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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仁心堂稚子解父忧 ...

  •   且说那林长生在月下立誓之后,身子竟一日好似一日。虽仍是孱弱,咳疾却渐轻了,脸上也见了些血色。

      林如海只道是苍天垂怜,日日焚香祷祝。

      黛玉更将弟弟看作命根子,汤药饮食,皆要亲尝了温度,方肯喂与他。

      这日清晨,长生正倚在窗下看姐姐临帖,听得外间一阵压抑的咳嗽声,那声音闷在胸腔里,沉甸甸的,听着便教人揪心。

      他搁下手中的《千字文》,轻声问:“姐姐,爹爹这几日咳得越发重了?”

      黛玉笔尖一顿,墨迹便在宣纸上洇开一小团。

      她轻轻叹了口气,眉间锁着愁云:“自母亲去后,爹爹便落了这心口疼的毛病。请了多少大夫,吃了多少剂药,总不见根除。前儿夜里,我又听见他在书房咳嗽了半宿……”说着,眼圈便红了。

      长生垂下眼帘,小手在袖中慢慢攥紧。

      是了,他竟忘了这一节。

      前世母亲贾敏早逝,父亲林如海悲痛过度,肝气郁结,又兼盐政事务繁剧,常年积劳,竟落下了心绞痛的症候。这病时好时坏,拖了几年,终是在他送黛玉进京后不久,便郁郁而终。

      林家就此败落,那万贯家财竟成了填补贾府窟窿的集资——纵有金山银山,也护不住林黛玉被吃绝户。

      他前世魂魄游荡时,曾听阴司鬼差吃酒闲话,说扬州城外有个“仁心堂”,里头的老大夫最擅调治这气郁之症。只是那医馆门庭破败,又专做些刮痧放血的粗笨法子,世人多视为江湖术士,不肯信他。

      长生记得那鬼差说得活灵活现:“那老头子一手‘挑草’的绝技,能通经络,解郁结,多少心腹绞痛、胀闷欲绝的痧证,几板子下去便松快了。可惜哟,世人眼拙,只当是邪术歪道。”

      “挑草”二字,乃是刮痧的别名,《世医得效方》中早有记述:“心腹绞痛,冷汗出,胀闷欲绝,俗谓搅肠痧。”

      这症候,与父亲如今的情状,岂不正合?

      长生心思电转,已有计较。

      他抬起脸,扯了扯黛玉的衣袖,作懵懂状:“姐姐莫哭。长生昨夜……做了个奇梦呢。”

      “哦?梦见什么了?”黛玉忙拭了泪,强笑道。

      “梦见个白胡子老神仙,乘着朵紫云,落在咱们家后园那株老梅树下。”

      长生眨着眼,声音又软又糯,“老神仙对我说,扬州城外有座破庙,庙里供着个专治心口疼的菩萨。若有人诚心带桂花糕去供了,菩萨便肯赐下良方。”

      黛玉闻言,只当是孩童呓语,抚着他头发道:“弟弟定是日间听爹爹咳嗽,心里记挂,才做这梦。”

      话虽如此,心下却不由一动。

      谁知隔了几日,林如海在衙门里议事时,心绞痛发作,冷汗涔涔而下,面色金纸一般,几乎昏厥在公座上。众属官慌作一团,七手八脚抬回府来。

      请来的大夫诊了脉,都摇头叹气,说“林大人这郁结已入膏肓,非药石可医矣”。

      黛玉守在父亲榻前,眼泪断了线的珠子般往下掉。长生默默立在姐姐身后,看着父亲灰败的面容,心中绞痛,更甚于前世的病苦。

      他忽然上前,扑在榻边,握着林如海冰凉的手,仰起小脸,一字一句道:“爹爹,长生梦见菩萨了。菩萨说,城外有救命的法子。”

      林如海气息微弱,勉强睁眼看他,长生满眼澄澈与急切,竟让他恍惚了一瞬。

      他想起这儿子自“死而复生”后,便时常有些异于常人的言语见识。莫非…真是天意?

      听完长生的话过后,林如海只觉得好笑,拿着桂花糕去请大夫?前所未闻。

      下一秒。

      “去……”林如海闭了闭眼,哑着嗓子对管家林忠道,“照长生说的,备桂花糕,出城……去寻。”

      林忠领命,带着几个得力小厮,匆匆出了城,寻了大半日,眼见日头西斜,哪有什么破庙?

