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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合鸣 ...

  •   展会筹备进入了最后一周的冲刺。
      上海国际精密加工展是国内精密制造行业最重要的年度盛会,三百多家参展商,上万名专业观众。对恒远来说,这是重新亮相的关键舞台——不仅要展示技术实力,更要传递一个明确信号:那个濒临破产的老厂已经完成蜕变。
      沈未的策划方案专业得近乎苛刻。
      展位设计采用极简工业风,主色调是恒远新的企业色——深空灰与科技蓝。核心展品不是成品,而是三条可视化数据流:第一条实时展示精磨工序的生产数据,CPK值、尺寸稳定性、能耗比;第二条是恒远三十年来服务过的客户名录滚动,从最早的国营大厂到如今的德资企业;第三条是技术革新时间轴,重点标注了最近两个月的改造节点。
      “客户不在乎你多辛苦,只在乎你能为他们创造什么价值。”沈未在筹备会上说,激光笔的光点落在投影幕布上,“所以我们要展示的不是‘我们在努力’,而是‘我们已经做到了’。”
      顾峥坐在长桌一端,看着屏幕上那些精密的图表和策略分析。一个月前,他还在为保住一个客户焦头烂额;现在,他们要站在行业最前沿的舞台上,重新定义恒远的品牌形象。
      这种跃升的速度,让他有种不真实的眩晕感。
      “媒体联络名单已经梳理完成。”沈未切换下一张PPT,“重点接触三家行业媒体,两家财经媒体。新闻稿的切入点是‘传统制造企业的数字化破局’,正好契合当前的政策导向。”
      李国胜举手:“技术展示环节,我们计划安排现场加工演示。但展会现场的电力负荷和噪音控制都是问题。”
      “已经协调好了。”沈未调出展馆平面图,“我们申请了特殊展区,电力专线,隔音方案采用新型吸音材料。陈工团队会提前三天进场调试设备。”
      她看了眼顾峥:“顾总需要在开幕式当天的主论坛做十五分钟演讲。讲稿初稿我已经准备,重点是分享恒远技术改造的实际经验和数据成果。”
      顾峥点点头,接过沈未递来的文件。演讲稿写得很扎实,数据清晰,逻辑严谨,但他读着读着,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有个问题。”他抬起头,“整篇讲稿都在说‘我们做了什么’,但没说‘我们为什么这么做’。技术改造的背后,应该有更内核的东西。”
      会议室安静下来。王德发在角落里撇了撇嘴,但没说话。
      沈未微微挑眉:“你指的是?”
      “信念。”顾峥放下文件,语气认真起来,“我父亲那一代人相信,好的产品自己会说话。所以他们埋头搞技术,不管市场变化。结果就是恒远差点被淘汰。”
      他站起身,走到白板前,拿起笔:“我们现在做的技术改造、管理升级,不只是为了活下去。是要证明一件事——在中国,我们能做出不输给德国、日本的精密制造。这个信念,应该让所有人听见。”
      李国胜的眼睛亮了起来。几个年轻工程师也坐直了身体。
      沈未看着顾峥,沉默了几秒,然后缓缓点头:“可以加这个维度。但要注意分寸,不要太煽情,保持专业基调。”
      “明白。”顾峥在白板上写下几个关键词,“我会把握好度。”
      散会后,沈未留了下来。
      “你刚才说的那个角度很好。”她一边整理文件一边说,“但我要提醒你,行业展会的听众很专业,空谈情怀会适得其反。必须有扎实的案例和数据支撑。”
      “我知道。”顾峥靠在桌边,“所以我想在演讲里加入华南振科那个案例——从危机到解决的全过程。这个案例够具体,也够说服力。”
      沈未动作顿了顿:“那个案例涉及客户隐私,需要华南振科同意。”
      “我已经和赵志刚沟通过了。”顾峥说,“他原则上同意,只要我们隐去具体技术参数和商业条款。他还说,如果演讲效果好的话,华南振科可以考虑和我们续签三年长约。”
      这次轮到沈未有些意外了。她抬起头,仔细打量顾峥:“你什么时候联系的他?”
