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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分道扬镳的种子 ...

  •   九龙,油麻地。

      潮湿的夏夜,霓虹灯在雾气中晕开一片暧昧的红。曾剑桥那辆平治车停在庙街大牌档前,与周围破旧的骑楼、拥挤的地摊格格不入。

      陈奕妍坐在塑料凳上,面前的猪扒饭已经凉了。

      “阿妍,这次信我。”曾剑桥用筷子敲了敲桌面,发出笃笃的响声,“深水埗那块地,我已经谈妥了,五百万,转手就能卖七百。稳赚两百万,够我们潇洒半年。”

      大排档的油烟混着海鲜的腥气扑面而来。隔壁桌几个码头工人正高声划拳,啤酒瓶倒了一地。

      陈奕妍没动筷子。他看向庙街深处,那里有一片三层高的唐楼,外墙斑驳,窗户大多用木板钉死。但唐楼后面,是港铁正在规划的新线路站点——这个消息,是他花三万港币从一个规划署小职员那里买来的,下周一才会正式公布。

      “小哥,”陈奕妍转回头,声音平静,“那栋唐楼,我查过了。业主是个八十岁的老太太,儿子在加拿大,根本不知道地铁规划的事。整栋楼十二个单位,现在市价三百万就能拿下。”

      曾剑桥皱起眉:“那楼我去看过,都快塌了。租客全是老弱病残,收楼都麻烦。三百万?买堆破烂回来做什么?”

      “下周一,政府公布地铁规划。”陈奕妍压低声音,“消息一旦公布,那栋楼至少值八百万。如果我们现在买下,一周时间,翻两倍半。”

      “又是你那套‘内部消息’?”曾剑桥嗤笑一声,夹了块烧鹅,“阿妍,我教过你,这种消息十个有九个是假的。那个小职员?三万块?他要是真有准信,自己不去买楼,轮得到你?”

      陈奕妍没说话。他从怀里掏出个牛皮纸袋,推到曾剑桥面前。

      曾剑桥打开,里面是两份文件。一份是港铁内部的会议纪要影印本——虽然关键处被涂抹,但“油麻地站北延线”“庙街段”的字样清晰可见。另一份是规划署的草图,用红笔圈出了那栋唐楼的位置,旁边标注着“出口C”。

      “你哪里搞来的?”曾剑桥脸色变了。

      “钱能通神。”陈奕妍说,“小哥,你教我的。”

      曾剑桥盯着文件看了足足三分钟。大排档的嘈杂声仿佛在耳边渐渐退去,他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不是兴奋,而是不安。

      “太冒险了。”他终于开口,把文件推回去,“就算消息是真的,三百万现金,我们手头所有流动资金都要投进去。万一出点岔子……”

      “不会有万一。”陈奕妍打断他,“我算过,就算消息延迟公布,那栋楼的位置本身也值四百万。最坏的情况,我们亏不了。”

      “那深水埗的地呢?五百万的定金我已经付了五十万!”曾剑桥声音提高,“违约的话,定金全打水漂!阿妍,五十万!你从南洋逃难过来的时候,五十万够你活十辈子!”

      话一出口,曾剑桥就后悔了。

      他看到陈奕妍的眼神暗了一下。那种眼神曾剑桥见过——在半岛酒店,陈奕妍用最后一百块点雪茄时;在同乡会馆外,他被保安推搡时。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冰冷的、被刺伤后的沉默。

      “小哥,”陈奕妍慢慢站起来,“深水埗那块地,旁边就是屠房,风向一吹,整条街都是臭味。你那个买家,我查过了,是炒短线的温州帮。他们说要,是因为听说政府要在那建公屋。但我托工务司的朋友问了,规划早就改了,那块地未来五年都是工业用地。”

      曾剑桥愣住了。

      “你付定金的那个业主,姓黄对吧?”陈奕妍继续说,“他上个月在澳门输了三百多万,正急着套现。你这条消息,是他故意放给你的。等你全款打过去,他会告诉你买家反悔了,然后按合同赔你10%违约金。你赚五十万,他赚四百五十万,还清了赌债。”

      塑料桌布在夜风里哗哗作响。隔壁桌的码头工人喝醉了,开始唱粤曲,荒腔走板。

      曾剑桥的脸在霓虹灯下忽明忽暗。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只是狠狠灌了一口啤酒。

      “你什么时候查的这些?”他问,声音发干。

      “过去一周。”陈奕妍重新坐下,“小哥,我不是不信你。但我们现在不是街头摆摊,骗一笔就走。要想做大,每一步都得踩实。”

      “踩实?”曾剑桥笑了,笑容里有些苦涩,“阿妍,你知道香港是什么地方吗?这里是冒险家的乐园!规规矩矩做生意的人,现在还在工厂里打工!你那些工程图、规划文件,抵不过夜总会里一句悄悄话!”

