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雨》点柔

5、第 5 章

　　沈云舒及笄了。

　　那日府中并未大办，只请了几位至亲。沈云舒穿着水红色襦裙，头戴母亲珍藏的芙蓉玉簪，在祠堂向先祖行过礼，从此便是大人了。

　　礼成后三日，她病了一场。

　　说是病，其实是那日偷偷多饮了两杯果酒，又吹了风，回房后便发起热来。昏昏沉沉睡了整整两日，梦里尽是些光怪陆离的片段——七岁那年的山林，浓得化不开的雾，少年哼唱的陌生曲子，还有那枚温润的白玉佩。

　　“阿英呢？”

　　她睁开眼时，脱口而出的竟是这句。

　　守在床边的沈雪容愣了愣，随即失笑，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臭丫头，又睡糊涂了？小时候吵着找阿英找阿英，人家是哪家的你知道么？”

　　沈云舒怔怔地看着帐顶绣的缠枝莲纹，半晌才回过神来。是啊，都过去八年了。那个山中的夜晚，那个叫阿英的少年，像一场遥远而模糊的梦。梦醒了，她依然是相府里那个“不存在”的二小姐。

　　“今日永宁侯府的小侯爷要来。”沈雪容扶她坐起，递过一碗温热的药，“爹爹让你也见见。”

　　沈云舒接过药碗，眉头微蹙：“我又没到婚配的年纪，见什么小侯爷？而且，爹爹不是说不想让外人知道咱们家有两个女儿么？左右在外面传的沈云舒是阿姐你，我就不掺和了。”

　　“这次不一样。”沈雪容在她床边坐下，声音轻柔，“永宁侯与爹爹是故交，谢家是知根知底的。爹爹说……也该让你露露面了。”

　　沈云舒捧着药碗的手一顿。该让她露面了？什么意思？是爹爹终于想通了，还是……

　　“阿姐，”她抬起眼，“这位小侯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雪容沉吟片刻：“谢淮，字文远，年十九。听说文采斐然，骑射俱佳，去岁秋狩还得了圣上称赞。永宁侯夫人早逝，他是侯爷独子，将来要承爵的。”她顿了顿，看向妹妹，“性子嘛……一会儿你见了便知。”

　　沈云舒将药一饮而尽，苦得直皱眉。沈雪容连忙递过蜜饯，她含了一颗，才缓过来。

　　“我不想见他。”她闷闷地说。

　　“就当帮阿姐一个忙。”沈雪容柔声道，“今日来的不止谢小侯爷，还有他几位友人。我一人应付不来，你扮作我的侍女，在旁边帮衬着可好？”

　　沈云舒这才松了口。扮侍女这活儿她熟，这些年没少干。

　　半个时辰后，她换上沈雪容贴身侍女青禾的衣裳——藕荷色比甲，月白裙子，头发梳成双丫髻，面上罩了层轻纱。对镜自照，倒真像个伶俐的小丫鬟。

　　“记住，你叫云儿。”沈雪容替她正了正衣襟，“少说话，多观察。”

　　前厅已传来人声。沈云舒端着茶盘，垂首跟在沈雪容身后步入花厅。

　　厅中坐着四五位年轻公子，个个锦衣华服。上首那位尤其显眼——身着雨过天青色锦袍，腰间系着白玉带，眉目清朗如画，正与沈衡谈笑风生。他说话时嘴角微扬，眼尾自然上挑，是双极漂亮的桃花眼。

　　沈云舒心头莫名一跳。

　　“文远见过沈小姐。”那公子起身行礼，姿态优雅从容。

　　“谢公子有礼。”沈雪容还礼，声音温婉得体。

　　沈云舒奉茶时，不敢抬头，只将茶盏轻轻放在几上。转身欲退时，却听那位谢小侯爷轻笑一声：“沈小姐这位侍女，倒是眼生。”

　　她背脊一僵。

　　沈雪容从容应道：“是新来的，叫云儿。手脚还算伶俐。”说着看了沈云舒一眼，“云儿，再去备些点心来。”

　　“是。”沈云舒低声应了，退出花厅。

　　走出老远，她才松了口气。方才谢淮看她那一眼，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面纱，让她莫名心慌。

　　小厨房里，新蒸的桂花糕刚出笼，甜香扑鼻。沈云舒等点心稍凉，拣了几块精致的装入碟中。正要走，肚子却咕咕叫了起来——病了两日，没正经吃过东西。

　　她左右看看，厨娘们都在前头忙活，四下无人。于是飞快地拈起一块桂花糕塞进嘴里，甜糯适口，好吃得眯起了眼。

　　正享受间，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这点心，可还合口？”

　　沈云舒差点噎住，猛地回头——谢淮不知何时站在厨房门口，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他何时离席的？又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她慌忙咽下糕点，福身行礼：“小、小侯爷。”

　　谢淮踱步进来，目光在她脸上扫过。面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此刻因惊吓而睁得圆圆的。

　　“你叫云儿？”他问。

　　“是。”

　　“在沈府多久了？”

　　“……三个月。”沈云舒随口编道。

　　谢淮点点头，没再追问，反而伸手也从碟中取了块桂花糕，尝了一口：“确实不错。”他吃东西的样子很优雅，指尖干净修长。

　　沈云舒垂着眼，心中忐忑。这位小侯爷不在前厅待着，跑到厨房来做什么？

　　“你家小姐，”谢淮忽然开口，“平日喜欢些什么？”

