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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同乡会馆的冷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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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屋的第一个夜晚,陈奕妍几乎彻夜未眠。
隔壁老伯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远处通宵麻将牌的哗啦作响、以及铁架床翻身时刺耳的吱呀声,交织成一首底层挣扎的夜曲,无情地折磨着他的神经。汗水、霉味和廉价杀虫剂的气味混合在一起,闷热潮湿的空气几乎令人窒息。他蜷缩在坚硬的床垫上,目光透过铁丝网的孔隙,望着窗外被切割成条状的、香港永不熄灭的霓虹灯光,心中一片冰凉。
天刚蒙蒙亮,他便爬了起来。用公共水龙头那带着铁锈味的冷水胡乱抹了把脸,试图驱散浑身的疲惫和眩晕。饥饿感如同烧红的铁钳,紧紧箍着他的胃。他知道,必须立刻行动起来,否则,这冰冷的铁笼很快就会成为他的坟墓。
来香港前,他并非全无准备。曾听南洋的同乡提起过,香港有潮汕同乡会馆,对于初来乍到的乡里,或多或少会有些帮衬。这是他目前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凭着模糊的记忆和一路询问,他辗转找到了位于上环一条窄巷里的“潮琼商会”。会馆的门面比想象中要气派一些,朱红色的木门,匾额上镏金的大字虽有些剥落,却仍透着一丝旧日的威严。与周围破败的街景相比,这里宛如另一个世界。
陈奕妍整理了一下皱巴巴的衬衫,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门内是一个天井,光线骤然明亮,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茶香和线香味。几个穿着绸衫的中年人正围坐在八仙桌旁饮茶闲聊,神态悠闲。
他的闯入,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那目光如同探照灯,在他洗得发白的裤子、沾满尘土的旧皮鞋上停留,充满了审视、好奇,以及毫不掩饰的轻蔑。他这身与周围格格不入的落魄打扮,在这片讲究体面的同乡圈子里,显得格外扎眼。
一个穿着短褂、像是杂役的年轻人迎了上来,皱着眉头,用带着浓重乡音的粤语问道:“找谁啊?什么事?”
陈奕妍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些,用潮州话回答:“阿兄,你好,我系刚从南洋过来的潮州人,姓陈。想来拜会一下会长,看看有无咩同乡可以帮衬一下的工……”
听到乡音,年轻人脸上的戒备稍减,但打量他的目光依旧带着怀疑。“你等等。”他转身走向茶桌,对一个穿着最体面、戴着金丝眼镜、脑门锃亮的中年人低声禀报。
那中年人,正是潮琼商会的会长,赵善仁。他放下茶杯,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像评估货物一样上下扫视着陈奕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陈奕妍赶紧上前几步,微微躬身,尽量保持恭敬的姿态:“赵会长,您好。小弟陈奕妍,南洋槟城人,初到贵境,人生地不熟……”
“南洋过来的?”赵善仁打断他,语气不冷不热,“会讲几句潮州话就认亲戚了?我这里日日都有自称系同乡的人来打秋风(乞讨),我开善堂的啊?”
几句话,如同冰冷的鞭子,抽在陈奕妍的脸上。他脸颊一阵发烫,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不敢打扰会长。我系南洋理工毕业的建筑工程师,能画图,能算数,咩工都可以做,只求一个机会……”
“工程师?”赵善仁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整个天井的人都听见,他旁边坐着的几个人也跟着发出低低的嗤笑声。“南洋理工?好巴闭(了不起)咩?依家香港地,博士硕士都要企街(站街)!你睇下你个样,似工程师咩?”
羞辱如同钝刀,一下下割着陈奕妍的尊严。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冷静。
“会长,我唔系来白攞(白拿)的。我只需要一个机会,一份工……”
“机会?”赵善仁彻底失去了耐心,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香港系遍地黄金,但都系有本事的人才能捡到。你咁嘅款(你这副模样),我点帮你啊?唔好阻住我招呼其他乡里(别妨碍我招待其他同乡)。”他对着那个杂役年轻人喝道:“阿强,带佢出去!”
那个叫阿强的年轻人脸上露出一丝为难,但还是走到陈奕妍面前,做了个请的手势:“陈生,唔好意思,请你出去啦。”
最后的希望,在赤裸裸的势利眼和冰冷的拒绝中,彻底破灭。陈奕妍站在原地,身体微微颤抖。天井里那些饮茶的同乡,或冷漠旁观,或交头接耳,或面露讥讽,没有一个人为他说话。在这里,乡情在现实的势利面前,薄得像一张纸,一捅就破。
他深深看了一眼赵善仁那油光满面的脸,仿佛要将这张脸刻在心里。然后,他什么也没说,猛地转身,挺直了脊梁,大步向外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碎玻璃上。
身后,传来赵善仁不屑的嘲讽,声音清晰地追着他的背影:“哼,南洋来的大工程师?痴线(神经病)!阿强,关门!以后睇清楚点,唔好乜嘢人都放进来!”
朱红色的大门在他身后“嘭”地一声关上,隔绝了里面的茶香与喧嚣,也将他最后一点幻想彻底击碎。他站在狭窄的巷弄里,阳光从高耸的楼宇缝隙间斜射下来,照亮他苍白而屈辱的脸。
拳头,被他攥得指节发白。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怒火,在他胸腔里熊熊燃烧。他不是愤怒于赵善仁的势利,而是愤怒于自己的天真,愤怒于这个世界的现实和残酷。
“同乡?会几句方言就认亲戚?”赵善仁的话如同魔咒,在他耳边回荡。
好,很好。陈奕妍抬起头,望向被高楼切割成一条线的天空,眼神中的迷茫和脆弱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狠戾的坚定。
既然这个世界只认钱,只认实力,不认人情,不认过往。
那我陈奕妍,就用我的方式,在这里挣够钱,挣足实力!
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们这些人,仰着头来看我!
他摸了摸口袋里仅剩的几枚硬币,感受着那点冰冷的金属触感。这点钱,连今晚的笼屋租金都不够了。
但此刻,饥饿和贫困似乎不再那么可怕。赵善仁的羞辱,像一盆冰水,浇醒了他,也点燃了他。他彻底丢掉了对“同乡”、“人情”的最后一丝幻想,清楚地认识到,在香港这个赤裸裸的名利场,要想活下去,活出人样,只能靠自己,靠胆识,靠不择手段!
他迈开脚步,不再犹豫,不再彷徨,径直朝着湾仔那个鱼龙混杂、充满机会与危险的码头方向走去。那里没有虚伪的同乡情谊,只有最直接的交易和最残酷的生存法则。
他的香港故事,从这一刻起,才真正开始。而开端,是刻骨铭心的耻辱,和一颗被现实淬炼得冰冷而坚硬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