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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红糖馒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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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第一缕惨白的晨光,如同探照灯般,无情地穿透破旧窗帘的缝隙,精准地打在宋栀柠脸上时,她猛地从不安的浅眠中惊醒。
意识回笼的瞬间,是排山倒海般的剧痛。
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肉,每一根骨头,都像是在被无数细小的针反复穿刺,又像是被沉重的碾子反复碾压过。
尤其是小腹,那种深层的、内脏被撕裂般的钝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尝试挪动一下蜷缩得太久而僵硬的身体,一阵尖锐的刺痛从腰椎直窜头顶,让她瞬间冒出了冷汗。
她死死咬住下唇,将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痛哼硬生生咽了回去。
不能出声。
她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调整着呼吸,像一只受伤后警惕周围环境的小兽,先是竖起耳朵,捕捉着房间里的另一个声响。
震耳欲聋的、带着酒臭味的鼾声,依旧从那张属于她的木板床上传来,规律而刺耳。
宋大龙还在沉睡,庞大的身躯几乎占满了整个床铺,一条腿耷拉在床沿,鞋子都没脱。
确认了这一点,宋栀柠才敢微微抬起眼皮,视线透过凌乱干枯的发丝,望向那个恶魔般的存在。
恨意如同冰冷的岩浆,在她心底缓慢流淌,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却又被她用尽全力压抑着,不敢泄露分毫。
必须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这个念头支撑着她,开始了一场无声而艰难的“逃亡”。
宋栀柠先是用手臂,一点点支撑起上半身。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耗费了她巨大的力气,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
每动一下,被踢踹过的背部和小腹就传来一阵痉挛般的抽痛。她停下来,急促地喘息了几下,等待这一波剧痛稍微缓解。
然后,是尝试站起来。她的双腿软得像煮烂的面条,不住地颤抖,几乎无法承受身体的重量。
她不得不将身体的大部分重心靠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借助墙壁的支撑,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将自己“蹭”了起来。
站直身体的瞬间,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眼前阵阵发黑。她闭着眼,额头抵着墙壁,等待这阵晕眩过去。
胃里翻江倒海,恶心的感觉直冲喉咙。
不能倒下去。她对自己说。
她开始挪动脚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右脚踝似乎也在昨晚的拖拽中扭伤了,传来钻心的疼。咬着牙,一瘸一拐,几乎是拖着那条伤腿,无声地挪出了房间,挪向那个狭小、肮脏的卫生间。
“咔哒。”一声轻响,她反锁了卫生间的门,这才仿佛获得了片刻的安全,整个人虚脱般靠在门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她抬起头,看向墙上那面布满水渍和裂纹的镜子。
镜子里映出一张惨白如纸、毫无血色的脸。眼眶下方是浓重的、如同淤青般的黑眼圈。
左边脸颊靠近耳朵的地方,有一道明显的红痕,是昨晚被父亲指甲划伤的。嘴唇干裂,下唇内侧还有一个明显的伤口,是她自己咬破的。
她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撩起那件洗得发白、沾染了地上灰尘的睡衣。
镜子里映出的身体,让她瞬间倒吸一口冷气,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瘦削的、肋骨清晰可见的身体上,布满了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青紫色淤痕。尤其是在小腹和大腿内侧,那些淤痕颜色最深,边缘肿胀,轻轻一碰,就疼得她浑身一颤。
有些旧的、已经泛黄的伤痕上,又叠加了新的、紫红色的印记,像一幅丑陋而残酷的地图,记录着她一次次遭受的暴行。