      他凑近陈奕妍,压低声音:“我为什么能混到今天?不是因为我会看图纸,是因为我会看人!深水埗那块地,我难道不知道有问题?但我那个‘买家’,是潮州帮大佬的小舅子!这笔生意做成,我搭上的是潮州帮的线!五十万?就算全亏了,也值!”

      陈奕妍静静听着。庙街的灯光落在他眼睛里,像是两潭深水。

      “所以,”他缓缓说,“你是要用五十万,买一张门票。”

      “对!”曾剑桥一拍桌子,“阿妍,你这个脑子,要是肯跟我一起混这条道,三年,不,两年!整个九龙的地下钱庄,我们都能插一脚!”

      陈奕妍沉默了很长时间。

      远处,庙街夜市传来邓丽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缠绵的歌声混着炒栗子的焦香,飘散在潮湿的夜风里。

      “小哥,”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我从南洋来香港,不是为了混□□的。”

      曾剑桥盯着他。

      “我在工地塌方里爬出来,是因为我设计的楼塌了,但我没偷工减料。”陈奕妍一字一句,“债主追杀我,是因为老板卷款跑了,我替全工地工人扛了债。我逃来香港,是想堂堂正正把钱还上,是想有一天能回去告诉那些工人:楼,我会重新盖起来,而且盖得比谁都牢。”

      他抬起头,眼睛里有曾剑桥从未见过的光:“我要赚钱,很多很多钱。但我赚钱的方法,是看懂那些图纸背后的价值,是算清那些数字背后的机会。不是靠给人当白手套,不是靠攀什么潮州帮、福建帮。”

      曾剑桥忽然大笑起来。笑声很大,引得隔壁桌的工人都朝这边看。

      “好!好!有志气!”他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阿妍,我就喜欢你这份天真!你以为那些住半山别墅的大亨,钱都是干净的?我告诉你,香港这个码头,一百年来就是这样!你想做清流?可以啊,去当老师,去当公务员,一个月赚三千块,清不清?”

      他收起笑容,眼神变得锋利:“但你选的是这条路。这条路,要么吃人,要么被人吃。没有第三条。”

      两人对视着。空气里弥漫着油烟、啤酒和某种一触即破的东西。

      良久,陈奕妍轻轻叹了口气。

      “小哥,”他说,“庙街那栋楼,我自己做。你的五十万定金,我想办法补给你。深水埗的地,你找个理由推了,违约金我来出。”

      曾剑桥愣住了:“你哪来的钱?”

      “嘉文公司账上还有八十万。”陈奕妍说,“本来是想注册新公司用的。先挪给你。”

      “你疯了?!”曾剑桥猛地站起来,塑料凳哐当倒地,“那是你全部身家!万一那栋楼的消息是假的……”

      “是真的。”陈奕妍也站起来,目光平静,“我信我的判断。”

      曾剑桥盯着他,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这个三个月前还睡在笼屋、浑身发臭的南洋仔,现在站在香港的夜色里,眼神坚定得像块石头。

      “你会后悔的。”曾剑桥最终说,声音有些沙哑。

      “也许。”陈奕妍笑了笑,那笑容里有少年人的倔强,也有成年人的清醒,“但小哥,这是我自己选的路。”

      他掏出钱包,抽出几张钞票压在碗底:“这顿我请。明天我去公司转账。”

      说完,他转身走进庙街拥挤的人潮。夜市的光在他肩上流淌,背影在骑楼的阴影里忽明忽暗,像一尾潜入深海的鱼。

      曾剑桥站在原地,很久没动。桌上的猪扒饭彻底凉了,油脂凝成白色。隔壁桌的码头工人还在唱,唱到“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荒腔走板,却莫名动人。

      他想起三个月前的雨夜,在铜锣湾的巷口,第一次看见陈奕妍的样子——浑身湿透,眼睛却亮得吓人。那时他想,这南洋仔有股劲儿,是块材料。

      但他没想到,这块材料这么快就有了自己的形状。而且这形状,和他曾剑桥手里的模子,对不上了。

      “老板,再来瓶啤酒。”曾剑桥重新坐下,朝档口喊了一声。

      老板拎着啤酒过来,瞥了他一眼:“同朋友吵架了?”

      曾剑桥没回答,咬开瓶盖,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却浇不灭心里那团火。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刚来香港时,跟的第一个老大说过的话:“阿曾,这世上最值钱的不是黄金,是人。但最不值钱的,也是人。今天跟你称兄道弟,明天就能为五百块捅你一刀。所以记住了,信钱,别信人。”

      他一直信这句话,信了二十年。

      直到遇见陈奕妍。

      “妈的。”曾剑桥低声骂了一句,不知是骂陈奕妍的天真,还是骂自己心里那点不该有的松动。

      庙街的灯火在夜色里蜿蜒,像一条发光的河。他知道,从今夜起,有些东西不一样了。那个叫他“小哥”的南洋仔,正在朝另一个方向游去。

      而他曾剑桥,也会沿着自己的路,一直走下去。

      哪怕那条路上,从此少了一个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分道扬镳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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