      “上周,整改报告发过去之后。”顾峥语气平常,“顺便提了一下展会的事。赵志刚人很实在,他说产品质量过关,其他都是小事。”
      沈未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几乎看不出来,但顾峥捕捉到了。
      “你笑什么?”他问。
      “没什么。”沈未收起笑容,恢复了一贯的专业表情,“只是发现,你开始形成自己的风格了。不是学我,也不是学你父亲,是你自己的方式。”
      她拿起公文包:“演讲稿修改版明天给我。另外,展会期间会有不少潜在投资人和同行来接触,我准备了一份重点名单和应对策略,晚点发你。”
      “好。”顾峥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忽然叫住她,“沈未。”
      沈未转身。
      “谢谢你。”顾峥说,“不只是为这次展会。”
      沈未静静看了他两秒,然后轻轻点头,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顾峥站在空荡荡的会议室里,看着白板上自己写下的那几个字——“信念”、“价值”、“重生”。
      一个月前,他还在ICU外的走廊里签下那份屈辱的协议。现在,他正在为一个行业级的演讲做准备。
      命运的改变有时候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展会前一天,上海国际博览中心。
      恒远的展位已经基本搭建完成。深空灰的背景墙,科技蓝的发光字,三条巨大的数据屏循环播放着实时数据流。最引人注目的是展位中央那台精磨设备——它正在现场加工一个不锈钢精密零件,切削液在刀尖泛起细密的泡沫,机械臂的动作精准流畅。
      陈序带着两个工程师在做最后调试。李国胜背着手在旁边看着,不时提出一些细微调整。
      顾峥和沈未一起巡视展位。
      “媒体采访安排在明天下午两点到三点。”沈未看着手中的日程表,“第一家是《先进制造》杂志,问题清单已经发过来了,主要是技术细节。第二家是财经新媒体,关注点会在企业转型和资本运作上。”
      “资本运作?”顾峥皱眉,“我们不打算引入更多投资吧?”
      “暂时不需要,但可以预留可能性。”沈未平静地说,“资本市场关注你,本身就是一个积极信号。合理的回应方式是强调恒远目前现金流健康,专注于内生增长。”
      她顿了顿,补充道:“另外,我收到消息,沈氏集团也有人来参展。”
      顾峥看向她。
      “不是我父亲,是集团投资部的人。”沈未语气没什么变化,“可能是来看看我在做什么,也可能是真的对精密制造领域有兴趣。无论哪种,正常应对就好。”
      顾峥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极细微的紧绷。
      “如果他们来找你麻烦——”
      “不会。”沈未打断他,“这是公开场合,沈家要面子。最多就是些场面上的话。”
      她合上日程表,抬头看向展位上方恒远的新LOGO——一个抽象的齿轮与芯片结合的图形,寓意着传统制造与数字技术的融合。
      “这个LOGO设计得不错。”她说,像是转移话题,“简洁,有辨识度,也传达了我们想说的东西。”
      “是你找的设计团队专业。”顾峥说。
      “不,是你们厂里那几个年轻工程师的想法。”沈未难得地多解释了几句,“我让他们做了几版方案,这一版是投票选出来的。李总工说,齿轮代表恒远的历史,芯片代表未来。中间的连接部分,是现在正在发生的改变。”
      她看着那个LOGO,眼神有些复杂:“有时候,真正懂这家企业的,还是那些在里面工作了很多年的人。”
      顾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展位里,李国胜正在和陈序讨论什么,两人对着电脑屏幕指指点点,神情专注。王德发也在,他虽然还是那副不太情愿的样子,但确实在认真检查物料摆放。
      “你把这支团队凝聚起来了。”顾峥轻声说。
      “是他们自己选择留下。”沈未纠正道,“我给的只是一个方向和框架。真正做事的,是他们。”
      她看了眼手表:“我还有几个供应商要见。你准备一下明天的演讲,晚上我们再过一遍流程。”
      “好。”
      沈未离开后,顾峥独自站在展位前。周围是忙碌的布展景象——搬运货物的推车声,电钻的嗡鸣,各色语言的交谈声。空气里弥漫着木料、油漆和电子设备混合的气味。
      这就是真实的商业世界。不是父亲书房里那些抽象的战略规划,也不是商学院课堂上的理论模型,而是具体的展位、具体的设备、具体的人。
      他走到那台精磨设备前,陈序抬起头,推了推眼镜:“顾总。”
      “怎么样?”
      “一切正常。”陈序调出监控数据,“温度控制稳定,振动值在安全范围内。现场加工演示应该没问题。”
      顾峥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忽然问:“陈工,你做国产数控系统,是因为相信我们能超过国外吗?”
      陈序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容里有种技术人特有的坦诚:“说实话,我没想那么多。我就是觉得,有些技术问题挺有意思的,想试试能不能用更好的方法解决。”
      他指着屏幕上的算法模块:“你看这个热补偿模块,我们用了新的建模方法,比德国那套传统算法响应快百分之三十。这就是‘更好的方法’。”
      “就这么简单?”