      正灰心时,却见荒草丛中一段残墙,墙内歪斜着一块木匾,上书“仁心堂”三字,漆皮剥落,字迹模糊,透着一股子寒酸气。

      林忠心下一横,推门而入,只见院里荒草没膝,堂屋破败,供着一尊积满灰尘的药王像。

      一个须发皆白、衣衫褴褛的老者,正蹲在檐下,用个石臼慢吞吞捣着草药,见人来头也不抬:“今日不看诊,请回罢。”

      “老先生,”林忠忙作揖,“我家老爷病重,听闻老先生有妙手,特来相请。”

      老者冷笑一声,言语间满是讥讽:“妙手?老夫只会些刮痧放血的粗笨活儿,贵人金贵身子,怕是受不起。”

      林忠想起长生嘱咐,忙奉上那包王记桂花糕,恭恭敬敬放在药王像前:“此乃我家小公子梦得菩萨指点,说此物可表诚心。万望先生慈悲,救我家老爷一命。”

      那老者闻言,手中石杵停了。

      他缓缓抬头,目光在那包桂花糕上停留良久,又看向林忠焦急的神色,终是长叹一声:“罢了,也是孽缘。”
      起身拍去身上草屑,取了墙角一个积灰的木药箱,“带路罢。”

      这一去,果然见了奇效。

      老者为林如海诊脉后,又看了先前那些温补方子,连连摇头:“庸医误人!大人这是肝气郁结,血瘀脉络。用这般温补药材,如同抱薪救火,越补越滞。”

      说罢,让林如海褪去上衣,取出一块光滑的牛角刮板,又点了一盏油灯,将刮板在火上燎了燎。

      “老先生,这是……”林如海略有迟疑。

      “刮痧。”老者言简意赅道,“大人这病,根子在郁结。今日需下重手,通开瘀阻,方有转机。忍着些。”

      话音未落,刮板已落在林如海后背心俞穴上。

      林如海闷哼一声,只觉一道火辣辣的灼痛窜起,随即是难以言喻的酸胀麻重。

      那老者手法极稳极快,顺着膀胱经一路刮下,所过之处,皮肤迅速泛起一片深紫红的痧痕,看着骇人。

      刮了约莫一刻钟,又在林如海十指指尖、两耳耳尖各刺一针,挤出数滴浓黑的血珠。

      说来也奇,这一番折腾下来,林如海虽浑身汗湿,虚脱无力,但胸中那团堵了多年的滞闷之气,竟真散了大半,呼吸也畅快起来。

      老者又开了一剂方子,尽是柴胡、香附、枳壳、丹参等疏肝理气活血化瘀药,与先前大夫所开截然不同。

      如此调理了月余,林如海的心绞痛发作日稀,面色渐见红润,精神头也足了。

      他心中感佩,封了重金酬谢,那老者却只取了应得的诊金,多余的一文不收,只道:“医者有缘,钱财有度。”飘然而去,再寻不见。

      林如海大好了,便又操心起长生的弱症。

      这日林如海对黛玉道:“那老先生手法了得,不如请他来给长生也瞧瞧?我见他刮痧通络,颇有神效,或能固本培元。”

      长生在一旁听得,小脸“唰”地白了。

      他前世便最怕疼,喝口苦药都要哄半天,想着那刮板落在皮肉上的滋味,便觉后背一阵发紧,正欲寻个由头躲开,却见父亲已吩咐林忠去请人了。

      次日,那老者果然又至,诊了长生的脉,沉吟道:“小公子先天不足,元气孱弱,加之……心思过重,亦有郁结。刮痧可通,但需循序渐进,不可过猛。”

      说罢,让长生褪了小衫,趴在软榻上。

      长生咬牙闭眼,心道伸头缩头都是一刀。

      那刮板甫一落下,他便是“嗷”一嗓子,痛得浑身一哆嗦。这孩童皮肉娇嫩,感觉远比成人敏锐,那火灼般的疼痛清晰异常。

      老者手下不停,顺着督脉、膀胱经几条要络刮下,长生只觉背上似被钝刀寸寸凌迟,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哭嚎声惊得屋檐下雀鸟扑棱棱乱飞。

      “轻些!先生轻些!”黛玉在旁看得心如刀割,连声哀求。

      老者面不改色:“通则不痛。小公子这郁结藏得深,不出尽,病根难除。”手下力道竟又重了两分。

      待得刮完,长生已是气若游丝,整个后背一片深紫,高高肿起,煞是吓人。老者又在他指尖放了血,挤出些紫黑血珠,方才罢手。

      长生瘫在榻上,连哭的力气都没了,心中懊悔不迭。

      早知要受这番活罪,何苦多那句嘴!

