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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暗涌 ...

  •   展会结束后的第十天,恒远签下了第一个新客户订单。
      苏州的一家中德合资汽车零部件企业,五百套转向节精密衬套,技术要求比华南振科的订单还要高一个等级。合同金额不大,一百二十万,但象征意义重大——这是恒远在行业展会上直接转化来的第一个新客户。
      顾峥在合同上签下名字时,笔尖在纸面停顿了一瞬。三个月前,他签下的是股权转让协议,那份文件意味着失去。现在,这份合同意味着获得。
      “这只是开始。”沈未的声音从办公桌对面传来。她正在审阅另一份文件,头也没抬,“这家企业的母公司是德国上市公司,如果首批合作顺利,后续年采购额可能达到八百万。”
      顾峥合上合同,看向她:“你好像从来不庆祝。”
      “庆祝什么?”沈未终于抬起头,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拿到订单是正常商业流程的结果,不是意外之喜。我们的产品质量达标,价格有竞争力,服务方案专业,客户选择我们是很自然的事。”
      她将手头的文件推过来:“倒是这个,需要你重点关注。”
      顾峥接过文件,是一份关于原材料的市场分析报告。沈未用红笔在几个关键数据上做了标记。
      “铜、铝、特种钢材的价格在过去两周上涨了百分之五到八。”她的手指轻点纸面,“根据供应链数据,这种上涨趋势至少会持续一个季度。如果我们现有的报价体系不调整,下个季度的毛利率会被压缩三个点。”
      顾峥快速浏览报告。图表上的曲线陡峭上扬,注释里详细列出了国际大宗商品市场的波动因素——南美矿山罢工、海运成本上升、美元汇率波动……
      “需要重新核算成本。”他放下报告,“同时和现有客户沟通价格调整。”
      “已经做了预案。”沈未调出平板电脑上的表格,“针对不同客户,我设计了三种方案:A方案,价格上调百分之三,但延长付款账期;B方案,价格不变,但缩减部分增值服务;C方案,维持现有条款,但要求签订更长的合作周期。”
      表格里,每个方案都有详细的数据支撑和风险评估。
      顾峥看着她专注的侧脸。这个女人似乎永远能预见问题,永远有准备。她的世界里,没有“惊喜”,只有“预案”。
      “你觉得客户会接受哪种?”他问。
      “要看客户类型。”沈未切换页面,“像华南振科这种对价格敏感但重视稳定供应的,适合C方案。像刚签的德资企业这种更看重技术服务的,可以接受A方案。我已经让销售团队针对不同客户制定沟通策略。”
      她顿了顿,补充道:“另外,我建议启动原材料战略储备。如果预测准确,现在囤货的成本,会比三个月后低百分之十以上。”
      “需要多少资金?”
      “两百万左右。”沈未调出财务模型,“可以用短期信用贷款覆盖,囤货周期内产生的利差,会被采购成本节约完全抵消。这是详细的资金测算。”
      顾峥看着屏幕上那些复杂的公式和现金流模拟,忽然觉得,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企业经营几乎变成了一种精密科学。每一个决策都有数据支撑,每一个风险都有应对方案。
      但他同时也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太精准了,精准到有些不真实。
      “你好像从来没有判断失误过。”他说。
      沈未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什么,很快又消失了。“我有过。”
      “什么时候?”
      沈未沉默了几秒,合上平板电脑。“三年前,我投资过一个新能源电池项目。技术路线很新颖,团队背景光鲜,市场前景广阔。所有数据模型都显示,这是个高回报项目。”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顾峥。“我投了一千万。九个月后,那个团队的核心技术被证明存在根本缺陷,无法商业化。项目清算时,我只收回了两百万。”
      顾峥有些意外。他从没听沈未提起过失败。
      “那之后我明白了一件事。”沈未转过身,表情依然平静,但眼神深处有些不一样的东西,“数据可以预测趋势,但不能预测人心。那个团队的CTO伪造了部分实验数据,而我相信了那些完美的图表。”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
      “所以你现在……”顾峥斟酌着措辞。
      “所以我现在会亲自验证关键数据,会做更多背景调查,会设置更严格的对赌条款。”沈未走回办公桌旁,“但本质上,投资永远有风险。我能做的,只是把风险控制在可承受范围内。”
      她重新打开平板:“回到原材料的问题上,我的建议是……”
      话没说完,办公室门被敲响了。
      李国胜推门进来,脸色不太好看。“顾总,沈总,出问题了。”
      “怎么了?”