      “对我们搞技术的人来说,就这么简单。”陈序说,“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做出更好的东西。至于超不超过谁……那是结果,不是目标。”
      顾峥若有所思。
      晚上九点,酒店会议室。
      沈未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黑色西裤,头发扎成低马尾,正对着投影屏幕上的演讲稿做最后修改。她手边放着半杯凉掉的咖啡,屏幕的光映亮她专注的侧脸。
      顾峥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两个餐盒。
      “还没吃晚饭吧?”他把餐盒放在桌上,“酒店餐厅打包的,简单吃点。”
      沈未抬起头,有些意外,但没拒绝。“谢谢。”
      两人坐在会议桌边,安静地吃饭。餐盒里是清淡的粤菜——白切鸡、清炒芥兰、米饭。简单,但可口。
      “演讲我改了几版,这是最终稿。”沈未把平板推过来,“你下午和陈序的对话,我加进去了。‘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做出更好的东西’——这个角度很真实,比空谈信念更有力量。”
      顾峥接过平板,快速浏览。演讲稿保留了扎实的数据和案例,但增加了一条清晰的情感线——从父亲的坚守,到自己的迷茫,再到团队共同找到的新方向。结尾落点在那句“我们不是在追赶谁,我们是在解决真实的问题,做出更好的产品”。
      “很好。”他由衷地说。
      “是你的想法好。”沈未语气平静,“我只是做了专业化的呈现。”
      她吃完最后一口饭,收拾好餐盒,重新打开电脑:“另外,我下午收集到一些情报。有三家同行会重点关注我们,其中‘精工科技’最近在融资,可能会在展会上制造话题。”
      “制造话题?”
      “比如质疑我们数据的真实性,或者暗示恒远还在财务危机中。”沈未调出一份公司档案,“精工科技的创始人张立伟,以前和你父亲有过节。这次我们的技术改造,直接冲击了他们的市场定位。他有动机找麻烦。”
      顾峥皱眉:“那怎么应对?”
      “三原则。”沈未竖起三根手指,“第一,不回避,正面回应技术问题。第二,不纠缠,转移话题到产品本身。第三,不留话柄,所有回应基于公开数据。”
      她看着顾峥:“你是恒远的董事长,你的态度决定了整件事的调性。记住,专业是最好的防御。”
      顾峥点头:“明白了。”
      窗外,上海的夜景璀璨如星河。这座城市的能量,在夜晚依然蓬勃涌动。
      沈未看了眼时间:“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明天状态很重要。”
      “你呢?”
      “我再检查一遍所有的物料和流程。”沈未已经重新投入到工作中,“确保万无一失。”
      顾峥知道劝不动她,起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他停下脚步,回头说:“沈未,你不用把所有的责任都扛在自己肩上。这个团队,包括我,都在成长了。”
      沈未打字的手顿了顿。她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说:“我知道。但习惯很难改。”
      门轻轻关上。
      会议室里只剩下沈未一个人。她对着屏幕,却有些走神。顾峥那句话在她脑海里回响——“你不用把所有的责任都扛在自己肩上”。
      从小到大,没有人对她说过这句话。
      在沈家,责任是分配好的:父亲的责任是带领集团,弟弟的责任是继承家业,她的责任是……辅助、支持、必要时牺牲。
      离开沈氏时,父亲最后的话是:“未未,你要想清楚。出去了,所有的责任都得自己扛。沈家不会替你兜底。”
      她当时回答:“我知道。”
      然后她真的一个人扛起了所有。做投资,找项目,谈判,执行。累了就喝咖啡,困了就睡办公室,病了就吃药硬撑。没人问她需不需要帮忙,因为她展现出的形象永远是不需要。
      可是刚才,顾峥说了那句话。
      沈未摇摇头,把那些思绪甩开。她重新聚焦在屏幕上,调出明天的媒体名单,开始逐一核对采访提纲。
      工作是最好的镇定剂。清晰的待办事项,可执行的方案,可衡量的结果。在这个世界里,一切都有逻辑可循。
      晚上十一点,她终于完成所有检查。关掉电脑,走到窗边。
      这座城市从不入睡。高架桥上的车流如光带穿梭,摩天大楼的灯光在夜色中勾勒出几何图形。这就是她选择的战场——真实、残酷、但也充满可能性的商业世界。
      手机震动,是母亲发来的信息:“未未,看到恒远参展的新闻了。你很棒。爸爸嘴上不说,但偷偷看了好几遍报道。”
      沈未看着那条信息,手指在回复框上悬停良久,最终只打了一个字:“嗯。”
      她放下手机,靠在窗边。玻璃上映出她的影子——一个穿着职业装,表情冷静,眼神里藏着疲惫的女人。
      八年前,她在摄影棚里读《宏观经济学原理》时,想的是如何理解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现在,她正在亲身参与这些规则的书写。
      而顾峥……他正在从一个被规则束缚的人,成长为能够运用规则的人。
      这个转变的过程,比她预想的要快,也更有意思。
      沈未拿起外套,关灯离开会议室。走廊里很安静,只有她的脚步声。
      明天,展会开幕。
      恒远的新生,将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接受检验。
      而她也将见证,自己选择的这个平台,究竟能走到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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