      可奇的是,这番“酷刑”过后,长生的咳疾竟真一日好似一日,夜里安睡,饭食也进得香了,只是林长生每每忆起那刮板滋味,便觉后背隐隐抽痛,暗自咬牙发誓:“再不敢妄言了!”

      如此又过了大半年,林如海身子日渐康健,政务处理起来也越发得心应手。只是每每独坐书房,对着亡妻贾敏的旧物,仍不免长吁短叹,神色郁郁。

      长生冷眼瞧着,心知父亲心结未解,那“仁心堂”的法子,终究只能治身,难医心伤。

      转眼冬去春来,长生将满五岁。

      这日,他正陪黛玉在窗下读《诗经》,读到“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几句,黛玉的眼泪便扑簌簌落下来,打在书页上。

      长生放下书,默默递过自己的绢子。

      “姐姐又想母亲了?”

      黛玉接过绢子,拭着泪,哽咽道:“母亲若在,见弟弟如今这般懂事,不知该多欢喜……”

      话音未落,外间传来脚步声,林忠捧着一封书信进来。

      “老爷,金陵荣国府老太太遣人送信来了。”

      林如海接过那泥金笺封的书信,拆开看了,久久不语。烛光映着他半边脸,明明暗暗,神色复杂难言。

      黛玉心中忐忑,轻声问:“爹爹,是外祖母家来信了?说什么?”

      林如海将信递给她,长叹一声:“你外祖母年事已高,心中思念你母亲……如今想着你姊弟二人年幼失恃,无人依傍,信中意,是想接你们去京城,在她跟前抚养,也好全骨肉之情,慰她晚年寂寥。”

      黛玉看罢信,眼泪又涌了出来。

      她自幼失母,对外祖母家的印象,全来自母亲生前偶尔提及的零碎片段,既向往那份血脉亲情,又畏惧那高门深院的陌生。

      如今真要去那千里之外的京城,寄人篱下,心中惶惑,难以言表。

      长生在一旁静静听着,前世便是这封信将姐姐孤身一人送往贾府寄人篱下。

      “爹爹,”他走到林如海面前,仰起苍白小脸,目光清亮坚定,“长生要和姐姐同去。”

      林如海低头看他,眼中满是挣扎与不舍:“我儿,你年纪尚幼,身子骨又这般单薄,如何经得起长途跋涉?京师水土风气与扬州迥异,为父实在放心不下。”

      “正因长生体弱,才更需与姐姐同去。”

      长生声音不高,“爹爹请想,姐姐一人离乡背井,去那全然陌生的所在,心中该何等凄惶?若再思念家人,忧思成疾,谁来宽慰照料?长生与姐姐血脉相连,有长生在侧,姐姐便知娘家始终有人在,心便定了。心定,则神安,病邪难侵。这还是其一。”

      林如海:“……”

      他见父亲凝神听着,继续道:“其二,母亲生前留下的家信曾言,外祖母家那位衔玉而生的表兄,性子最是…顽劣跳脱,不喜经书,只爱在内帏厮混。母亲叮嘱姐姐,若去贾府,需远着些。”

      他看向黛玉,“姐姐,母亲是不是这般说过?”

      黛玉一怔,想起母亲贾敏病中确曾拉着她的手,细细嘱咐过:“……你外祖母家那个宝玉,被惯得无法无天,最是个混世魔王。我的儿,你去了,只守着本分,莫要与那等纨绔厮混,没的玷污了咱们林家的清誉。”

      她当时年幼,只懵懂记下,此刻被弟弟提起,心中那点对“表哥”模糊的好奇,顿时被疏远取代。

      她轻轻点头:“母亲……确有此言。”

      长生转回头,看着林如海:“爹爹您想,姐姐一介弱质孤女,在那府中,若无至亲兄弟扶持提醒,万一被那等纨绔带累了名声,如何是好?长生虽幼,也能时时提醒姐姐,守礼持重,不负母亲临终所托,不辱林家书香门楣。此其二。”

      林如海闻言,心中震动。

      他看着眼前不过五岁的幼子,那番话条理清晰,思虑深远,哪里像个孩童?分明是个历经世事、深谋远虑之人。

      他又想起长生自“病愈”后的种种异状,那“菩萨托梦”寻得仁心堂的巧合,心中一个念头渐渐明晰——此子,恐非常人。

      “长生,”林如海声音发干,缓缓问道,“你…可还‘梦’见过别的?”

