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辞》东风不尘

5、公主

　　一阵极轻缓、却极齐整的车轮声与马蹄声由远及近，最终在别院的黑漆木门外停驻。没有扈从的呼喝，没有冗长的通报，一切安静得仿佛只是一阵风路过。
　　门外只停着一辆青幔小车，形制普通，拉车的马也并非神骏，毛色却梳理得油光水滑，无一丝杂毛。车的两旁有数位年轻庄严的侍卫低头站立，有两名年轻女子靠近车帘处侍立。
　　车帘被一只素手轻轻掀起。
　　先探出的是一截皓腕，莹白如玉，腕上只松松套着一只羊脂白玉镯，更衬得肌肤欺霜赛雪。随后，一位女子弯腰下了马车。
　　她看起来不过二十许年纪，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素面长褙子，裙摆绣着同色暗纹的缠枝莲，行走间，莲花纹路在光线下若隐若现，流光溢彩。乌云般的青髻上只簪一支简单的碧玉簪子，系了一根尾带碧珠的锦带，除此之外，周身再无珠翠。
　　然而，就是这样一身近乎朴素的装扮，却让她整个人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清贵气度。
　　她的容貌极美，并非那种咄咄逼人的艳丽，而是如同上好的古玉，温润、静谧，眉眼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疏离，仿佛早已看尽人间繁华。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周遭仿佛都成了她的陪衬，连拂过庭院的风都变得轻柔起来。
　　乔灵尤和乔弘平早就候在门口，带着众人欲行大礼。
　　玉颂公主抬手免了他们的礼，径直去了听竹轩。
　　她并未刻意摆出姿态，但那种久居人上、浸润到骨子里的雍容与威仪，已让这小小的别院，瞬间被一种无声的、令人屏息的氛围所笼罩。
　　乔弘平低头候在外面，额间不停冒汗，乔灵尤忍着笑。她知道伯父此刻的紧张不止是天威不敢冒犯，更有曾动过秦沐亲事念头的后怕。
　　屋内。
　　秦沐坐看着玉颂公主走来的模糊影子，待她走近握住她的左手，任她用另一只手试图去触碰蒙在自己眼睛上的白布。
　　她的手有一丝颤抖。
　　“快好了，不过是不能见强光才蒙起来。”秦沐起身把玉颂搂在怀中，“你身子可好了？抱着还是那么瘦。”
　　玉颂默默地偎在他怀里。
　　秦沐紧紧拥着她，还是问道：“我听说，你要把俪妃他们带回宫？”
　　玉颂公主扶着秦沐让他坐在椅子上，缓缓饮了口茶，“我要让他们陪着我。”
　　一阵诡异的沉默萦绕在四周。
　　玉颂轻笑了一声，“沐郎，我的母亲选择让我去死，来保全她的儿子。我不过是想让他们陪我而已。”
　　又是一阵沉默，秦沐才缓缓开口，“我知道。”
　　过了小半个时辰，公主唤了一声“向寒”，门口守着的其中一个年轻干练的女子连忙进去，片刻又出来传唤乔灵尤和乔弘平。
　　“乔大人，沐郎在此休养，叨扰府上了。”玉颂公主淡淡道。
　　“哪里哪里，是寒舍的荣幸！”乔弘平头也不敢抬。
　　乔灵尤曾在侯府见过一面玉颂公主，眼下便没有太慌张，她只是愈发不解，公主怎么会出现在洛南？
　　玉颂上次见到乔灵尤时，乔灵尤还只是个小丫头，如今已经亭亭玉立了。
　　如今想来，还没和秦沐和离的那段日子，是她最为舒心的一段日子，便对那时见过的乔灵尤多了几分好感。
　　“这个院子原本是你常住的，是吗？”玉颂温和地对乔灵尤道。
　　乔灵尤乖巧地点点头。
　　玉颂召她近前，取下手腕上的羊脂白玉镯，套在乔灵尤的手腕上，“我和沐郎还要住些日子，这就当是住宿的费用吧。”
　　齐轩不见了。
　　自梅荣陪他赎回衣物后，齐轩并没有想起之前的事情，乔灵尤有些失望，但也无法。
　　齐轩也消沉了不少，每日只听管事安排，或去院外巡查，或偶尔陪梅荣出门采买，其余时间都待在房间里。
　　他消失的那一日据梅荣所说并没有什么异常，不过梅荣的警惕性很差，甚至是在第二日早起时才意识到齐轩一夜未归。
　　梅华恨铁不成钢，“你这个臭小子，明知道他来历不明，还这般大意，要是他给姑娘再惹了麻烦怎么办！”
　　乔灵尤闭目不语。
　　她在想，他是又去寻找记忆了？如果是，是否还会回来？
　　梁家的事是他在采买途中发现可疑一时兴起，可这次他是突然离开，会不会觉得待在这里也无济于事，于是自己离开了？
　　如果是这样，乔灵尤倒是松了一口气。
　　但是，她还是觉得齐轩不至于不告而别。那，他去哪儿了呢？
