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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恶客·擀面杖与静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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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阳光懒洋洋地晒着街面。
沈青瓷刚在后院补完货筐,端着满满一筐针线布头往前面走。筐子有点沉,她挪了挪手,跨过门槛。一抬眼,动作顿住了。
铺子里多了三个人。
不是熟客。生面孔,穿着皱巴巴的粗布衣裳,吊儿郎当地站在货架间。为首的是个光头,脑门油亮亮的,在阳光下发着光。
三双眼睛正盯着柜台。
柜台后头,阿丑坐在小凳上。他还是那副安静样子,双手放在膝上,眼睛看着门外。对那三个人,像没看见。
青瓷心里咯噔一下。
她放下货筐。很轻地放下,没发出声音。手往门边摸——那里立着根擀面杖,她平时用来碾草药和面点的。
擀面杖握在手里。
沉甸甸的,实心木头。她吸了口气,脸上挂起笑,走过去。脚步不慌不忙,走到阿丑身前,正好挡在他和那三人之间。
“几位,买什么?”
声音脆生生的,带着笑。眼神却冷,像冬天的井水。她手里擀面杖轻轻敲着掌心,嗒,嗒,嗒。
光头转过脸。
目光从阿丑身上移到她脸上。上下打量,眼神不怀好意。“哟,老板娘在这儿呢。”他咧嘴笑,露出黄牙,“还以为就个小、白、脸看店。”
最后三个字拖长了音。
青瓷脸上的笑容没变,手指却紧了紧。擀面杖敲掌心的节奏停了。她往前一步,正好把阿丑完全挡在身后。
“买东西就买,不买别耽误我做生意。”
光头啧了一声。
往前凑了凑。他比青瓷高一个头,低头看她,带着压迫感。“老板娘挺泼辣啊。”他嬉皮笑脸,“我们可不是来买东西的。”
“哦?”青瓷挑眉,“那来干什么?”
“收‘平安钱’。”光头说得理所当然,“这街上谁家铺子不交?交了钱,保你们平平安安做生意。”
青瓷嗤笑出声。
声音很轻,但很清晰。她看着光头,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你算什么东西”。“平安钱?”她重复一遍,“我在这条街开了五年铺子,从没交过什么平安钱。”
光头脸色沉了沉。
青瓷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声音拔高了几分,清亮亮的,像清晨的鸟叫:“官府收税我按时交,街坊邻居互相照应。你们算哪门子神仙,来收这钱?”
她顿了顿。
目光扫过另外两个人。那两人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挪了挪脚。青瓷心里有底了——不是硬茬,是欺软怕硬的。
“再不滚,”她举起擀面杖,在空中虚点了一下,“我就喊街坊了。张屠户的刀,李铁匠的锤,王婶骂人的嗓门——看你们还能不能‘平安’走出去!”
她声音不大。
但气势十足。眼睛直直盯着光头,一点不退。手里擀面杖握得稳稳的,随时能挥出去的样子。
光头被她看得心里发毛。
他看了眼柜台后——阿丑还是那个姿势,安静坐着。但那双眼睛看过来了。清澈,平静,没什么情绪,可就是……让人不舒服。
像被什么盯上了。
光头心里打了个突。他又瞥了眼后堂——门帘动了一下。其实只是风,但他以为里头还有人。
三个大男人,对付一个拿擀面杖的女人,再加个沉默的小白脸,还有后堂可能藏着的帮手……
不划算。
光头啐了一口。声音含糊地骂了句什么,然后转身:“走着瞧。”
另外两人跟着他往外走。走到门口,回头又看了一眼——青瓷还站在那里,擀面杖在手心敲着,眼神冷冰冰的。
门帘甩得啪啪响。
三人走了。
脚步声渐远,消失在街角。青瓷站在原地,盯着门口。过了好一会儿,确定人不会回来了,她才松了口气。
手心都是汗。
黏糊糊的。她放下擀面杖,搁在柜台上。手微微发颤,她赶紧握住拳,藏在身后。转头看阿丑。
阿丑正看着她。
眼神复杂。有疑惑,有惊讶,还有点别的什么——她看不懂。她清了清嗓子,声音有点哑:“看什么看?”
阿丑没说话。
就看着她。青瓷被他看得不自在,凶巴巴地说:“以后见到这种人,别傻站着!立刻喊我!或者拿东西砸过去!”
她指了指擀面杖。
“记住了没?”
阿丑点头。很认真地点了点头。他看着青瓷,迟疑了一下,开口:“你……不怕?”
声音很轻。
青瓷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不是真笑,是那种有点无奈的笑。“怕有什么用?”她说,“越是怕,他们越欺负你。”
她转身把擀面杖放回门边。
动作很慢,像在整理思绪。“这世道,有时候就得凶一点。”她背对着阿丑,声音低了些,像自言自语,“何况现在又不是我一个人了……”
最后一句很轻。
轻得像风里的叹息。但阿丑听见了。他坐在小凳上,看着青瓷的背影。瘦瘦的,肩膀有点单薄,但刚才挡在他前面时,像堵墙。
他想起刚才那三个人进来时。
光头敲柜台,说“借点钱花花”。他指尖动了一下——很轻微的动作,没人看见。一股极微弱的气流在指尖凝聚,像要弹出去。
但就在这时,青瓷出来了。
端着货筐,看见那三个人,脸色一沉。放下筐子,抄起擀面杖,走过来。毫不犹豫地挡在他身前。
那个动作……
很自然。像本该如此。她没看他,没问他怕不怕,没躲在他后面——虽然他才该是那个“男人”。她就那么走上来,挡在前面。
他指尖的气流散了。
静静坐在那里,看着她的背影。听着她跟那三个人对峙,声音清亮,条理分明。骂人的样子,很有气势。
他忽然觉得……
这种感觉很陌生。被保护的感觉。不是愤怒,不是屈辱,是……温暖?他说不清楚。但心里某个角落,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很轻微。
像石子投进深潭,荡开一圈涟漪。
青瓷放好擀面杖,转过身。看见阿丑还看着她,眼神有点空。她走过去,在他面前挥挥手:“发什么呆?”
