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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亮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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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九点,上海国际博览中心。
展馆穹顶下,人声如潮水般涌动。西装革履的采购商、穿着工装的技术人员、挂着媒体证件的记者,在数百个展位间穿梭。空气里混杂着金属、润滑油、新印刷品的味道,还有几十种语言的低语。
恒远的展位前已经聚集了一小群人。
三条数据屏正在实时滚动——精磨工序的CPK值稳定在1.73,尺寸稳定性曲线平滑得像经过数学修饰。中央的设备正在加工一个航空铝材零件,刀尖在金属表面划过,发出低沉而有节奏的嗡鸣,切屑如银丝般卷落。
顾峥站在展位内侧,深灰色西装,浅蓝色衬衫,没打领带。他手里拿着一份演讲提纲,但没在看。目光扫过人群,精准地捕捉到几个关键面孔——行业媒体的记者,几家大厂的采购总监,还有……
他的目光在某处停顿。
三个穿着深色西装的男人站在展位斜对面,正低声交谈。中间那位五十多岁,鬓角微白,神情严肃,正是沈氏集团投资部总经理,周正平。
沈未说过他们会来。但亲眼见到,还是让人心头一紧。
“顾总,还有十分钟。”李国胜走过来,压低声音,“设备运行正常,演示样品已经准备好了。”
顾峥点头,收回目光:“媒体都到了吗?”
“到了,在预留席位。”李国胜顿了顿,“还有,精工科技的人也来了,在侧后方。”
顾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看到几个熟悉的面孔——精工科技的创始人张立伟带着两个助手,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这边。张立伟和顾峥的父亲有过节,是行业里公开的秘密。当年竞争一个大客户,顾宏远以技术优势胜出,张立伟至今耿耿于怀。
“知道了。”顾峥平静地说,“按计划进行。”
九点三十分,主论坛开幕式开始。
顾峥坐在嘉宾席第三排,能清晰地看到台上的讲者。第一个演讲的是德国某精密设备巨头的中国区总裁,PPT上满是德文术语和复杂图表,语气里带着日耳曼人特有的严谨和隐约的优越感。
“在中国市场,我们一直致力于技术本土化……”那位总裁说着流利的中文,但措辞间依然透露出“技术输出方”的定位。
顾峥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他想起了父亲——那个总是说“德国设备好,但我们要做出自己的东西”的老人。父亲花了半生时间追赶,最后却差点因为固守而被淘汰。
那么,什么才是正确的路?
“下一个演讲者,恒远精密制造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顾峥先生。”
顾峥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下摆,走上舞台。
聚光灯打在脸上,有些灼热。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他能看到沈未坐在媒体区第一排,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表情平静如常。也能看到周正平坐在后排,正低头记录什么。张立伟则抱着手臂,一副看好戏的姿态。
顾峥调整了一下麦克风,深吸一口气。
“各位同仁,上午好。”他的声音通过音响传遍整个论坛区,清晰、平稳,带着恰到好处的力量感,“我是顾峥。今天站在这里,我想分享的不是多么宏大的战略,也不是多么尖端的技术,而是一个老牌制造企业在过去三个月里,经历的一场‘手术’。”
他身后的巨幕亮起,不是华丽的公司宣传片,而是一张简单的照片——恒远老厂区的正门,斑驳的墙壁上,“恒远精密”四个字已经有些褪色。
“这张照片拍摄于三个月前。”顾峥说,“那时候,恒远正面临成立三十年来最大的危机。技术老化,管理僵化,客户流失。最困难的时候,我们连下个月的工资都发不出来。”
台下响起轻微的议论声。在这种场合如此直白地暴露困境,并不常见。
