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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灶火·焦饼与凉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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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起来,沈青瓷做了个决定。
阿丑既然要长期留下——这在她心里已经是既定事实了——就不能总吃简单的煮食。煮粥煮菜还行,但日子久了,总得换个花样。
得教他做饭。
真正的做饭。
“今天,”早饭桌上,青瓷宣布,“教你烙饼。”
阿丑抬起头。
眼睛亮了一下。青瓷看在眼里,心里那点得意冒出来。她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解:“烙饼,第一步是和面。水粉比例要准,水多了太黏,粉多了太干。”
她站起来,往厨房走。
阿丑跟在后面。青瓷从面缸里舀出面粉,倒在盆里。又舀了碗水,慢慢往里加。一边加一边搅,面粉渐渐成絮状。
“看到没?”她示范,“这样就行。”
她把盆推给阿丑:“你来。”
阿丑看着盆里的面絮。想了想,舀了碗水,开始往里倒。动作很慢,很小心。可水还是倒多了。
面糊了。
黏糊糊的,沾了满手。他盯着自己黏糊糊的手,眼神茫然。青瓷扶额:“水多了!加面!”
阿丑又舀面粉。
加进去。这次小心多了,一点一点加。面絮重新出现,但太干了,揉不成团。青瓷叹气:“再加点水。”
水加进去。
又黏了。
两人折腾了半天,面粉撒了一案板。阿丑手上、袖子上都沾了白花花的面粉。那张绝世容颜上,也蹭了几道白印子。
像只花猫。
青瓷看着他那样子,差点笑出来。她忍住笑,走过去:“算了,我教你揉。”
她握住阿丑的手。
掌心贴上他手背——还是那么凉。她顿了顿,压下心头异样。带着他的手,在面团上揉搓。
“这样,”她一边揉一边说,“用力,但别太猛。”
阿丑的手僵了一下。
很细微的反应。青瓷感觉到了,赶紧松开。退后一步,装作若无其事:“自己试试。”
阿丑低下头。
看着盆里的面团。他伸出手,学着青瓷的样子揉。动作僵硬,但渐渐找到感觉。面团在他手下慢慢成型,从松散变得紧实。
“行了。”青瓷点头。
她拿来擀面杖。擦干净,递给阿丑:“擀饼。要薄,要匀。”
阿丑接过擀面杖。
看着面团,又看看擀面杖。他学着青瓷平时擀面的样子,把面团放案板上,擀面杖压上去。
一推。
面团扁了。但形状怪异,一边厚一边薄,边缘歪歪扭扭。他盯着那张“饼”,眼神困惑。
青瓷看不下去了。
走过去,握住他拿擀面杖的手。这次没直接碰,而是隔着衣袖。她带着他的手,擀面杖滚动,面团被压成薄片。
“这样,”她说,“力道要匀。”
阿丑感受着她的手透过衣袖传来的温度。很暖,和他是两个极端。他低下头,看着两人交叠的手。
面团越来越薄。
越来越圆。
虽然还是不太规整,但至少像张饼了。青瓷松开手:“行了,自己擀剩下的。”
她转身去准备灶火。
“看着,”她蹲在灶膛前,“火候是关键。火大了饼焦,火小了夹生。”
她示范着添柴。
柴禾架成三角形,中间留空。火苗从空隙里钻出来,稳稳地燃烧。她调□□门,火势忽大忽小。
“看懂没?”她问。
阿丑点头。
“嗯。”他说。
青瓷站起身:“你来试试,我去后院收菜干。”
她走出厨房。
后院晾衣绳上挂着几串菜干,是前几天晒的。她走过去,一根根收下来。阳光很好,菜干晒得干爽,闻着有股清香。
她正收着。
厨房里忽然传来“轰”的一声闷响。
像什么东西炸开了。紧接着是呛咳声,剧烈的,撕心裂肺的。青瓷心里一紧,扔下菜干就往厨房跑。
冲进去。
浓烟滚滚。
灶膛里火苗蹿得老高,差点燎着墙上垂挂的干辣椒串。柴禾塞得太多太实,火憋在里面,猛地爆发出来。
阿丑站在灶台边。
脸上蹭了几道黑灰,眼睛被烟熏得通红。他捂着嘴咳嗽,看着灶膛里熊熊燃烧的火,眼神无措。
“关风门!”青瓷冲过去,“快!”
阿丑反应过来,伸手去关风门。动作慌乱,风门卡住了。青瓷推开他,自己来。用力一扳,风门合上。
火势小了些。
但还在烧。青瓷抄起火钳,迅速撤出多余柴火。一根,两根,三根……灶膛里空了些,火苗降下来。
她又舀了瓢水。
作势要浇。火苗见水汽,猛地一缩。她没真浇,只是用水汽压了压火势。火终于正常了,稳稳地燃烧。
她喘了口气。
抹了把脸——脸上被烟熏出了眼泪。她瞪着阿丑:“你是想把我家厨房点了吗?!”
