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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高热·冷帕与呓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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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很深了。
阿丑坐在窗边。他不需要睡觉,只是闭目养神。夜风从窗缝钻进来,带着凉意。他忽然睁开眼。
隔壁的呼吸声不对。
很重,很急。像被人掐着脖子,喘不上气。他侧耳听了听——不是平日的均匀绵长,而是断断续续的,带着杂音。
他站起身。
推开房门。走廊很黑,月光从尽头的窗户照进来。他走到青瓷门外,停住。犹豫了一下,轻轻推门。
门没锁。
吱呀一声开了。屋里更黑,只有床头小几上点着盏油灯。火苗跳动着,把影子投在墙上。
阿丑走进去。
走到床边。青瓷躺在床上,被子裹得紧紧的。脸在灯光下发红,不是正常的红,是那种病态的、烧起来的红。
眉头紧蹙着。
嘴唇干裂,起了皮。她喃喃地说着什么,声音含糊不清。阿丑俯下身,凑近听。
“……爹……”
一个字,很轻。然后是断断续续的:“别搬……那是我娘的……”
声音带着哭腔。像在哀求。阿丑愣了愣。他伸出手,探了探她额头。
烫。
烫得吓人。像摸到了一块烧红的炭。他收回手,盯着自己的指尖——刚才那一下,差点被烫到。
他转身往外走。
厨房里,他开始烧水。回忆着青瓷之前照顾他的步骤——她生病时是这样做的吗?他不太确定。但总得做点什么。
水烧上了。
他翻找药柜。柜子里有些纸包,上面写着字。他不认识,但记得青瓷说过,治风寒的草药放在最左边。
他拿出一包。
打开,里面是干枯的草叶,带着苦味。他倒进锅里,加水。火候?水量?他不知道。只是照着记忆里的画面做。
药在锅里咕嘟咕嘟。
颜色渐渐变深。越来越深,最后变成浓稠的黑褐色。气味刺鼻,苦中带着焦味。他盯着那锅药,觉得不太对。
但时间差不多了。
他盛了一碗。药汁黏糊糊的,像墨汁。他端着碗回到房间。青瓷还在说胡话,声音更含糊了。
“不行……铺子不能卖……”
阿丑坐在床边。舀了一勺药,送到她嘴边。青瓷嘴唇紧闭着,牙关咬得死死的。药汁碰到嘴唇,流下来,顺着嘴角往下淌。
他试了几次。
都喂不进去。药汁把枕头染黑了一小片。他放下碗,看着青瓷通红的脸。眉头还皱着,嘴唇干裂得更厉害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想了想,起身去厨房。舀了一盆井水——很凉,刚打上来的。他浸湿布巾,拧干。水珠滴下来,在盆里溅起涟漪。
他拿着湿布巾回到床边。
轻轻敷在青瓷额头上。布巾很凉,贴在滚烫的皮肤上,发出细微的嘶声。青瓷的眉头松了松。
阿丑松了口气。
他坐在床边的小凳上。一遍遍地换布巾。浸湿,拧干,敷上。等布巾被焐热了,就换新的。
夜一点点过去。
窗外的月亮西斜了。青瓷的高热退了些,呼吸平稳了些。但还是在说胡话,声音很轻,像梦呓。
“……娘……”
阿丑正换布巾。
青瓷忽然伸出手。很快,很突然。抓住了他拿着布巾的手。紧紧的,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阿丑的手僵住了。
那只手很烫。手心滚烫,手指微微颤抖。握着他的手,力气很大。他低头看着——青瓷的眼睛还闭着,但眉头皱得更紧了。
“……别走……”她喃喃,“青瓷怕……”
声音很轻。
轻得像羽毛。但阿丑听清了。他另一只手还拿着布巾,停在半空。被抓住的那只手,传来滚烫的温度,和那种……依赖。
很陌生的感觉。
他试着抽了抽手。青瓷握得更紧了,指甲掐进他手背里。很轻,但能感觉到。他停下了动作。
另一只手动了动。
继续用布巾擦拭她的脖颈。动作很轻,很慢。布巾凉凉的,擦过滚烫的皮肤。青瓷的呼吸渐渐平稳。
她抓着他的手。
一直没松。阿丑就那样坐着,一只手被她抓着,另一只手换布巾。油灯的火苗跳动着,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
一大一小。
一坐一卧。被抓住的手,连在一起。
阿丑看着青瓷的脸。在昏黄的灯光里,那张平时泼辣的脸,现在很脆弱。眉头皱着,嘴唇抿着,像在做什么不好的梦。
他想起刚才她说的话。
“爹……别搬……”“娘……别走……”
是梦到什么了?他不懂。但他能感觉到,那团炽热混乱的气息——从她身体里散发出来的,很不舒服。
他尝试着……
用自己那点微弱的力量去感知。像之前感应天象那样。但那团气息太乱了,滚烫的,纠结的。他下意识想要“抚平”它。
像抚平水面。
可他不会。力量太弱,也不懂得方法。试了几次,那团气息还在那里,滚烫地烧着。
他只能更勤快地换布巾。
一遍,又一遍。手被握得有点麻了,但他没动。就那样坐着,看着青瓷的脸,听着她渐渐平稳的呼吸。
天快亮时。
青瓷的体温终于降下来了。额头不那么烫了,呼吸也均匀了。她抓着的手,松了些。
阿丑轻轻抽出来。