“当时很多人劝我,卖掉吧,转型吧,别硬撑了。”顾峥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我也想过放弃。但我父亲,恒远的创始人顾宏远先生,在病床前最后一次清醒时对我说:‘厂子要保住。不是为我,是为那些跟着我们干了十几年、几十年的老师傅。’”
他的声音低了些,但更沉:“所以,我们开始了这场‘手术’。”
屏幕切换,出现三组对比数据:技术改造前后的废品率曲线,能耗对比,生产效率提升百分比。每一条曲线都经过专业的数据可视化处理,清晰、直观、有冲击力。
“手术的第一刀,切在技术病灶上。”顾峥走到台侧,指向恒远的展位方向,“我们引入了一套全新的数控系统,不是进口的,是国产的。研发团队平均年龄三十二岁,负责人是我的清华学弟陈序博士。”
他调出一段视频——陈序在车间里调试设备的画面,年轻的工程师指着屏幕上的算法模块,用最朴实的语言解释技术原理:“我们没想超越谁,就是想试试能不能用更好的方法解决问题。”
视频结束,顾峥回到舞台中央:“就是这种最简单的想法,让我们的精磨工序稳定性提升了百分之四十,能耗降低了百分之二十二。数据在这里,欢迎大家随时验证。”
台下,沈未微微点头。这个切入角度选得很好——不煽情,不夸大,用事实说话。
“手术的第二刀,切在管理流程上。”顾峥继续,“我们犯过错误,把试运行阶段的产品混入正常交付批次,导致一个重要客户差点流失。”
他展示了华南振科案例的简化版——问题发生、追溯原因、整改措施、效果验证。每一步都有数据支撑,每一个环节都体现专业态度。
“这个错误让我们损失了订单,但更重要的是,它让我们建立起了完整的质量追溯和批次管理系统。”顾峥说,“现在,恒远生产的每一件产品,都能追溯到具体的生产时间、操作人员、设备参数。这不是为了追究责任,是为了确保质量。”
台下有人开始拍照。这些细节,对于制造业同行来说,比任何华丽的宣传都更有说服力。
“最后,我想分享一个故事。”顾峥的语速放缓,“我们厂里有一位老师傅,姓王,五十八岁了。新设备进厂那天,他站在旁边看了整整三个小时。我问他在看什么,他说:‘我在看这台机器怎么取代我。’”
台下安静下来。
“我告诉他,不是取代,是升级。”顾峥的声音里有了温度,“三天后,王师傅主动报名参加新系统培训。现在,他是第一批掌握全套操作的骨干,还在带三个徒弟。上周,他改进了我们沿用十年的一个夹具设计,让装夹时间缩短了百分之三十。”
屏幕上出现了一张合影——李国胜、陈序、王师傅和几个年轻工程师,站在设备前,表情认真而充满干劲。
“这就是我想说的。”顾峥望向全场,“制造业的转型,不是机器换人,是让人驾驭更好的机器;不是抛弃传统,是让传统在新的土壤里重新生长。恒远走过弯路,犯过错,但现在,我们找到了自己的路——用最专业的态度,解决最实际的问题,做出更好的产品。”
他停顿,然后一字一句:“这条路,我们会一直走下去。”
掌声响起。开始时有些零散,然后迅速蔓延成一片。
顾峥鞠躬,走下舞台。手心全是汗。
沈未起身迎上来,递给他一瓶水:“讲得很好。数据和案例的比例恰到好处,最后那个故事很有感染力。”
“张立伟什么反应?”顾峥拧开瓶盖。
“听完一半就走了。”沈未淡淡道,“他旁边的助理脸色不太好看。”
顾峥喝了口水,感受着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周正平呢?”
“一直在记录。”沈未看了眼时间,“媒体采访半小时后开始,你先休息一下。精工科技那边,如果他们来找事,我来处理。”
“不。”顾峥放下水瓶,“我来。”
沈未看向他。
“我是董事长。”顾峥说,“有些事,必须我自己面对。”
沈未沉默两秒,点头:“好。但要记住,专业是最好的武器。”
顾峥笑了:“这句话你已经说过很多遍了。”
“因为这是真理。”沈未转身,“走吧,该回展位了。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恒远展位前的人流明显增多。
技术演示区被围得水泄不通。陈序正在现场讲解,几个工程师配合操作设备,实时加工出一个个亮银色的精密零件。每完成一件,就有质检员当场测量,数据直接投影到屏幕上——公差全部在微米级。
李国胜被几个同行企业的技术总监围着,讨论具体的技术细节。老人今天难得地健谈,说到激动处还用手比划。
王德发在客户接待区,虽然表情还是那副不太情愿的样子,但回答问题时居然意外地专业——毕竟在车间干了几十年,那些技术参数和工艺流程,早就刻在骨子里了。
顾峥和沈未并肩站在展位后方,看着这一切。
“比预想的要好。”沈未轻声说,“已经有三家潜在客户约了深入洽谈,还有一家投资机构递了名片。”
“投资机构?”