　　沈云舒愣了愣，才明白他问的是沈雪容——在外人眼中，沈雪容就是“沈云舒”。

　　“小姐喜欢弹琴，读书，偶尔也画画。”她谨慎地回答。

　　“可喜欢骑马射箭？”

　　“偶尔为之。”

　　谢淮轻笑：“外头传闻，沈小姐骑□□湛，曾一箭双雕。”

　　沈云舒心头微动。那其实是她的“战绩”——六岁那年偷溜去马场，恰逢几个将门子弟比试射箭，她一时技痒，借了张弓，竟真射落两只大雁。这事不知怎么传了出去，自然又归到了“沈云舒”名下。

　　“传闻……未必属实。”她低声道。

　　谢淮深深看她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走到门口，又回头道：“点心快送去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沈云舒端着点心回到花厅时，谢淮已坐回原位，正与沈雪容说着什么。他唤她“阿舒”，声音温润，语气熟稔自然，仿佛已是多年旧识。

　　沈雪容应对得体，时而浅笑，时而颔首，将一个名门闺秀的风范展现得淋漓尽致。沈云舒在一旁静静看着，忽然有些恍惚——如果当年没有那个决定，如果她也能这样站在人前，那会是什么光景？

　　宴席散去已是午后。沈衡留谢淮在府中赏花，沈雪容陪同。沈云舒得了空，独自溜到后花园。

　　春日的后园，杏花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如雪片般纷纷扬扬，落在青石小径上，落在碧绿的池水中。池里养着几尾红鲤，见人影便聚拢过来，张着嘴讨食。

　　沈云舒从袖中掏出备好的鱼食，一点点撒入池中。鱼儿争抢着，荡开圈圈涟漪。

　　她看着水中的倒影——面纱已取下，那张脸与沈雪容有七分相似，却更添几分英气。阿姐像精致的瓷器，温婉易碎；而她，像未经雕琢的璞玉，带着天然的棱角。

　　“要是阿英在，会认得我吗？”她喃喃自语。

　　八年了。那个山中少年，如今该是什么模样？若他真是富贵人家的子弟，或许今日也在那些宾客之中？可就算在，她认得出吗？他又认得出她吗？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旧荷包，小心地打开。里面是一方褪色的丝帕，帕角系着半截深蓝色的穗子——是当年阿英从玉佩上解下来给她的。玉佩他收回去了，只留了这个。

　　丝帕已不复当年光鲜，苏绣的云纹边缘有些脱线，但那半截穗子依然完好。她轻轻摩挲着，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个夜晚的温度。

　　忽然，一阵风吹过，杏树枝头摇曳，花瓣如雨般落下。一片粉白的花瓣不偏不倚，正落在她发间。

　　沈云舒伸手去拂，指尖刚触到花瓣，却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她慌忙将荷包塞回怀中，回头——

　　谢淮独自一人站在杏花树下，正静静看着她。

　　阳光透过花枝洒在他身上，光斑跳跃。他今日换了身浅青色常服，少了些华贵，多了几分清雅。风吹过，花瓣落了他满肩，他却不拂，只那么站着，目光落在她脸上，复杂难辨。

　　沈云舒心头狂跳。他怎么又来了？阿姐呢？

　　“云儿姑娘。”谢淮缓步走近，在离她三步处停下，“方才在前厅，忘了问你一件事。”

　　“小侯爷请讲。”她垂下眼。

　　“八年前，”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满园春色，“西郊山林，你可曾去过？”

　　沈云舒猛地抬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双眼，那双桃花眼……

　　电光石火间，许多细节串联起来——他问她骑射，他独自来厨房，他看着她的眼神，还有此刻这个问题……

　　“你……”她的声音在颤抖。

　　谢淮从怀中取出一物，托在掌心。

　　那是一枚长命锁。赤金打造，正面刻着“平安康泰”，背面刻着生辰八字。锁身已有些磨损，但依然闪着温润的光。

　　是她的长命锁。是当年她挂在阿英颈间的那枚。

　　杏花静静飘落。

　　沈云舒看着那枚锁，又看看眼前的人。八年光阴，那个山中狼狈少年已长成清贵公子，可那双眼，那双在黑暗中给她安慰的眼，她怎么会认不出？

　　“阿英？”她唤道。

　　谢淮——阿英——笑了。那笑容褪去了所有矜持与伪装，变得纯粹而温暖，像山间的晨光破雾而出。

　　风更大了，吹落一树杏花，如雪如雨。

　　花瓣落在她发间，落在他肩头，落在池水中，也落在那枚失而复得的长命锁上。

　　沈云舒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浓雾弥漫的山林之夜，少年对哭泣的她说的那句话：

　　“雾会散的。”

　　是的，雾散了。

　　人，也重逢了。

　　而在不远处的回廊转角，沈雪容静静立在柱后，看着杏花树下相对而立的两人，唇角泛起一丝欣慰的笑，眼中却掠过一丝复杂的忧虑。

　　她手中捏着一方帕子，帕角绣着小小的“雪”字。

　　风起，杏花如雨。

　　春天，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