　　蒲兰回来了，在外禀报“姑娘，听竹轩那边说，殿下此刻有空。”
　　既来了别院，定是要拜见听竹轩的，她刚才让蒲兰先去询问那边是否得空，现下既然有空，乔灵尤只得先放下齐轩这边，去了听竹轩。
　　听竹轩这两三个月来似乎都没散过药味，乔灵尤鼻尖萦绕着这股味道，脑子倒还清爽了一些。
　　他是会武的，又那么聪明，应当不会有什么事。只要别像上次似的莽撞。
　　瞧出乔灵尤的失神，玉颂从她手中拿过鱼食，投掷在池中。
　　“小丫头有心事？”
　　乔灵尤回神，笑着摇摇头，“我，今日从伯父那里听说殿下的母亲和弟弟找到啦？恭喜殿下！”
　　玉颂也微笑，“是啊，一家团圆了。”
　　乔灵尤维持着笑容，不敢随意搭话。其实玉颂公主待她是很随和的，平时她不至于这般局促，可是她还听说了另一件事——二皇子青阳殿下遇害逝世了。
　　不器门的隐情在玉颂出现在洛南后，渐渐地浮出水面。
　　不器门并不只是个江湖门派，而是逆王滨王的隐匿之所。
　　当年他和清王兵败之后，潜逃到南山，和不器门的首领狼狈为奸，他便在不器门暗中壮大。多年来暗中与当今朝廷作对，几年前就曾经暗中刺杀过当时巡查盐务的三殿下，只是当时没有成功。
　　这次剿匪便是朝廷渐渐查到不器门勾结了逆王，确定了贼窝之后陛下下达的命令。
　　起初乔灵尤听说后，还是有些不解。
　　二皇子或者有武职的安国公世子前来擒拿或者剿灭逆王都算有理，可秦沐只是个少卿怎么也会被派来。过了几日便又有消息传来，说是玉颂公主的生母俪妃并没有因病去世，当年俪妃随登基的陛下进宫后，又怀上一子，但因孕中多思多梦，多次悄然前往奉安紫霄观中祈福，有一次不幸被逆王在奉安的旧势力知晓其行踪，暗中绑走。
　　当时逆王想以此要挟打击陛下和太后一党，但是陛下和太后思及时局不稳，痛下决心，昭告天下，俪妃因病暴毙，这样一来逆王空有人质却无计可施。
　　所以，这次剿匪也有来寻俪妃的意思。秦沐曾是驸马，乔灵尤虽不知他们为何和离，但是看着他们如今的样子，感情还是有的，如此密辛之事，让女婿来出力也是正常。
　　幸运的是，俪妃和她生下的小皇子倒是找到了，但是二皇子却遇难了……
　　乔灵尤在心头幽幽一叹。不止二皇子，若不是自己救了齐轩，他恐怕也活不成，还有秦沐，性命虽无忧，但几乎盲了一只眼。
　　乔灵尤没有待多久便见向寒匆匆而来，她见乔灵尤陪着玉颂，便站在略远处行了一礼候着。乔灵尤见状知道她有事要禀告主子，连忙起身告辞了。
　　玉颂看着她离去的身影，怔怔的。
　　良久，她回过神来。
　　“齐轩如何了？”
　　向寒上前来，靠近玉颂，从乔灵尤在场时的淡然神色变得有些焦急，“奴婢看着他像是真的不记得了，他遇见我时神色无异，对我所言也没有丝毫怀疑，已经中了迷药，在梁二夫人手里拘着了。”
　　末了，她又补了一句。
　　“殿下放心，那二夫人只以为是自己派去的人把齐轩拿下的，对我毫无察觉。”
　　玉颂看着水中游鱼，半天没说话。
　　向寒理了理鬓边散落的发丝，下定决心。
　　“奴婢与殿下在南山共历生死，便斗胆进上一言。”
　　玉颂没有说话，便是默许了。
　　“无论他记不记得，殿下都不能留他啊。他母家是大皇子麾下，他也与大皇子交往甚密，您也曾说过，这次陛下让齐轩来，是想利用他是大皇子近臣的缘故，给咱们娘娘和五殿下回宫更多一层见证，免一些口舌。可他不该好奇心太盛，悄悄跟着二殿下找到了殿下你！”
　　向寒愈发激动，平复了一下后压低声音道：“殿下的名声不能被人破坏，连陛下都只派了二殿下和长宁候以剿匪的名义来救您，齐轩知道了您在南山被滨王关押了数月，他就不能活了。”
　　玉颂苦涩地笑了一下，眼眸中含着无奈，“傻丫头，他为什么会偷偷跟着二哥呢？你既知道他是青隐近臣，那他何必对此事如此尽心力，自然是二哥让他来的，在我面前装作不知罢了。”
　　向寒愣住。
　　“二哥临终前的多番致歉，便是指此事了。他拿着我的名声，想逼得长宁候和他一起了结安国公世子，至于母亲和青隰回宫之事，难道他还会希望事情顺利？此举若成功，既助他断了青隐一个臂膀，又能给青隰回宫多些可供议论的迷雾谈资。”
　　长宁候与俪妃同出朝家，青隰的出现令青阳危机感骤升，他知道自己好不容易与朝家建立起来的同盟很可能就毁于一旦，能出此招数倒也不奇怪。
　　只是在向寒的印象中，青阳与玉颂公主青鸣珂虽非同母所出，但向来都是感情深厚的兄妹，才没看出这一层。
　　玉颂不想再多议论已故之人，摆了摆手，转而道：“但是你说的对，齐轩知道了，那就是青隐知道了，他不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