“是一家专注于高端制造的风险投资。”沈未说,“他们关注的是我们这套改造模式的可复制性。不过现在还早,先保持接触。”
她顿了顿,补充道:“另外,周正平刚才来过,转了一圈就走了。什么也没说,但看得很仔细。”
顾峥正要说话,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顾总,好久不见。”
张立伟带着两个助手,笑容满面地走过来,伸出手:“演讲很精彩,后生可畏啊。”
顾峥和他握手,力道适中:“张总过奖。精工科技的展位我也去看了,新推出的五轴联动很亮眼。”
“小打小闹,比不上你们的‘大手术’。”张立伟话里有话,“不过顾总,我有个问题。你们那套国产系统,稳定性真像数据展示的那么好?现场演示毕竟只是短时间运行,量产环境下,能保证吗?”
周围有几个同行看了过来。
沈未正要开口,顾峥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肘——一个细微的动作,但她明白了。
“张总这个问题问得好。”顾峥微笑,语气平静,“所以我们准备了这些。”
他从展台上拿起一个文件夹,递给张立伟:“这是过去一个月,我们为华南振科批量生产的两千套产品的全检数据。每一件都有记录,欢迎查证。”
张立伟翻开文件夹,脸色微变。那些数据详细得近乎苛刻,每一列都经过第三方认证机构盖章。
“另外,”顾峥继续说,“如果张总有兴趣,我们可以安排您参观我们的生产现场。随时欢迎。”
张立伟合上文件夹,笑容有些僵硬:“顾总准备得很充分啊。”
“应该的。”顾峥依旧微笑,“做制造业,质量就是生命。数据不会说谎,产品自己会说话。您说对吗,张总?”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锋。
张立伟先移开了视线,干笑两声:“对,对。那你们忙,我再去转转。”
他带着助手匆匆离开。
周围响起低低的议论声。刚才那一幕,明眼人都看得出谁占了上风。
沈未侧头看向顾峥,轻声说:“处理得很好。”
“是你准备的数据充分。”顾峥把文件夹放回展台,“我只是把它们拿出来而已。”
“但你拿出来的时机和方式,很有讲究。”沈未说,“不卑不亢,用事实说话。这已经是一种成熟的管理者姿态了。”
顾峥没有回应。他看向展位里忙碌的团队——李国胜正和一个年轻工程师讨论什么,陈序在调试设备参数,王德发虽然皱着眉,但确实在认真接待客户。
三个月前,这些人还是一盘散沙。现在,他们是一个团队。
“沈未。”他忽然说,“谢谢。”
沈未微微一怔:“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为所有的事。”顾峥认真地看着她,“如果没有你,恒远撑不到今天,我也不可能站在这里。”
沈未移开视线,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我只是做了专业投资人该做的事。恒远的价值,是你和你的团队实现的。”
“但选择投资恒远,是你的判断。”顾峥说,“在所有人都觉得它没救的时候,你看到了可能性。”
沈未沉默了几秒,然后轻声说:“我父亲教过我,好的投资人要有两种能力——发现价值的眼光,和实现价值的耐心。恒远有前者,你有后者。所以,这是我的专业选择,不是施舍。”
她看了眼手表:“媒体采访要开始了。准备一下,记得三点原则:数据支撑,案例具体,态度诚恳。”
“明白。”
顾峥转身走向采访区。沈未站在原地,看着他挺直的背影,忽然想起八年前那个摄影棚里的少年——那时他站在强光灯下,漂亮得近乎失真的脸庞上,写满了无处遁形的局促。
而现在,他站在行业舞台中央,用数据和专业赢得尊重。
从被注视的展品,到掌控局面的主理人——这段路,他走得比她预想的要快。
她不知道这种转变的尽头是什么。但她想看看。
下午五点,展会第一天结束。
人流渐渐散去,展馆里的喧嚣转为收拾物料的嘈杂声。恒远的团队正在整理展品,清点资料,准备明天的物料。
顾峥在展位后的临时办公区,和最后一家潜在客户敲定了下周工厂参观的细节。送走对方后,他长舒一口气,感觉肩膀上的肌肉都在发酸。
一整天,他见了十七拨客户,接受了四家媒体采访,应对了三拨同行试探。说的每一句话都要斟酌,每一个表情都要控制。
原来,这就是站在台前的感觉。
“累了?”沈未的声音传来。
她端着一杯咖啡走过来,递给他:“无糖的。提神,但不会影响睡眠。”
顾峥接过,喝了一口。苦,但醇厚。“你也忙了一天,不休息?”
