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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危局与新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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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室里的空气凝重得像要滴出水来。
华南振科的质量经理赵志刚坐在长桌对面,面前摊着一份厚厚的检测报告。他五十岁上下,穿着标准的灰色工装,表情严肃得不带一丝余地。
“顾总,沈总。”赵志刚开口,声音和他的表情一样硬邦邦的,“贵司上个月交付的五百套精密导套,抽检三十件,八件尺寸超差,五件表面粗糙度不达标。综合不合格率百分之四十三,远超我们约定的千分之三上限。”
他把报告往前推了推:“按照合同条款,这批货全部拒收,贵司承担全部返工和物流费用。另外,我们需要重新评估贵司的供应商资格。”
顾峥坐在主位,指尖在桌下微微收紧。他能感觉到身边王德发的目光——那目光里带着“我早就说过”的意味。三天前父亲葬礼上的崩溃仿佛还在眼前,但他现在必须坐在这里,用最专业的状态处理这场危机。
“赵经理,首先我代表恒远,为这次质量问题郑重道歉。”顾峥开口,声音平稳得让他自己都有些意外,“质量问题我们绝不回避,一定彻查到底,给贵司一个负责任的交代。”
沈未坐在他右手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赵志刚脸色稍缓,但依然强硬:“道歉解决不了问题。这批导套是我们新产线的关键部件,现在生产线因为缺件已经停了两天。这个损失,不是道歉能弥补的。”
“我理解。”顾峥点点头,翻开面前沈未提前准备好的文件夹,“在会议开始前,我们已经做了初步排查。这是过去三个月生产这批导套的所有工艺记录、质检数据和操作人员信息。”
他把文件递过去:“根据追溯,问题集中在十月十五日至二十二日这一周生产的批次。那段时间,精磨工序的新设备正处于调试期,参数还在优化。我们犯了一个错误——将试运行阶段的半成品混入了正常交付批次。”
赵志刚接过文件,快速翻阅,眉头紧锁。
“这是我们的责任,无可推卸。”顾峥继续说,语气诚恳但坚定,“但我们也想向贵司说明,新设备的调试已经完成。这是过去一周的稳定性测试数据——”
他调出平板电脑上的图表,转向赵志刚:“连续七天,每天抽样五十件,CPK值稳定在1.67以上,尺寸一致性比老设备提升了百分之四十。那批问题产品,是特定技术过渡期的偶发事件,不代表恒远当前的真实水平。”
赵志刚看着图表,眼神专注起来。他是技术出身,看得懂这些数据的意义。
“所以你们的解决方案是?”他问。
顾峥看了一眼沈未,沈几微微颔首。
“第一,问题批次全部召回,我们承担所有费用,并在三天内重新生产交付合格品。”顾峥说,“第二,为表达诚意,新批次产品价格给予百分之十五的折扣。第三,如果贵司同意,我们可以派技术团队驻厂一周,协助解决因缺件导致的产线调整问题。”
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如果贵司坚持终止合作,我们也尊重决定。但请相信,恒远正在经历一场彻底的技术和管理革新,这次事件是我们成长中的阵痛,而不是能力的真实体现。”
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
赵志刚合上文件,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三天内交付?你们现在有这个产能?”
“有。”这次是沈未开口,声音清晰冷静,“我已经协调了其他非紧急订单,腾出了一条专门的生产线。原材料库存充足,技术团队二十四小时待命。只要贵司确认方案,现在就可以启动。”
赵志刚看着她,又看看顾峥,最后目光落在那份详细的测试数据上。
“……我需要向总部汇报。”他终于说,语气比刚进来时缓和了许多,“但以我的专业判断,如果你们真能在三天内交付合格品,并确保后续质量稳定,这件事还有回旋余地。”
会议又持续了半小时,敲定细节。送走赵志刚后,会议室里只剩下恒远的人。
王德发第一个开口,语气还是带着刺:“顾总,三天五百套,还要抽调技术团队去驻厂?这根本不现实!其他订单怎么办?客户投诉谁去处理?”
顾峥没有立刻回答。他先看向沈未:“沈总,你刚才说能协调出产能,具体方案是什么?”