阿丑回过神。
看着她。青瓷被他看得耳根发热,别开视线:“行了,没事了。继续看店。”
她走到货架边。
假装整理东西。手还有点抖,她深吸几口气,慢慢平复。肩膀僵硬得厉害——刚才太紧张了。她偷偷揉了揉。
阿丑看见了。
他站起身。走到后堂,倒了杯茶。走回来,放在青瓷手边的柜台上。没说话,就放在那儿。
青瓷一愣。
看着那杯茶。茶水清亮,冒着热气。她抬头看阿丑,阿丑已经坐回小凳上,眼睛看着门外,像什么都没做。
她端起茶杯。
喝了一口。温的,不烫不凉。顺着喉咙流下去,心里那股后怕,慢慢散了。她又喝了一口,放下杯子。
“谢谢。”她低声说。
阿丑没回头。
但点了点头。很轻的一个动作,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青瓷看着他的侧脸,忽然觉得,这人……好像没那么呆了。
下午再没客人来。
铺子里安静得很。阳光斜斜照进来,把货架的影子拉得老长。青瓷坐在柜台后算账,阿丑坐在旁边的小凳上。
谁也不说话。
但气氛不一样了。之前是安静的,现在是……安宁的。像经过一场风雨,终于放晴的那种安宁。
青瓷偶尔抬头。
看阿丑一眼。他还看着门外,眼神平静。那张脸在午后光里白得发光,睫毛长长的,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她忽然想起刚才。
她挡在他前面时,他那双眼睛看着她的背影。平静的,但有什么东西在里面闪。她说不清那是什么。
但她知道,有什么不一样了。
傍晚时分。
该收摊了。青瓷站起身,开始上门板。阿丑也站起来,帮她搬。一块,两块,三块……最后一块门板卡进门槽。
铺子里暗下来。
只有后院透进来的光。青瓷端着油灯往后院走,阿丑跟在她身后。走到院子里,她停下来,抬头看天。
天还没黑透。
晚霞在天边烧着,红彤彤的。她看着那晚霞,忽然说:“明天,我去李记布庄,把衣服做了。”
阿丑顿了顿。
点头:“嗯。”
声音很轻。青瓷转头看他,晚霞的光照在他脸上,把那张脸染成温暖的橘红色。她看了几秒,转回头。
“颜色要灰的,”她说,像在自言自语,“或者蓝的。耐脏。”
阿丑没说话。
就站在她身后。青瓷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很近,但又保持着距离。像一道影子,安静地跟着。
她深吸一口气。
空气里有炊烟的味道,还有邻居家炒菜的香味。很平常的傍晚,很平常的生活。但她觉得,今天不一样。
她回头看了阿丑一眼。
阿丑也看着她。晚霞里,他的眼睛很亮,像落进了光。青瓷别开视线,转身进屋。
“吃饭了。”她说。
阿丑跟进去。
厨房里,灶火还燃着。晚饭很简单——中午剩的饼,热一热,加碟咸菜。两人坐在桌边,默默吃饭。
青瓷嚼着饼。
想起今天那三个人。想起光头的眼神,想起自己手心的汗。她抬头看阿丑,阿丑正安静地吃着饼,动作很慢,很认真。
“阿丑。”她忽然开口。
阿丑抬起头。
看着她。青瓷盯着他看,看了几秒,忽然笑了。不是那种凶巴巴的笑,是真正的,放松的笑。
“你今天做得很好。”她说。
阿丑愣了愣。
眼睛眨了眨,像没听懂。青瓷别开视线,夹了筷子咸菜:“没被吓着,没乱说话,也没添乱。”
她顿了顿。
声音低了些:“以后……就这么做。有我在呢。”
说完就低头吃饭。耳朵根有点热。她不敢抬头,怕看见阿丑的表情。但她听见了——
“嗯。”
很轻的一声。
像羽毛落在心上。她嘴角弯了弯,继续吃饭。饼还是那个饼,咸菜还是那个咸菜,但味道好像……不一样了。
晚饭后。
收拾完碗筷。青瓷回屋休息。躺在床上,脑子里还是白天的事。那三个人的脸,光头黄黄的牙,还有阿丑安静的眼睛。
她翻了个身。
面向墙壁。手指在墙上划着,划出一道道看不见的线。划着划着,忽然想起自己说的那句话——
“何况现在又不是我一个人了。”
她说出来了。
当时没觉得,现在回想,脸有点热。她捂住脸,低声骂了自己一句:“没出息。”
可心里……
是暖的。
她闭上眼睛,准备睡觉。侧耳听了听隔壁——很安静。阿丑应该睡了。她翻了个身,面向天花板。
月光从窗户照进来。
洒在地上,亮堂堂的。她看着那月光,看了很久。然后轻声说了句:“晚安。”
说完就闭上眼。
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