“习惯了。”沈未在他对面坐下,打开笔记本电脑,“今天的初步统计出来了。有效客户线索四十三家,其中六家意向明确。媒体报道已经有三家发出,都是正面报道。另外……”
她顿了顿:“沈氏投资部刚刚发了邮件,想约时间聊聊。”
顾峥放下咖啡杯:“聊什么?”
“邮件里没明说,只说‘关于高端制造领域的投资机会’。”沈未语气平静,“可能是试探,也可能是真的有兴趣。我会处理。”
“如果你父亲——”
“他不会直接出面。”沈未打断他,“这不是他的风格。让投资部来接触,既保持了距离,又能获取信息。很标准的商业操作。”
她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屏幕的光映在脸上,显得专注而疏离。
顾峥看着她,忽然问:“你离开沈氏,后悔过吗?”
沈未打字的手停了停。她没有抬头,只是轻声说:“为什么要后悔?”
“因为那毕竟是你的家族企业。如果留下,现在可能已经是高管了。”
“然后呢?”沈未终于抬起头,眼神平静得让顾峥有些意外,“做高管,听我父亲安排,等我弟弟成熟了再把位置让给他?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她合上电脑,看向顾峥:“顾峥,你经历过被否定的感觉吗?不是因为你做错了什么,而是因为你的存在本身,就被视为一种威胁。”
顾峥沉默。
“我经历过。”沈未说,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晰,“所以离开不是逃避,是选择。选择在一个能凭能力获得认可的地方,证明自己。恒远对我来说,就是这样的地方。”
她站起身:“所以不要说谢谢。我们之间,是商业合作,是价值交换,是专业选择。这才是最高效的关系模式。”
说完,她拿起电脑,转身离开。
顾峥坐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展位转角。
最高效的关系模式。
真的只是这样吗?
他想起医院走廊里她递来的那份协议,想起董事会她据理力争的样子,想起深夜办公室里她疲惫的侧脸,想起刚才她端来咖啡时那个细微的动作。
如果只是商业合作,需要做到这些吗?
手机震动,是李国胜发来的消息:“顾总,设备调试完毕,数据一切正常。明天可以继续演示。”
顾峥回复:“辛苦了,李工。让大家早点休息。”
他放下手机,走到展位中央。设备已经关机,屏幕暗着,但空气中还残留着金属加工后的淡淡气味。
这里就是战场。没有硝烟,但有数据、技术、谈判、博弈。而他,正在学习如何当一个合格的将军。
远处,沈未正和陈序说话,手指在平板上划动,侧脸专注。
也许她说得对。商业合作,价值交换,专业选择。
但人心这种东西,从来都不遵循最高效的模式。
顾峥摇摇头,把那些杂乱的想法甩开。明天还有第二天的展会,还有更多的客户要见,更多的问题要应对。
他需要专注。
窗外,上海的夜幕降临。城市灯火如星海,每一盏灯下,都有人在为某个目标奋斗。
恒远的故事,还在继续。
而他和沈未之间,那场始于商业协议的关系,似乎也在悄然变化。
只是没有人说破。
也许,还不到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