阿丑看着她。
眼神清澈,带着歉意。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像个花猫。青瓷看着他那样,火气消了些,但嘴上还是凶:“教了多少遍,要留空!留空!”
她走到灶台边。
看那几张饼——已经烙好了。或者说,烙坏了。一半焦黑如炭,糊味刺鼻。一半颜色发白,明显夹生。
她拿起一张。
掰开。里面还是生的面芯。她叹了口气,把饼扔回锅里。
晚饭只能将就了。
两人坐在院子里的小桌旁。月光很好,洒在桌上,照着一碟咸菜,和那几张奇形怪状的饼。
青瓷拿起一张。
咬了一口。又硬又干,像啃木头。她皱着眉,勉强嚼着。阿丑也拿起一张,咬了一口。
慢慢嚼。
脸上没什么表情。青瓷看着他吃,心里那点火气,又冒出来。不是气他,是气自己——怎么就没教好呢?
她放下饼。
没胃口了。阿丑看她放下,顿了顿,也放下饼。两人对着桌上的饼和咸菜,沉默。
月光很亮。
虫鸣声声。
忽然,阿丑站起身。走进屋里。青瓷看着他背影,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端着碗出来。
碗里是水。
温水。他放在青瓷手边。
青瓷愣了愣。抬头看他。月光下,他脸上的黑灰还没擦干净,一道道的。但眼神清澈安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疚。
“……谢谢。”青瓷低声说。
她捧起碗,喝了一口。水温正好,不烫不凉。顺着喉咙流下去,心里那点火气,莫名其妙就消了大半。
她又喝了一口。
放下碗。看着阿丑:“明天,从头再教。”
她顿了顿,补充:“我就不信了。”
阿丑看着她。
眼睛亮了一下。很细微,但青瓷看见了。她别开视线,拿起饼,又咬了一口。这次嚼得用力,像在跟饼较劲。
阿丑也拿起饼。
慢慢吃。月光下,两人对着啃饼,谁也不说话。但气氛不再那么僵硬了。
青瓷吃着吃着,忽然想起什么。
她刚才注意到,阿丑倒水时,指尖在碗沿上轻轻搭了一下。那碗水……好像比平常井水更清冽甘甜。
是错觉吧?
她摇摇头,继续啃饼。
晚饭后,收拾完碗筷。青瓷回屋睡觉。躺在床上,脑子里还是厨房那场“火灾”。阿笨手笨脚的,火都控不好。
可那碗水……
她翻了个身,面向墙壁。手指在墙上划着,划出一道道看不见的线。划着划着,困意涌上来。
她睡着了。
梦里是小时候。娘在厨房烙饼,她在旁边看。面团在娘手里翻飞,变成一张张薄饼。饼在锅里滋滋响,香气飘出来。
娘笑着递给她一张。
热乎乎的,烫手。她咬了一口,外脆里软,香得很。娘摸着她的头:“慢点吃,别烫着。”
她吃着饼。
看着娘的笑脸。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把厨房照得亮堂堂的。一切都那么温暖,那么安心。
忽然。
画面碎了。
厨房不见了。娘不见了。只剩她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手里还拿着半张饼,已经凉了。
她睁开眼。
眼角湿湿的。她擦了擦,翻了个身。侧耳听了听隔壁——一片寂静。阿丑应该睡了。
她闭上眼。
重新睡去。这次没做梦,睡得很沉。
而隔壁房间。
阿丑没睡。
他坐在窗边,看着自己的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刚才控火时的触感——那种失控的,几乎要爆开的感觉。
火……
似乎不应该这样难以控制。
刚才那一瞬间,火苗猛地蹿高时,他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引动了。很轻微,但确实存在。像沉睡的什么东西,被惊醒了。
但很快平息。
快得像错觉。他盯着自己的指尖,试图让那种感觉再次出现。可什么都没有。
只有月光。
和满手的黑灰。
他站起身,走到水盆边。舀水洗手。水很凉,洗掉黑灰,露出原本白皙的皮肤。他看着水里自己的倒影。
那张脸。
还是那么陌生。
他擦干手,重新坐回窗边。看着窗外的月亮。月光如水,洒满院子。远处那道极淡的异样气息,又出现了。
像在召唤。
又像在警告。
他不知道。脑子里还是空的。但他知道,明天还要学烙饼。青瓷说,从头再教。
他闭上眼。
准备“睡”了。脑海里最后浮现的,是青瓷捧着碗喝水时,那双弯弯的眼睛。
和那句“我就不信了”。
他嘴角弯了一下。
很淡。
淡得像风里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