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8、JIANGXUEYI ...

  •   三月暮春,帝京的寒意终于彻底褪去。护城河畔的垂柳,已从怯生生的鹅黄,舒展成一片朦胧的、烟水般的绿雾。
      桃花、杏花、玉兰,赶着趟儿似的,在御街两旁的坊市间、深宅大院的墙头檐角,热热闹闹地绽开,空气里浮动着甜软的花香,与尚未散尽的、属于早春的料峭清气交织,酿成一种独属于这个季节的、微醺般的气息。
      都察院值房的后窗敞开着,带着花香的暖风徐徐涌入,吹动案头堆积的卷宗纸页,哗啦轻响。
      江雪衣坐在窗下,手中执笔,却未落下,目光有些空茫地投向窗外那株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
      粉白的花瓣,在午后的日光下,近乎透明,风过时,便扑簌簌落下几片,打着旋,飘进窗内,落在他的袍角,沾染了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香气。
      他今日告了半日假。因着吏部考绩临近,都察院上下忙得脚不沾地,他这个刚“戴罪立功”复起、又颇得陛下“青眼”的御史,本不该在此刻缺席。但他有不得不告假的理由。
      两个时辰前,刑部大牢的司狱亲自登门,递上了一纸盖着朱红大印的文书——陛下特旨,江崇家眷,其妻柳氏、其女江雪柔,查无参与江崇贪墨军饷、结党营私之实证,准予开释。
      即刻,由江雪衣接回。
      母亲和妹妹,要出来了。
      这个认知,让江雪衣握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
      从去年深秋金殿之上,他亲手将弹劾生父的奏章与证物呈上,到如今春深,已近半载。
      这半年,天翻地覆。
      父亲问斩,家产抄没,他自身停职、复起,卷入科举血案,与谢长离从互相试探、利用,到如今……那悖逆伦常、却已然生根的纠缠。
      每一步,都踩着刀尖,浸着血腥。支撑他走下去的,除了胸中那点未曾泯灭的公义执念,便是对母亲和妹妹安危的挂牵。
      如今,她们终于能离开那不见天日的牢狱了。
      可接下来呢?江家已倒,家产尽没,京城是是非之地,她们孤儿寡母,如何安身?回江南老家?祖产怕也早已被族中旁支觊觎瓜分。
      留在京城?顶着“罪臣家眷”的名头,在这捧高踩低、人情冷暖的帝都,又能有几分安稳?
      “公子,”苏月见轻手轻脚地进来,手中捧着一套半新的、靛青色细布衣裙,眼眶微红,声音却强作平静,“衣服备好了,是夫人和小姐旧日在家时穿惯的料子和样式,奴婢已熏过香,浆洗得干干净净。马车也备好了,停在侧门。”
      江雪衣回过神,放下笔,接过那叠柔软的衣物。
      触手微温,带着阳光和皂角的清新气息,没有一丝牢狱的阴冷霉味。他点了点头,对苏月见道:“有劳。你去准备些清淡的饮食,熬一锅安神的汤。她们……怕是受了不少苦。”
      “奴婢省得。”苏月见应下,转身去忙,走到门边,又回头,看着江雪衣挺直却单薄的背影,欲言又止,最终只是低声道,“公子,夫人和小姐能出来,是好事。您……也宽宽心。”
      江雪衣“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宽心?谈何容易。
      接出来,只是第一步。如何安置,如何让她们在失去顶梁柱、声名扫地的境况下,安稳度日,才是更大的难题。还有谢长离那边……他尚未想好,该如何对母亲提及,自己与那位权势煊赫、那难以启齿的关系。
      他揉了揉眉心,压下心头纷乱的思绪,换上一身不起眼的素色常服,戴上帷帽,从都察院侧门悄然离开,登上那辆半旧的青幄马车。
      马车穿过依旧繁华、却已物是人非的街市,在刑部大牢那扇森严的黑漆大门前停下。
      此处他并不陌生,曾为查案,多次往来。
      可今日,心境截然不同。他递上文书,经层层查验,方被一名面无表情的狱吏引入。
      牢狱深处,光线昏暗,空气混浊,弥漫着陈年积垢、血腥与绝望的气息。
