保镖,有司机,有一百种方法让自己安全。”
顾明臻沉默了几秒,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因为保镖不能二十四小时贴在我脑子里,司机不知道谁在对我笑的时候想着怎么绑架我。”她抬起眼,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我想知道,当危险来临的时候,除了打电话和等死,我还能做点什么。我想看清楚,那些围着我转的人,哪个是笑脸,哪个是刀子。”她看向沈青,嘴角极淡地勾了一下,“这个理由,够不够‘人间真实’?”
工作室里一片寂静,只有旧空调发出苟延残喘的嗡鸣。
小杨看看沈青铁青的脸,又看看顾明臻平静无波却莫名有压迫感的脸,大气不敢出。
良久,沈青长长地、认命般地吐出一口气。她一把抓过那个牛皮纸文件袋,塞进自己随身背了五年、边缘磨损严重的帆布大包里,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第一,”她竖起一根手指,恶狠狠地说,“在这里,没有顾小姐,只有‘小顾’或者编号,随便你选一个。第二,我说什么,你做什么,不许问为什么,不许讨价还价。第三,不许穿你身上这种超过四位数的行头来上班,弄坏了脏了我赔不起。第四,学不会,吃不了苦,随时滚蛋,学费不退。第五,”她盯着顾明臻的眼睛,“出了这个门,昨晚的事,还有你在这里学的一切,跟我、跟《真相周刊》没有任何关系。你惹出的任何麻烦,自己兜着。”
顾明臻静静地听完,脸上没什么表情变化,只是点了点头:“可以。编号叫什么?”
沈青瞥了一眼她今天背的包,随口道:“‘爱马仕’。”
顾明臻几不可查地蹙了下眉,似乎对这个代号略有微词,但没反对。“好的,沈老师。今天从哪里开始?”
沈青指了指墙角那堆半人高、散发着灰尘和旧纸气息的过期报纸和资料:“从认清现实开始。‘爱马仕’,去把那边2018年到2020年所有本市的民生版、社会版新闻剪下来,按时间顺序贴到那边的白板上。要求:每条新闻提炼不超过二十字的关键信息,用不同颜色标注案件类型、涉及区域、关键人物。下班前我要看到初步分类。”
小杨同情地看了一眼那堆“资料山”,又敬畏地看向顾明臻。
顾明臻顺着沈青的手指看向那堆灰扑扑的纸山,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她看了看自己纤尘不染的衬衫袖口和指甲修剪整齐的手指。
“有问题?”沈青抱起手臂,语气硬邦邦的。
顾明臻吸了一口气,将铂金包放在那张堆满报纸的椅子上,然后开始慢条斯理地卷起另一边同样昂贵的衬衫袖子,露出白皙的小臂。
“没有,沈老师。”她走向那堆报纸,脚步稳当,仿佛走向的不是一堆“垃圾”,而是某个需要攻克的商业案例。蹲下时,她小心地将裤腿挽起一点,避免直接蹭到地面。
沈青坐回电脑前,重新面对那篇关于缺斤短两的稿子,但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翻阅报纸的声音,间或有一两声被灰尘呛到的轻微咳嗽。
她忍不住用眼角余光瞥去。
顾明臻正蹲在那堆报纸前,表情专注,用两根手指极其小心地捏起一份边角泛黄的报纸,仿佛那不是新闻纸,而是某种脆弱的文物。她微微蹙着眉,试图在不弄脏手指的前提下,辨认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阳光从蒙尘的窗户照进来,在她低垂的睫毛和挺直的鼻梁上投下淡淡的光影,与周围杂乱破旧的环境形成一种荒诞又奇异的和谐。
沈青迅速收回视线,心里那点报复性的快意不知不觉散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
也许……这笔“学费”,真的没那么好拿。
她揉了揉眉心,决定暂时不去想这个麻烦精,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屏幕。刚敲了几个字,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线人发来的加密信息:
“青姐,陈浩那边有动静,昨晚码头的事惊了他,好像急着‘清库存’,明晚可能有批‘海鲜’要出港,走老路线,但时间地点待定。另,打听了一下昨晚码头那事,水很深,绑人的那伙不像是普通捞偏门的,手法太干净。你小心。”
沈青眼神一凝。陈浩要动,这是个机会。但码头绑架的事果然不简单……她下意识地又瞥了一眼正在跟旧报纸“搏斗”的顾明臻。
这位“学徒”的麻烦,恐怕才刚刚开始。而她自己,似乎也已经半只脚踩进了这滩浑水。
她回复线人:“收到,继续盯,有确切消息立刻通知我。码头的事,暂时别沾。”
放下手机,沈青看着文档里“良心秤”三个字,忽然觉得无比讽刺。这个世界,缺斤短两算什么?真正吃人的,是那些看不见的钩子和网。
而她的“新学徒”,正试图从这堆泛黄的故纸堆里,笨拙地辨认出那些钩子和网的形状。
这一天,注定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