      “刚收到的消息,‘精工科技’在挖我们的人。”李国胜压低声音,“他们联系了王德发,开出的条件是技术总监职位,薪水比现在高百分之五十。”
      顾峥和沈未对视一眼。
      “王德发什么态度?”沈未问。
      “他……没当场拒绝。”李国胜眉头紧锁,“只说考虑考虑。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动心了。他儿子明年要出国留学,需要钱。”
      顾峥感觉胸口有些发闷。展会上的交锋,张立伟果然没有善罢甘休。不从业务上竞争,转而挖核心团队——这招更狠。
      “现在怎么办?”李国胜看着两人,“王德发虽然脾气差,但管生产确实有一套。如果他走了,短期内很难找到合适的替代人选。”
      沈未没有立刻回答。她拿起手机,快速查看着什么,然后抬起头:“李总工,您先回去,稳住王德发,就说公司会认真考虑他的职业发展诉求。其他的,交给我们。”
      李国胜犹豫了一下,点点头离开了。
      门关上后,顾峥看向沈未:“你有什么计划?”
      “两条线。”沈未语速很快,“第一,立刻启动王德发的续约谈判。他不是想要钱吗?我们可以给,但不是简单加薪。”
      她调出一份文件:“这是王德发过去三年的绩效考核数据。产量达标率百分之九十二,质量事故率百分之一点三,员工流失率百分之八。中等偏上,但算不上顶尖。”
      “你的意思是?”
      “用绩效对赌。”沈未在平板上写下几个数字,“基础薪资上调百分之二十,但设置明确的绩效奖金——如果他能把质量事故率降到百分之零点五以下,把员工流失率控制在百分之五以内,年终奖金可以翻倍。这样,他实际收入可能比精工科技开的条件还高,但前提是他必须做出成绩。”
      顾峥思考着这个方案:“他会接受吗?”
      “看他更看重什么。”沈未说,“如果只是想要安稳的高薪,精工科技的条件更有吸引力。但如果他还想证明自己的价值,我们的方案更有挑战性,也更有成长空间。”
      “第二条线呢?”
      “主动出击。”沈未眼神冷静,“精工科技能挖我们的人,我们也能找他们的弱点。我需要两天时间做尽职调查。”
      “你要挖他们的人?”
      “不一定是挖人。”沈未说,“但至少要知道,张立伟为什么突然这么急。按照行业惯例,这种恶性挖角通常发生在两种情况下——要么他们接了大订单急需扩张产能,要么他们自己内部出了问题需要快速填补。”
      她看了眼时间:“我约了行业咨询公司下午见面。另外,顾峥,你要亲自和王德发谈一次。不谈条件,谈谈恒远这三十年的历史,谈谈你父亲,谈谈那些跟着他干了十几年的老工人。”
      顾峥明白她的意思。“打感情牌?”
      “不,是让他看清自己的位置。”沈未语气平静,“在精工科技,他永远是个空降的外来者。在恒远,他是元老,是看着你长大的人。这种归属感,有时候比钱更重要。”
      她顿了顿,又说:“当然,如果钱和归属感他都要,我们也给得起。关键是他值不值。”
      顾峥看着她,忽然想起父亲常说的一句话——商场如战场,但要记住你为什么要打仗。
      “我明白了。”他说,“下午我就找他谈。”
      沈未点点头,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出门。走到门口时,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了顾峥一眼。
      “还有一件事。”她说,“如果王德发最终选择离开,不要强留。人心里一旦有了去意,强留下来只会成为隐患。”
      “那你刚才说的那些方案——”
      “是尝试,不是保证。”沈未的表情很坦然,“我们能做的,是把条件摆在桌面上,把利害讲清楚。最后的选择,是他自己的事。作为管理者,你要习惯这一点——不是所有事都能控制,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留住。”
      她拉开门:“我先走了。有事电话联系。”
      门轻轻关上。
      顾峥独自坐在办公室里,看着窗外。厂区的烟囱冒着淡淡的白烟,生产线正在运转,一切看起来井然有序。
      但水面之下,暗流已经开始涌动。
      他想起父亲在世时,也遇到过类似的事。当时恒远的一个副总被竞争对手挖走,带走了十几个技术骨干。父亲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一整天,出来时只说了一句话:“走了也好,留下的才是真正的恒远人。”
      那时候顾峥不理解,觉得父亲太软弱。现在他明白了——有些裂痕,一旦出现,就无法完全修复。强行修补,只会让裂痕越来越大。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王德发的分机号。
      “王叔,下午有空吗?想找你聊聊。”
      下午三点,厂区旁的小茶馆。
      王德发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的茶杯已经凉了,但他一口没喝。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手指粗大,指节处有长期握工具留下的茧子。
      顾峥坐在他对面,也没有动面前的茶。