      长生知父亲已动疑,索性半真半假,垂下眼帘,轻声道:“长生还梦见……菩萨叹气,说林家万贯家财,若无人守护,终是镜花水月,护不住想护之人。须得至亲骨肉相互扶持,血脉相连,根不断,树方能常青。”

      他抬起眼,目光澄澈,“爹爹,让长生陪姐姐去吧。长生会护姐姐周全。林家,不能散了。”

      最后四字,他说得极轻,却如重锤,狠狠砸在林如海心头。是啊,自贾敏去后,他心灰意冷,只觉人生了无生趣。

      可这一双儿女,是敏儿留给他最后的念想,是林家的血脉传承。

      若他们再有什么闪失,他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亡妻?

      林如海闭上眼,良久,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决然:“好。你们姐弟,同去。”

      “爹爹!”黛玉又喜又悲,泣不成声。

      “莫哭,”林如海抚着女儿头发,沉声道,“既决定要去,便不能让人小觑了我林家的女儿。”

      他转向林忠,一连串吩咐下去:“明日开库,拣上好的皮毛绸缎、古玩玉器,装足十箱。另备赤金五百两,纹银八千两,兑成京城‘阜康’票号的银票。再选四个稳妥老成的嬷嬷、八个机灵忠心的丫头,二十个得力懂事的男仆,一并跟着伺候。船只车马,一律拣最好的预备。”

      他看向长生,目光深沉:“长生,你既说要护着姐姐,为父便信你。这些是你们的倚仗。记住,你们是巡盐御史林如海的儿女,是书香世家的小姐公子,无论走到哪里,都需挺直脊梁,不失风骨。”

      长生郑重跪下,向父亲磕了三个头:“儿子谨记父亲教诲。”

      黛玉亦随弟弟跪下。

      启程那日,恰是暮春。

      林府门外车马辚辚,仆从如云。林如海亲自将一双儿女送到码头。
      晨风吹动黛玉鬓边碎发,她看着父亲骤然苍老了许多的容颜,泪如雨下。

      林如海为女儿拭泪,哑声道:“莫哭。常写信来。待为父……待这边事务料理妥当,或去看你们。”

      这话说得勉强,他自己亦知盐政繁剧,此一别,恐是经年。

      他又蹲下身,看着长生,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后只化作一句:“护好你姐姐,也…顾好自己。”

      长生用力点头,小手紧紧握着父亲的手:“爹爹保重身体,按时服药。等长生和姐姐回来。”

      登船,解缆。巨大的官船缓缓离岸,扬州城熟悉的楼阁街市,渐渐模糊成一片青灰色的轮廓。

      长生扶着栏杆,望着岸上父亲久久不愿离去的身影,直到变成一个黑色的小点,最终消失在水天之际。

      他转过身,回到舱中。

      黛玉正对着窗外默默垂泪。

      长生走过去挨着姐姐坐下,从袖中取出那卷《诗经》,轻声道:“姐姐,我们接着读诗吧。读《凯风》好不好?‘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黛玉接过书,心中的惶惧茫然被抚平了些许。

      她揽过长生,姐弟二人相依在窗前,伴着欸乃桨声,轻声诵读。

      船行数日,这日泊在镇江码头补给。

      长生见黛玉连日闷闷,饮食少进,便道:“姐姐,听说金山寺的素斋天下闻名,景致也好。我们上去散散心,给母亲…点一盏长明灯,可好?”