手背上有浅浅的指甲印,红红的。他看了看,没在意。又换了次布巾,敷在她额头上。
这次她没醒。
睡得很沉。眉头舒展开了,嘴唇也不再抿得那么紧。阿丑坐在小凳上,看着她。晨光从窗户漏进来,照在她脸上。
很安静。
他看了很久。然后站起身,收拾东西。碗里的药已经凉透了,黑糊糊的。他端出去,倒掉。
布巾洗干净。
晾在院子里。盆里的水倒掉。一切都收拾好,天已经大亮了。
他回屋看了一眼。
青瓷还在睡。他轻轻带上门,走到前堂。铺子门还没开,他坐在柜台后的小凳上,看着门缝透进来的光。
脑子里有点空。
又好像塞满了什么。那只滚烫的手,那些胡话,那团混乱的气息。还有……被抓住时,心里那一丝微弱的涟漪。
他说不清那是什么。
但感觉到了。
上午。
青瓷醒了。
头很痛,像被锤子敲过。浑身酸软,没力气。她挣扎着坐起来,靠在床头。看到小几上放着一碗清水。
还有一碗……
黑乎乎的东西。药?已经凉透了,看着就苦。旁边叠着几块湿布巾,整整齐齐的。
她愣了愣。
记忆一点点回来。夜里很热,很难受。有人在换布巾,一遍又一遍。布巾很凉,贴在额头上很舒服。
然后……
她好像抓住了什么。一只冰凉的手。很凉,很舒服。她抓住了,不想松手。好像还说了什么……
青瓷脸红了。
她捂住脸。天啊,她抓了阿丑的手?还说了“别走”“怕”?她恨不得钻进被子里。
门开了。
阿丑端着碗进来。看见她醒了,脚步顿了顿。然后走过来,把碗放在小几上。是一碗清粥,白白的,冒着热气。
“……谢谢。”青瓷低声说。
眼睛不敢看他。盯着被子上的花纹,数着有几朵。
“嗯。”阿丑应了一声。
声音很平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他把粥往她那边推了推:“喝粥。”
青瓷抬起头。
偷偷看了他一眼。阿丑还是那副样子,眼神清澈,表情平静。好像昨天夜里那个被抓住手的人不是他。
她松了口气。
又有点……失落。她也说不清为什么。端起粥碗,喝了一口。粥很稀,很淡,但温温的,正好。
“你……守了一夜?”她问。
声音很小。
阿丑点头:“嗯。”
没多说。青瓷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低头喝粥,一口一口。粥喝完了,身上有了点力气。
“药……”她指了指那碗黑乎乎的东西,“你熬的?”
阿丑又点头。
青瓷拿起碗闻了闻。苦中带焦,明显熬坏了。但她没说什么,放下碗:“谢谢。”
阿丑看着她。
眼睛眨了眨。青瓷被他看得不自在,别开视线:“我没事了,你去忙吧。”
阿丑站起身。
走到门口,停住。回头看了她一眼:“有事喊我。”
然后出去了。
门关上。青瓷靠在床头,看着那碗坏掉的药,那叠整齐的布巾,还有空了的粥碗。心里某个地方,软了一下。
她躺回床上。
闭上眼。脑子里还是那只冰凉的手,和那种被照顾的感觉。很陌生,但……不讨厌。
窗外传来敲门声。
阿丑去开门。是王婶,挎着篮子。“听说青瓷病了?”她探头探脑,“我来看看。”
阿丑侧身让她进来。
王婶走到后院,看见青瓷躺在床上,哎哟一声:“真病了啊?脸色这么差。”
她把篮子放下。
里面是几个鸡蛋,圆滚滚的,白生生的。“补补身子,”她说,“病了就得吃好的。”
青瓷撑起身子:“王婶太客气了……”
“街里街坊的,客气什么。”王婶摆摆手,又看了看阿丑,“你这表弟不错啊,还知道照顾人。”
阿丑站在门边。
没说话。王婶又说了几句,走了。阿丑送她到门口,回来时,看见青瓷盯着那篮鸡蛋。
“记账。”青瓷说。
阿丑点头。拿出账本,研墨,提笔。很认真地写下:“收王婶鸡蛋五枚,待还。”
字迹工整清峻。
青瓷看着他的侧脸。晨光里,那张脸白得透明。睫毛长长的,垂着,很专注的样子。
她忽然觉得……
这人,好像没那么麻烦了。
下午。
青瓷精神好了些。能下床了,但还虚。她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阿丑在厨房做饭——简单的粥和咸菜。
阳光暖洋洋的。
照在身上,很舒服。青瓷闭上眼睛,感受着那份暖意。脑子里还是昨夜的事,但不再那么尴尬了。
也许……
这样也挺好。
她睁开眼,看向厨房。阿丑正端着碗出来。看见她在看,脚步顿了顿。然后走过来,把碗递给她。
还是粥。
但这次稠了些,加了点青菜碎。青瓷接过碗,看着碗里的粥。热气氤氲起来,模糊了她的视线。
“谢谢。”她又说了一遍。
阿丑没应声。
在她对面坐下,端起自己的碗。两人对着喝粥,谁也不说话。阳光洒在院子里,亮堂堂的。
很安静。
但不再冷清了。
青瓷喝完粥,把碗放下。看着阿丑,忽然笑了。不是那种凶巴巴的笑,是真正的,放松的笑。
“阿丑。”她开口。
阿丑抬起头。
看着她。青瓷盯着他看,看了几秒,说:“昨晚……辛苦你了。”
阿丑愣了愣。
然后点头:“嗯。”
声音很轻。青瓷别开视线,看向院子里的井。井边的青石板湿漉漉的,是阿丑早上洗布巾留下的水。
她深吸一口气。
空气里有阳光的味道,有粥的香味,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安心的味道。
她闭上眼。
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