沈未调出平板上的生产排程表:“两个措施。第一,将华丰电子的三百套非标件推迟一周交付——我已经和他们采购经理沟通,对方同意,条件是价格优惠百分之五。第二,未来三天所有管理岗和后勤人员,每天抽调四小时支援产线基础工作,确保核心技术人员专注攻关。”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会议室:“这次事件暴露的不仅是技术问题,更是流程管控的漏洞。试运行产品混入交付批次,说明我们的质量追溯和批次管理系统存在严重缺陷。这个问题必须解决,否则今天的事还会发生。”
李国胜点头:“沈总说得对。新设备调试期的产品,应该有明显标识,单独存放。这次是我们的管理疏忽。”
“所以,”顾峥接过话头,目光转向王德发,“王叔,现在不是讨论现不现实的时候。现实是,如果我们保不住华南振科这个客户,接下来至少损失八百万的年订单,还会在行业里留下坏名声。这个后果,更不现实。”
他的语气平静,但每个字都沉甸甸的。
王德发张了张嘴,想反驳什么,但看着顾峥那双眼睛——那里面的东西和一个月前那个刚从国外回来的年轻人已经完全不同了——最终还是闭上了嘴。
“就按沈总的方案执行。”顾峥站起身,“李总工,技术问题您全权负责。王叔,生产调度您来协调。沈总和我负责对外沟通和资源保障。散会。”
人群陆续离开。顾峥站在原地,看着窗外厂区的灯光一盏盏亮起。
“处理得不错。”沈未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顾峥转过头,看到她正低头在平板电脑上记录着什么,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专注。
“是你准备的材料够扎实。”他说,“那些数据,那些方案……没有这些,我说服不了赵志刚。”
“材料是基础,但临场发挥是你的能力。”沈未合上平板,看向他,“你刚才有一个细节处理得很好——承认错误时毫不推诿,但展示改进时充满自信。这种分寸感,是管理者很重要的素质。”
顾峥沉默了一会儿。“我只是……在学你做事的方式。”
“不。”沈未摇头,“你是在形成自己的方式。我的风格太理性,有时会让人觉得冷硬。你刚才的处理,有专业,但也有温度。这是你的优势。”
她看了眼时间:“接下来三天会很辛苦。我去盯生产调度,你去和技术团队开个短会。晚上十点,碰一下进展。”
“好。”
沈未转身离开,高跟鞋的声音在走廊里规律回响。顾峥看着她利落的背影,忽然想起三天前在书房里的那一幕——她眼中强忍的情绪,她那些关于专业价值的剖白。
他们都在用专业的方式,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里寻找自己的位置。
接下来三天,恒远像一台开足马力的机器。
顾峥几乎住在了车间。他和李国胜一起调整设备参数,和陈序讨论算法优化,和工人们一起搬运物料。沈未则在办公室和生产线之间来回穿梭,协调资源,处理客户沟通,更新生产数据。
第二天深夜,顾峥在精磨工序旁盯着最新一批产品的检测结果。连续工作十八个小时,他的眼睛布满血丝,但精神却异常集中。
“顾总,这批二十件,全部合格!”质检员的声音带着兴奋。
顾峥长长舒了口气,转头看向身边的李国胜。这位老工程师也熬得眼眶发黑,但脸上带着笑。
“关键的热补偿参数调对了。”李国胜指着屏幕上的数据曲线,“你看,温度波动时的尺寸漂移控制在0.5微米以内,完全达到设计要求。”
“是您的经验判断准。”顾峥诚恳地说。
李国胜摆摆手,语气感慨:“我干了四十年技术,见过不少老板。有的懂技术但不懂管理,有的懂管理但不懂技术。像你这样,愿意沉下来学,还能把技术和商业结合起来的……不多。”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老顾总要是看到你现在这样,应该会欣慰。”
顾峥喉结动了动,没说话,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第三天下午四点,第五百套精密导套完成终检。全部合格。
顾峥站在包装车间,看着工人们将产品仔细打包,贴上“华南振科-加急”的标签。三天三夜,几乎不眠不休,这一刻终于有了实感。
手机震动,是沈未发来的信息:“物流车辆已到厂门口,赵志刚那边确认收货流程。另外,华南振科总部刚刚发来邮件,同意暂不取消供应商资格,但要求我们下周提交完整的整改报告。”
顾峥看着屏幕,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他回复:“收到。辛苦了。”
“你也一样。”沈未很快回过来。
晚上八点,所有产品装车发出。顾峥站在厂门口,看着物流车尾灯消失在夜色中,才感觉到全身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
他转身回办公室,打算收拾一下就回家休息。推开门,却发现沈未还在。
她坐在办公桌后,面前摊着几份文件,手边放着一杯已经冷掉的咖啡。灯光下,她的侧脸显得有些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阴影。
“还没走?”顾峥问。
沈未抬起头,揉了揉太阳穴:“在做整改报告的框架。这次事件暴露的问题,需要系统性解决。”
她调转电脑屏幕:“我初步梳理了五个方面:质量追溯系统升级、批次管理制度完善、新设备导入流程标准化、技术培训体系优化、供应商沟通机制重建。每项都需要具体的执行方案和时间表。”
顾峥走到她身边,看着屏幕上条理清晰的框架。“你什么时候做的这些?”
“这两天抽空整理的。”沈未说,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疲惫,“问题既然发生了,就要让它产生价值。把这些漏洞补上,下次就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顾峥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忽然问:“你总是这样吗?永远在解决问题,永远在想下一步?”