眼泪瞬间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但她用力眨了眨眼,逼退了那软弱的液体。
不能哭。哭了,眼睛会肿,会被看出来。
她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自来水一遍遍拍打脸颊,试图驱散脸上的苍白和疲惫,也让那火辣辣的伤口得到一丝清凉。
水很凉,刺激得她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也让她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一些。
她需要换上校服。校服在房间里,在那个恶魔沉睡的房间里。
这无疑是一场巨大的心理考验。她在卫生间门口站了许久,才再次鼓起勇气,如同赴死般,一步一步挪回那个让她充满恐惧的房间。
鼾声依旧。宋大龙甚至连姿势都没变一下。
宋栀柠屏住呼吸,踮着脚尖,像一抹游魂,悄无声息地走到那个用旧木板钉成的、摇摇欲坠的“衣柜”前。
她不敢发出任何声音,连拉动那扇吱呀作响的柜门,都用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
取出那套同样洗得发白,但相对最整洁的校服时,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了床上那个身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撞破肋骨。
快走。她对自己说。
抱着校服,她几乎是逃也似地回到了卫生间。
穿上校服的过程,又是一场酷刑。布料摩擦着身上的淤伤,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尤其是抬起手臂套上衣袖时,牵扯到背部和肋部的伤,让她疼得龇牙咧嘴,却只能死死忍住。
最后,她对着镜子,仔细地梳理那头枯黄干燥的头发。
她用皮筋将头发扎成一个尽可能整齐的马尾,刻意留出几缕刘海,试图遮住脸颊上的那道红痕。
做完这一切,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脸色依旧苍白,眼神里残留着无法完全掩饰的惊惧和疲惫,但至少……看起来像是个“正常”的学生了。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那疼痛不堪的脊背,拉开了卫生间的门。
客厅里一片狼藉,酒瓶碎片、烟蒂、呕吐物的污渍……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她视而不见,径直走向门口。
就在她的手触碰到门把手的那一刻——
“站住!”
身后传来一声沙哑而暴躁的吼声。
宋栀柠的身体瞬间僵直,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宋大龙不知何时醒了,或者说,是半醉半醒。他坐在床沿,一双布满血丝的浑浊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她。
“钱呢?老子今天的生活费!”他粗声粗气地吼道,带着宿醉未醒的蛮横。
宋栀柠的心脏沉了下去。她昨天挣的钱,已经全部被他拿走了。
“……昨天,都给你了。”她声音干涩地回答,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握成了拳。
“放屁!肯定藏私房钱了!拿出来!”宋大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着她逼近,那股令人作呕的酒臭气再次弥漫开来。
恐惧让宋栀柠的身体开始细微地颤抖。她知道,如果拿不出钱,很可能又是一顿毒打。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了枕头下的东西。
“……我,我有个新笔记本,很贵……可以拿去卖掉。”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宋大龙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贪婪的光:“笔记本?在哪?”
“……在枕头下面。”宋栀柠指向房间。
宋大龙立刻转身,摇摇晃晃地走回房间,粗暴地掀开枕头。那个浅绿色、印着茉莉花的精致笔记本露了出来。
他拿起笔记本,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光滑的封面,咧开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哼,还算有点用。”
他随手将笔记本扔在脏污的桌子上,像是得到了战利品,重新瘫坐回床上,挥挥手,像驱赶苍蝇一样:
“滚吧!晚上记得多弄点钱回来!不然老子打死你!”