      即使早有准备,当那扇沉重的铁栅门在刺耳的摩擦声中打开,露出角落里那两个相互依偎、穿着肮脏囚服、瘦骨嶙峋的身影时,江雪衣的心脏,还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瞬间窒息。
      “母亲……雪柔……”他哑声唤道,掀开帷帽,快步上前。
      角落里的两人闻声,身体俱是一震,缓缓抬起头。
      柳氏不过四十许人,却已两鬓斑白,容颜憔悴,眼窝深陷,唯有一双与江雪衣极为相似的眼睛,在看清来人时,骤然爆发出惊人的亮光,却又迅速被汹涌的泪水淹没。她身旁的少女,年方十五,正是江雪柔,此刻小脸苍白,嘴唇干裂,瘦得脱了形,唯有一双大眼睛,惊恐又茫然地看着江雪衣,随即认出兄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扑进他怀里。
      “衣儿……我的衣儿……”柳氏颤抖着手,想要触摸儿子的脸,却又不敢,只是泪如雨下,“你……你可还好?他们……他们有没有为难你?都是娘没用,连累了你……”
      “母亲,我很好,没事了,都没事了。”江雪衣将母亲和妹妹一同揽入怀中,声音哽咽,强压下喉头的酸涩,“陛下圣明,查清您和妹妹并未涉案,特旨开释。我来接你们回家。”
      “回家?”柳氏茫然重复,眼中是更深的悲凉与无措,“哪里……还有家?”
      江雪衣心中一痛,更用力地抱紧她们:“有我在,就有家。我们先离开这里。”
      他带来的仆役上前,搀扶起虚弱的柳氏和江雪柔,为他们披上干净的外袍,戴上帷帽,遮掩住形容。一行人沉默地走出大牢,重见天日。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柳氏和江雪柔皆下意识地抬手遮挡,眯着眼,贪婪地呼吸着外面清新却陌生的空气,仿佛隔世为人。
      马车驶离刑部,并未回都察院值房,也未去江家旧宅,而是径直驶向城西一处不起眼、但清静整洁的两进小院。这是江雪衣用这半年来积攒的俸禄,加上陆文舟暗中相助,悄悄赁下的。
      院中陈设简单,但窗明几净,一应用具俱全,还雇了一对老实本分的中年夫妇照料起居。
      “母亲,雪柔,暂且在此安顿。此地僻静,无人打扰,您二位先好生将养身子。”江雪衣扶着母亲在堂屋坐下,温声道。
      柳氏打量着这陌生的、却处处透着用心的院落,看着儿子清瘦却沉稳的面容,心中百感交集,又是欣慰,又是酸楚,更多的,是对未来的茫然与恐惧。“衣儿,你……你如今……”
      “儿子已官复原职,仍在都察院供职。一切安好,母亲不必忧心。”江雪衣简短道,避开了那些惊心动魄的细节。他示意苏月见端上熬好的米粥和清淡小菜,“您和妹妹先用些吃食,沐浴更衣,好生歇息。其他的,日后慢慢再说。”
      柳氏看着儿子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眼神,知他定是吃了许多苦,才换来今日局面,心中疼惜,却也不再追问,只默默垂泪,由着苏月见和那雇来的妇人服侍着,勉强用了半碗粥。
      江雪柔到底年纪小,劫后余生,又见着兄长,情绪稍定,在兄长的温言安抚下,也渐渐止了哭泣,小口吃着东西。
      待母亲和妹妹沐浴更衣,换上干净柔软的旧衣,神情稍缓,躺在收拾好的床榻上沉沉睡去后,江雪衣才悄然退出房间,独自站在寂静的庭院中,望着墙角一株新移栽的、打着花苞的丁香,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积郁已久的浊气。
      肩头一沉,一件带着体温的外袍披了上来。
      江雪衣回头,只见谢长离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立在他身后。
      他今日未着公服,只穿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云纹直裰,墨发以一根简朴的乌木簪松松束着,少了平日的凌厉威仪,多了几分闲适清雅,只是那双眼,依旧深不见底,此刻正静静地看着他,眸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你怎么来了?”江雪衣微怔。此处隐秘,他并未告知谢长离。
      “沈清秋说的。”谢长离淡淡道,目光扫过紧闭的房门,“人接出来了?可还安好?”