      黛玉闻言,心中酸楚,却也点头应了。

      姐弟二人换了素净衣衫,只带了王嬷嬷和两个大丫鬟,乘小轿往山上去。

      金山寺殿宇巍峨,香客如织。黛玉在佛前虔诚上香,为亡母供了长明灯,又求了平安符。

      长生默默跪在另一侧蒲团上,合十闭目,默祷:
      “佛祖在上,信男林长生,乃是一缕不该存世的残魂。此去荣国府,龙潭虎穴,祸福难料。长生别无他求,不望富贵,不图寿考,只愿姐姐一世平安喜乐。若那府中果有风雨刀剑,长生愿以身作盾,纵魂飞魄散,亦要为她辟出一条生路。此心此志,天地可鉴。”

      祷毕,他重重磕下头去。

      起身时,忽见殿角光线晦暗处,似乎有个青灰色的人影,静静立在那里,朝这边望了一眼。

      长生心头一跳,定睛再看,却只有幢幡摇曳,光影斑驳,哪有什么人影?他疑心自己眼花了,摇了摇头。

      在寺后的“江天一览亭”用了素斋,凭栏远眺,但见大江东去,烟波浩渺,气象万千。

      黛玉心境也开阔了些。

      长生指着江上帆影,道:“姐姐你看,这天地如此广阔。我们林家世代诗书传家,爹爹是朝廷栋梁。姐姐是真正的大家闺秀,才情品貌,世间能有几人?此去贾府,我们只记着,我们是客,亦是主。不卑不亢,方是本色。”

      黛玉听着弟弟这番老成豁达的言语,心中自卑与怯懦消散了几分。

      她握紧弟弟的手,轻轻“嗯”了一声。

      回到船上,黛玉从行囊中取出母亲贾敏的一个旧首饰匣,里面除了几件简单头面,底层还压着几封旧信。

      她抽出其中一封,递给长生:“这是母亲病重时,写给外祖母的信。里面…提到过宝玉表兄。弟弟也看看吧。”

      长生接过,展开信笺。

      那娟秀字迹已有些褪色,言辞恳切,其中有一段写道:“……闻得宝玉侄儿聪颖灵秀,老太太爱如珍宝。然女儿私心忖度,顽童跳脱,不习经史,终日嬉游于内帏,恐非长久之相。黛玉性喜清静,若至府中,万望母亲约束宝玉,勿使相近,以免徒生事端,有损闺誉……”

      长生看完,将信小心折好,放回匣中。

      他抬眼看向黛玉,缓声道:“姐姐,母亲深谋远虑,所言极是。我们记着母亲的话,便是对母亲最大的孝心。”

      黛玉凝视着匣子,缓缓点头。

      此后月余航程,每逢黛玉思乡情切,长生就她读书下棋,有时候会讲些扬州旧事。
      但每次林长生都有意无意巧妙地把话题牵扯到母亲信中的叮嘱,将那贾宝玉混世魔王“顽劣”、“内帏厮混”、“需远着”的印象,一遍遍加深在黛玉心间。

      他做得极自然,黛玉只觉弟弟懂事贴心,浑然不觉对尚未素未谋面的贾宝玉的刻板印象已刻入心底。

      这日,船近通州。

      长生将黛玉请至自己舱中,屏退下人,指着桌上几个描金锁着的紫檀木小匣,道:“姐姐,这是爹爹私下交给我的。除了明面上那些箱笼,这里另有京城‘阜康’、‘源丰’两家最大票号的银票,共两万两。还有扬州、苏州几处田庄、铺面的地契文书。”

      他打开其中一个匣子,里面是满满的金叶子、银锞子,光华熠熠。

      黛玉倒抽一口凉气:“这……这么多?”

      “姐姐,”长生握住她的手,目光灼灼,“这是林家的底气,是爹爹和母亲留给我们的倚仗。你需记住,外祖母家再富贵,是贾家的。这些,才是我们林家的。”
      “任何时候,任何境况,姐姐都不必为钱财用度看人脸色,委屈自己。该用的用,该花的花,林家的小姐,有这般花用的底气。”

      黛玉看着那满匣金银,又看着弟弟郑重的神情,心中的惶惑逐渐消退。

      她反握住弟弟的手,一字一句道:“姐姐明白了。我们姊弟,相互扶持。”

      次日午后,官船终于缓缓驶入通州码头。

      贾府早已得了准信,派了浩浩荡荡一群人来接,领头的是贾母身边得脸的赖嬷嬷,并几个管事媳妇,后面跟着一众青衣小厮、婆子丫鬟,乌压压站了一片。

      赖嬷嬷满面堆笑,上前行礼:“给林姑娘、林小爷请安。老太太日日念叨,可算把姑娘和小爷盼来了!一路上可还顺利?快请换轿,府里一切都预备妥当了。”