宋栀柠如蒙大赦,立刻转身,拧开门把手,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这个令人窒息的家。
清晨冰冷的空气涌入肺中,带着自由的味道。她扶着斑驳的墙壁,走了很远,直到拐过巷口,彻底看不见那栋房子,才终于支撑不住,滑坐在一个无人的角落。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因为后怕和疼痛而剧烈颤抖。阳光照在她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那个笔记本……那个崔晓棠送给她的、象征着希望和美好的笔记本,被她当作“赎金”交了出去。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酸楚涌上心头,但她死死咬住了嘴唇,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她不能哭。哭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她在角落里坐了许久,直到身体的颤抖渐渐平息,才挣扎着站起来。
她整理了一下被弄皱的校服,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再次努力挺直脊背,迈开脚步,朝着学校的方向,一瘸一拐地,却异常坚定地走去。
每一步都伴随着疼痛,但她的眼神,却在晨曦中,一点点变得清明而倔强。
她不能倒下。至少,不能在这里倒下。学校,那个有崔晓棠、有书本、有短暂安宁的地方,是她此刻唯一能奔赴的、小小的避风港。
而所有的脆弱与不堪,都必须被死死地关在身后那个冰冷的“家”门之内。
她走了很长一段路,学校那熟悉的、略显陈旧的围墙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
随着距离拉近,能看到三三两两穿着同样校服的学生说笑着走入校门。
那种蓬勃的、属于校园生活的气息,让她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丝,却也更加凸显出她与周围环境的格格不入。
在校门口旁边一个相对僻静、有棵老槐树遮挡的角落,宋栀柠停下了脚步。
宋栀柠警惕地左右看了看,确认没有人注意她,然后迅速转过身,背对着人行道,微微佝偻下身体,形成一个隐蔽的姿势。
她的手有些发抖,伸进校服外套里面,隔着薄薄的、洗得同样发白的里衬,摸索到胸前内衣的边缘。
在那里,靠近腋下的内侧,有一个她自己用针线小心翼翼缝出来的、极其隐蔽的小口袋。
这是她经历了无数次钱被搜刮一空后,所能找到的、最安全的藏钱之处。
她的指尖触碰到里面折叠起来的、带着体温的、硬挺的纸张——那是她前天利用午休时间,偷偷跑去更远的街区捡废品,多卖了五块钱,她冒着风险,咬牙藏起来的。
五块钱,对别人来说可能微不足道,对她而言,却可能是关键时刻的救命钱,或者……像现在这样,维持基本生存的保障。
她用指甲艰难地挑开那细密的针脚,小心翼翼地将那张折叠整齐的五元纸币取了出来。
纸币被她的体温焐得温热,带着一丝汗味,却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她迅速将钱攥在手心,然后快速整理好衣服,确保看不出任何异样。
学校旁边就有一个早点摊,此刻正热气腾腾,散发着诱人的食物香气。不少学生围在那里,买着包子、豆浆、油条。
宋栀柠咽了口唾沫,胃里因饥饿而一阵阵痉挛的疼痛更加清晰了。她捏着那五块钱,没有犹豫,径直走向那个摊位,目标明确。
“要两个红糖馒头。”她的声音不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
摊主是个中年妇女,忙碌地应了一声,利落地用夹子从蒸笼里夹出两个胖乎乎、冒着热气的红糖馒头,装在薄薄的透明塑料袋里递给她。
宋栀柠将那张被她手心的汗水微微浸湿的五元钱递过去,接过找零的几个硬币和那个塑料袋。
“谢谢”
红糖馒头温热实在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塑料袋传到掌心,那点暖意仿佛顺着血管,微弱地流淌到了四肢百骸。
她拿着馒头,没有立刻吃,而是快步走到操场边缘一个几乎不会有人注意的、放着废弃体育器材的角落后面。
这里相对隐蔽,有几棵半枯的冬青树遮挡。她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滑坐下来,终于可以暂时卸下强撑的力气,允许自己流露出一点真实的痛苦和疲惫。
她轻轻地、嘶嘶地吸着气,缓解着身体各处叫嚣的疼痛。
她打开塑料袋,拿出一个红糖馒头。馒头松软,散发着红糖特有的、温暖的焦甜香气。她小心地将这个馒头从中间掰开,分成两半。橙红色的红糖馅心隐约可见,诱人食欲。
宋栀柠计算过,一个红糖馒头比白面馒头贵五毛钱,但红糖能快速补充能量,防止她因为低血糖而在课堂上晕倒,而且更耐饿。分成两半,一半现在吃,另一半留到中午。
如果中午崔晓棠又“不小心”带多了饭菜,她就可以把这个留到晚上,这样就能省下晚饭钱。
她小口小口地、珍惜地咬着手里的半个馒头。松软的面团和微甜的红糖在口中融化,带来最原始也最真实的满足感。
她吃得很慢,一方面是因为珍惜,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吞咽的动作会牵扯到腹部的伤痛。她必须非常小心。
吃着这简陋却珍贵的早餐,看着操场上奔跑笑闹的同学,看着远处教学楼明亮的窗户,宋栀柠眼中那片荒芜的冰原上,似乎又挣扎着冒出了一点绿色的芽尖。
她吃完半个馒头,仔细将剩下的一个半重新包好,藏进书包最里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