      “嗯。受了些苦,但性命无碍,需好生将养。”江雪衣低声道,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在见到谢长离的瞬间,奇异地松缓了些许。这个人,知晓他所有的不堪与挣扎,却依旧站在这里。
      “此处尚可,但非长久之计。”谢长离走到他身侧,与他并肩而立,望着那株丁香,“京城是非地,耳目众多。江家虽倒,盯着你们的人,不会少。你母亲和妹妹留在这里,终是隐患。”
      江雪衣默然。他何尝不知?只是仓促之间,又能将她们送往何处?
      “我在雍州有一处别业,临近玉泉山,风景清幽,少人打扰。庄子上的人,皆是谢家旧仆,可靠。”谢长离侧过头,看着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让你母亲和妹妹,去那里吧。对外,可称是回乡养病。一应用度,自有我来安排。你在京中,也可安心。”
      雍州?玉泉山?那是谢家祖籍附近,风景胜地,气候温润,确是静养的好去处。谢家的旧仆……也远比市面上雇来的人可靠。这安排,无疑是最稳妥的。只是……
      “不必。”江雪衣几乎未加思索,便拒绝了。他不想再欠谢长离更多。尤其是,在两人关系已然越界之后。他怕这牵扯不清的恩惠与利益,会玷污了那份刚刚萌芽、尚且脆弱不堪的情感。
      谢长离眸光微沉,语气冷了几分:“江雪衣,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你那点俸禄,能保她们几时安稳?京城这地方,吃人不吐骨头。你护得住自己,未必护得住她们周全。还是说,”他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锐利与自嘲,“你宁可让她们置身险地,也不愿接受我的援手?”
      “我不是这个意思。”江雪衣蹙眉,迎上他的目光,“只是……我不想……”
      “不想欠我?”谢长离打断他,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江雪衣,你我已经纠缠至此,还分得清谁欠谁么?我这条命,是你救回来的。如今,不过是想保你在意的人一份安稳,你也要与我算得这般清楚?”
      他上前一步,逼近江雪衣,气息微冷:“还是说,在你心里,我谢长离,依旧只是个需要提防、需要算计、不可托付的……外人?”
      “外人”二字,被他咬得极重,带着一种近乎尖锐的痛意。
      江雪衣心头一颤。
      他看着谢长离眼中那抹不易察觉的受伤与固执,忽然意识到,自己下意识的拒绝,或许真的伤到了他。
      这个人,看似强大冷酷,实则内心深处,对“信任”与“托付”,有着近乎偏执的渴望与脆弱。
      他拒绝的,不仅仅是一处别业,一份庇护,更是谢长离试图靠近、试图将他纳入羽翼之下、与他命运更深捆绑的心意。
      可是,他能接受吗?将母亲和妹妹,托付给这个与他有着悖逆之情、心思难测、且身处权力漩涡中心的男人?这其中的风险与变数,他承担得起吗?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春风拂过,丁香未放的花苞轻轻摇曳。
      良久,江雪衣缓缓开口,声音有些干涩:“雍州……确是好去处。只是,母亲和妹妹久在闺中,骤然远行,恐不适应。且此事,需征得她们同意。”
      这便是松口了。谢长离眼中那点冷意与尖锐,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柔软的亮光。
      他抬手,似乎想触碰江雪衣的脸颊,却在半空中顿住,最终只是轻轻拂去他肩头一片并不存在的落花。
      “我会安排妥当,确保她们一路平安,在雍州衣食无忧,不受打扰。”他低声道,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江雪衣,信我一次。”
      信他。
      江雪衣望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近乎虔诚的郑重,心中最后那点犹疑,悄然瓦解。
      是啊,事到如今,除了信他,他还能如何?这条路,本就是他选的。
      与虎谋皮,也好过孤身一人,在黑暗中摸索。
      “好。”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谢长离唇角微弯,勾起一个真实而愉悦的弧度。
      那笑容冲淡了他眉宇间惯有的阴郁与疏离,在暮春午后的阳光下,竟显得有几分炫目。
      “进去看看她们吧。我让沈清秋留几个人在此暗中护卫,确保无虞。晚些时候,我再过来。”谢长离道,不再多言,转身,如来时般悄无声息地离去。
      江雪衣站在原地,看着那道清瘦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心中五味杂陈。信任,托付,羁绊……他与谢长离之间那根无形的线,似乎又缠紧了几分,纠葛更深,再也理不清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