      “王叔,李总工都跟我说了。”顾峥开门见山,“精工科技找你了。”
      王德发抬起头,眼神有些躲闪:“顾总,我……”
      “不用解释。”顾峥打断他,“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常理。我今天来找你,不是要劝你留下,是想跟你聊聊。”
      王德发愣了愣。
      “我父亲去世前,跟我提过你。”顾峥说,声音很平静,“他说,老王脾气倔,说话直,有时候让人下不来台。但三十年了,只要交给他的生产任务,从来没有掉过链子。”
      王德发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还说,九八年金融危机的时候,厂里三个月发不出工资,是你带着工人加班赶工,接了一批别人都不愿意接的急单,才让恒远撑过了那个冬天。”顾峥看着窗外,“那时候我还在上小学,只记得有一天父亲很晚回家,带回来一袋橘子,说是王叔叔送的。”
      王德发的喉结动了动。
      “我不是要用这些旧情来绑架你。”顾峥转回头,目光诚恳,“我是想说,恒远能有今天,有你的功劳。这份功劳,我一直记得。”
      他顿了顿,继续说:“精工科技的条件,我们给不了那么直接。但沈总设计了一个方案——基础薪资上调百分之二十,加上绩效奖金。如果你能做到她设定的那些指标,总收入会比他们开的条件更高。”
      他把一份文件推过去:“这是详细的方案。”
      王德发没有接。他沉默了很久,然后低声说:“顾总,我不是只看钱。”
      “我知道。”顾峥说,“所以我想听听,除了钱,你还有什么考虑?”
      王德发端起凉掉的茶,喝了一口,像是下定了决心。“顾总,我说话直,你别介意。沈总来了之后,厂里变化很大,这是好事。但我有时候觉得……我们这些老人,跟不上趟了。”
      他放下茶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新设备,新系统,新流程……什么都讲数据,讲效率。我以前那套经验,好像突然不管用了。上周我按老方法调整了一个工艺参数,被陈工当场指出来,说那样会影响稳定性。”
      王德发的脸上露出苦笑:“我在车间干了三十多年,第一次被一个三十岁的年轻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指出错误。虽然他说得对,但我这张老脸……挂不住啊。”
      顾峥静静听着。
      “张立伟找我,不只是钱的问题。”王德发继续说,“他说,精工科技正准备上马一条新生产线,需要一个有经验的人来管。他说我的经验在那边会更受重视。”
      他抬起头,看着顾峥:“顾总,我不是说恒远不好。但有时候,人到了一定年纪,想要的不是更高的职位,更多的钱,而是……被需要的感觉。”
      茶馆里安静下来。窗外的街道上,车辆往来,行人匆匆。世界在快速变化,而有些人的脚步,渐渐跟不上了。
      顾峥沉默了很久,然后缓缓开口:“王叔,如果我告诉你,恒远接下来还有更大的计划——我们要建一个智能制造示范车间,要引入更多新技术,要培养一批既懂传统工艺又懂数字化的复合型人才——这个过程中,我们需要有经验的人来把关,来传承,来帮助年轻人少走弯路。”
      他身体前倾,目光认真:“如果你走了,这些事谁来做?李总工年纪大了,精力有限。其他老师傅,资历不如你,威信不如你。我需要一个人,既能理解沈总带来的新东西,又能把恒远三十年的老底子传下去。”
      王德发怔住了。
      “这个角色,非你莫属。”顾峥说,“而且我可以承诺,只要你在恒远一天,生产这一块,你说了算。沈总会提供数据和建议,但最终决策权在你。因为我相信,三十年的经验,不是几个数据模型能完全替代的。”
      他从包里拿出另一份文件:“这是新的岗位职责说明。你的职位会调整为‘生产总监兼技术传承负责人’,除了管生产,还要负责带徒弟,建培训体系,参与新车间规划。薪水在沈总方案的基础上,再加百分之十的管理津贴。”
      王德发看着那份文件,手指微微颤抖。
      “当然,如果你还是决定去精工科技,我尊重你的选择。”顾峥站起身,“但我想让你知道,在恒远,你永远不只是个管生产的副总。你是这家企业的历史,也是它的未来的一部分。”
      他拿起外套:“文件留在这里,你慢慢考虑。无论最后怎么选,我都希望我们之间,不要因为这件事伤了三十年的情分。”
      说完,顾峥离开了茶馆。
      王德发独自坐在那里,看着窗外,很久没有动。桌上的两份文件静静地躺着,一份是沈未设计的绩效方案,数据详实,逻辑严密;一份是顾峥给的新岗位说明,字里行间透着信任和期待。
      夕阳西斜,茶终于彻底凉了。
      晚上七点,顾峥回到办公室。
      沈未已经回来了,正站在白板前写写画画。白板上贴满了各种资料照片,用线条连接成复杂的网络图。
      “有收获?”顾峥问。
      “有。”沈未头也没回,用笔指着白板中央的一张照片,“这个人,张立伟的副手,刘振华。他上个月提交了辞职报告,但被张立伟强留下来了。”
      她转身,表情严肃:“我通过猎头渠道打听到,刘振华和精工科技的CTO在产品技术路线上有严重分歧。张立伟为了维持团队稳定,承诺给刘振华升职加薪,但同时需要他招揽更多有经验的人来证明自己的管理能力。”
      顾峥明白了:“所以挖王德发,是刘振华为了证明自己?”