沈未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她沉默了几秒,才轻声说:“我父亲教我的第一课就是——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有义务为你的错误买单。所以要么别犯错,要么犯了错就自己承担到底,并且确保下次做得更好。”
她的语气很平淡,但顾峥听出了其中某种沉重的意味。
“你父亲……”他犹豫了一下,“他对你很严格。”
“不是严格。”沈未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没什么温度,“是明确的标准。在沈氏,价值是用结果衡量的。情感、努力、过程……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最终交付了什么。”
她关掉电脑,站起身:“所以我很早就明白,想要被认可,就要拿出无可挑剔的成果。这是唯一的路径。”
顾峥看着她,忽然想起董事会那天,她一个人面对所有质疑,用数据和逻辑撕开防线。那种近乎冷酷的专业,背后是怎样的成长经历?
“但这次,”他缓缓说,“你其实可以不用这么拼。毕竟,这只是我的公司,我的问题。”
沈未正在收拾文件的手停了停。她转过头,看着顾峥,眼神里有种复杂的评估。
“顾峥,我投资恒远,不是做慈善。”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静,“我看中的是它的潜在价值。但价值的实现,需要有人去推动,去执行,去解决一个个具体的问题。你父亲去世,你崩溃,华南振科危机……这些都是风险。而我的工作,就是管理这些风险。”
她拿起公文包,走向门口:“所以我不是在帮你,我是在保护我的投资。这是我的专业。”
走到门边,她停下脚步,没有回头:“但话说回来,你这次的处理,让我对这项投资的信心增加了不少。至少证明,我没有完全看错人。”
门轻轻关上。
顾峥独自站在办公室里,回味着她最后那句话。保护投资……没有完全看错人……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停车场。沈未那辆黑色轿车刚刚启动,尾灯在夜色中划出一道红色的弧线,然后驶离。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这次是苏曼。
“顾峥,听说你这几天在忙华南振科的事?需要帮忙吗?苏家和他们总部有些关系。”
顾峥看着这条信息,几乎能想象出苏曼发信息时那种掌控一切的神情。他回复:“谢谢,已经解决了。”
几乎是立刻,电话打了过来。
“顾峥,你别这么倔。”苏曼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依然温柔,但多了几分急切,“我知道恒远现在不容易,你一个人撑着太辛苦了。我们之间,其实可以不用这么见外——”
“苏曼。”顾峥打断她,声音平静但坚定,“谢谢你的关心。但恒远的问题,我和我的团队会自己解决。我还有事,先挂了。”
他没等对方回应,直接挂断了电话。
窗外的城市灯火通明。顾峥站了很久,直到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李国胜发来的技术总结报告。
他走回办公桌前,打开电脑,开始阅读报告,并在关键处做批注。工作带来的那种清晰的、可掌控的感觉,让他从刚才那通电话的不适中迅速抽离。
凌晨一点,顾峥终于关上电脑。他最后看了一眼邮箱,有一封新邮件,发件人是沈未,标题是“行业展会信息”。
点开,正文只有一句话:“下月初上海国际精密加工展,恒远需要亮相。这是重新建立行业形象的机会。具体方案明天讨论。”
附件是展会的详细介绍,以及一份初步的参展方案草案。
顾峥看着屏幕,忽然笑了一下。
瓷娃娃被摔碎了,但有人把碎片捡起来,告诉他这些碎片可以烧制成更坚硬的陶瓷。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学会如何控制窑火。
夜更深了。但恒远厂区里,还有几处灯光亮着。
在距离厂区三公里的一间公寓里,沈未刚刚洗完澡。她擦着头发走到客厅,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一个复杂的财务模型——恒远未来三年的现金流预测。
她调整了几个参数,看着回报率曲线的变化,眼神专注。
投资人的专业判断告诉她,这笔投资正在走上正轨。但某个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角落,有个声音在问:仅仅只是投资吗?
她关上电脑,走到窗边。城市的夜景铺展在眼前,灯火如星河。
八年前那个摄影棚里,她第一次见到顾峥时,他确实像个精致的瓷娃娃——漂亮,易碎,被摆放在聚光灯下供人观赏。而那时她正在读的《宏观经济学原理》第七章,讲的是“市场失灵与政府干预”。
现在,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把他们推到了一起。一个需要平台证明专业价值的投资人,一个需要专业帮助重塑企业的继承者。
很合理的商业组合。至少,在财务报表上是这样。
沈未拉上窗帘,将夜色隔绝在外。明天还有更多工作要做——整改报告、展会方案、新的供应商洽谈、技术团队的激励方案……
她的生活,一直是这样按计划推进的。清晰,高效,可控。
只是偶尔,在深夜里,她会想起医院走廊上顾峥签协议时那双燃烧着屈辱和不甘的眼睛。那么鲜活的情感,和她习惯的冰冷数字如此不同。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母亲发来的信息:“未未,你爸还在生气,但妈妈支持你。照顾好自己。”
沈未看着那条信息,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最终只回了一个字:“好。”
她关掉灯,在黑暗中躺下。明天,太阳照常升起,工作照常继续。
而恒远的故事,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