      黛玉微微颔首,仪态端庄,牵着长生的手,缓步下船。她今日穿了一身月白绫子绣折枝梅的袄裙,外罩莲青斗纹锦缎披风,通身上下并无过多饰物,只鬓边簪一朵小白绒花,清雅素净至极。

      长生立在她身侧,一身天青色素缎袍子,衬得小脸愈发苍白,打量着眼前这群贾府仆役,不闪不避。

      赖嬷嬷偷眼打量这姐弟二人,心中暗忖:早听说林家小姐体弱,这小公子更是险些夭折的病秧子。如今看来,这通身的气派,倒不像那等好拿捏的孤女弱弟。

      赖嬷嬷面上笑容不由更殷勤几分,亲自打起轿帘。

      黛玉与长生各乘一顶青绸小轿。

      轿帘放下,将外间的喧嚣与无数探究的目光隔开。

      长生透过轿帘缝隙,看着贾府下人忙着搬运那些沉甸甸的箱笼行李,嘴角勾起一丝极的笑意。

      轿子起行,吱呀吱呀,驶向那繁华深处的荣国府。

      街道两旁人声渐沸,轿帘轻轻晃动,透过缝隙,窥见街市繁华渐次被高墙深院取代。

      不知行了多久,轿子终于稳稳落地。

      外头一阵细碎的脚步与低语声,随即轿帘被轻轻打起,方才那赖嬷嬷带着恭敬与热络的声音:“姑娘,小爷,到府了。请下轿。”

      黛玉扶着紫鹃的手,缓缓下轿,长生紧随其后。眼前是两扇朱漆兽头大门,巍峨轩峻,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俱是屏息静气。

      正门却不开,只走西边角门,早有婆子抬了青绸小轿在门内候着,黛玉与长生复又上轿。

      轿子抬着,又行了约一射之地,方换了三四个衣帽周全的小厮上来,复又抬起,转弯过了一座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转过插屏,小小的三间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

      院中甬路相衔,山石点缀,树木葱茏。正面五间上房,皆是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

      台阶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他们来了,便都笑迎上来,说:“刚才老太太还念呢,可巧就来了。”

      于是三四人争着打起帘栊,一面听得人回话:“林姑娘和林小爷到了。”

      黛玉心知这是外祖母正房了,不由屏息,手心里微微沁出汗来。长生却不着痕迹地轻轻握了握她的手,随即松开。

      姐弟二人方迈步进房,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黛玉知是外祖母了,方欲拜见,早被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

      黛玉也哭个不住。

      一时众人慢慢解劝住了,黛玉方拜见了外祖母。

      贾母又搂过长生,见他身子单薄,小脸苍白,想起早逝的女儿,又是一阵心酸,眼泪滚下来:“我的儿,竟也这般大了…可怜你娘…”话未说完,哽咽难言。

      长生依礼见过,举止沉静,并无孩童怯懦之态。

      当下贾母一一指与黛玉、长生:“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你二舅母,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

      黛玉、长生一一拜见过。

      贾母又道:“请姑娘们来。今日远客才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了。”

      众人答应了一声,便去了两个。

      不过一盏茶功夫,只听后院中有笑语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

      黛玉与长生皆纳罕:“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

      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的人从后房门进来。

      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

      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黛玉与长生心中同时一动,这通身的气派,这先声夺人的声势……

      只见那人已至贾母跟前,贾母笑道:“你不认得她,她是我们这里有名的泼皮破落户儿,俗谓作辣子,你只叫她‘凤辣子’就是了。”

      黛玉正不知如何称呼,长生却已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抹深色。

      是了,王熙凤。

      这一世,他们终于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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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致读者: 我很荣幸我的衍生小说能让你们看见,关于红楼梦衍生小说后续我会继续保持更新,更新频率会日更或隔日更。 关于这本小说或许有不足之处,欢迎各位提出建议和对于后续情节的见解。 我想着,如果香菱被拐代表祸起,那么从根源上林长生改变了香菱变秋菱是不是也代表整个方向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不管怎么样,我都希望大家有属于自己好的方向,新的可能。互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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