      “大概率是。”沈未说,“而且这只是开始。如果我们留住了王德发,他们可能会转向其他人——李国胜手下的工程师,陈序团队的年轻人,甚至是我们销售部门的骨干。”
      她走到办公桌前,调出一份名单:“这是我梳理的,可能成为目标的关键人员名单。一共十七个人。针对每个人,我们需要制定不同的保留策略。”
      顾峥看着屏幕上那些熟悉的名字,感到一阵疲惫。商场上的竞争,有时候真的像没有尽头的战争。
      “你那边谈得怎么样?”沈未问。
      顾峥把下午的谈话简单说了一遍。沈未听完,沉默了片刻。
      “你给了他很大的权力。”她说,“生产决策权完全下放,这在我的管理原则里,是有风险的。”
      “我知道。”顾峥说,“但有时候,信任比控制更有效。”
      沈未看着他,眼神复杂:“你和你父亲越来越像了。”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不知道。”沈未诚实地说,“你父亲的很多做法,从专业管理角度看,效率不高。但他确实赢得了很多人的忠诚。”
      她走到窗边,背对着顾峥:“我做投资这些年,见过太多企业。有些企业数据漂亮,但人心涣散;有些企业问题不少,但团队凝聚力很强。到底哪种模式更好,没有标准答案。”
      窗外,夜色渐浓。厂区里还有几处灯光亮着,那是夜班工人在忙碌。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沈未转过身,“无论什么模式,都必须面对一个现实——人会变,需求会变,世界会变。今天能留住人的方法,明天可能就失效了。”
      顾峥点点头:“所以我们能做的,就是不断调整,不断适应。”
      “对。”沈未拿起外套,“我约了刘振华明天见面。”
      顾峥一愣:“你约他?”
      “通过第三方约的,他不知道我是谁。”沈未说,“既然要打情报战,就不能只守不攻。我需要知道精工科技内部到底有多少问题,他们的下一步计划是什么。”
      她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对了,王德发那边,如果他最终选择留下,你需要给他配一个年轻助理——既协助他处理数据分析工作,也从他那里学习经验。这样既能弥补他的短板,也能实现技术传承。”
      “好主意。”顾峥说,“人选呢?”
      “我有人选,明天给你名单。”沈未拉开门,“早点休息。这场仗,可能要打一阵子。”
      门关上后,顾峥坐回办公椅,闭上眼睛。
      父亲,如果是你,会怎么做?
      他想起父亲常说的另一句话——做企业,先做人。人做好了,企业才能做好。
      可是在这个数据为王、效率至上的时代,这句话还适用吗?
      手机震动。是王德发发来的短信:“顾总,我想好了。明天见面谈。”
      没有说决定,但至少,他愿意谈了。
      顾峥回复:“好,明天见。”
      放下手机,他走到窗边。夜色中的恒远厂区,像一个沉睡的巨人。三十年的历史,数百名员工的生计,无数家庭的期待,都压在这个巨人肩上。
      而他,正在学习如何让这个巨人重新站起来,走得更稳,更远。
      窗玻璃上,映出他自己的脸。那张曾经写满迷茫和脆弱的脸上,现在有了些不一样的东西——坚定,沉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成长从来都不是轻松的。但他已经不再害怕了。
      远处,沈未的车驶出停车场,尾灯在夜色中划过一道红光,然后消失在街道尽头。
      这个总是用数据和逻辑武装自己的女人,内心深处,是否也有柔软的地方?
      顾峥不知道。但他想,总有一天,他会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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