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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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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嗽是从胸腔深处涌上来的。
林晚照弓着身,趴在静室的浅坑边缘,咳得几乎喘不过气。每一声咳嗽都牵动着全身的神经,震得骨骼都在发颤。喉咙里涌上一股铁锈味的甜腥,她用手背抹了抹嘴角,手背上留下淡淡的血丝。
怀表碎成了两半。
不是沿着裂纹整齐地裂开,而是以一种暴力的、不规则的姿态断裂——表盘和表壳分离,机芯裸露在外,细小的齿轮散落在掌心。指针依然固执地指向三点十七分,但此刻分针已经弯曲,像一根折断的枯枝。
她盯着那些碎片看了很久,直到咳嗽渐渐平息。
窗外天光大亮。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也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林晚照扶着坑壁站起来,双腿发软,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她从静室走到外间,拿起桌上的电话——老式转盘电话,黑色的机身已经磨得发亮。
拨号时手指在颤抖。
铃声响了三声,那边接起来:“喂?”
是顾言的声音。但不是昨天那个干涩、疲惫的声音,而是……轻快的。像卸下了什么重担后的松弛。
“顾先生。”林晚照开口,声音嘶哑得自己都陌生,“我是林晚照。”
“林小姐!”顾言的语气里带着惊喜,“我正想今天去您那儿——昨天晚上,我睡得很好。三个月来第一次,没有梦见火,没有听见读书声。就是……普通的睡眠。”
林晚照闭上眼睛。
成功了。业力确实改变了。那些缠绕了顾家三代人的愧疚与恐惧,在这一代终于被解开。
“那就好。”她说,声音很轻。
“那表……”顾言犹豫了一下,“您修好了吗?需要我现在过去取吗?”
林晚照看向手中的怀表碎片。银质的边缘在晨光中闪着冷硬的光。
“不用取了。”她说,“表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你今天过来,留下你‘不再需要的东西’就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我明白了。”顾言说,“下午三点,可以吗?”
“可以。”
挂断电话,林晚照在原地站了很久。窗外的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深秋的上午,空气清冷,带着落叶腐败的淡淡气息。
她走到工作台前,翻开那本厚重的记录本。
牛皮封面,内页是手工装订的宣纸,已经用了大半。每一页记录着一个案例——时间,客户,症状,介入程度,结果。有些页面上还贴着照片或小样:褪色的发夹,生锈的钥匙,烧了角的日记。
她翻到新的一页。
提起毛笔,墨汁在砚台里缓缓化开。笔尖落在纸上,留下工整的小楷:
案例编号:1001
客户:顾言(男,24岁,画家)
症状:连续三月噩梦,梦见民国学堂火灾及诵读声。根源为祖父顾清源(民国教师)未及时销毁学生名单导致悲剧之业力残留。
介入时间:1938年秋(民国二十七年),时长七日。
介入方式:引导名单销毁,协助学生转移,改变关键节点选择。
结果:业力线断裂重组,噩梦症状解除。客户反馈“睡眠恢复正常”。
备注:怀表于任务结束时碎裂,表盖裂纹呈守序者“净世派”标记。任务过程中出现未知警告声音:“干涉者,你破坏了平衡。”
写到这里,笔尖顿了顿。
然后她另起一行,用更小的字写道:
反噬症状:右眼泪痣转为暗红色,伴星增至四颗,金色纹路延伸至鬓角。回归后剧烈咳嗽伴血丝,左肩旧伤复发疼痛。时空“撕裂伤”待观察。
搁下笔,林晚照抬手轻触右眼下方。
那颗泪痣确实变了颜色——不再是深绛色,而是更暗的、近乎紫黑的暗红。周围四颗伴星像四枚细小的血钉,嵌在皮肤下,隐隐发烫。金色的丝线已经蔓延到鬓角,像某种诡异的刺青,在她苍白的皮肤上蜿蜒。
最让她心悸的是触感。
手指抚过时,能感觉到皮肤下有细小的、硬质的颗粒在游动。不是疼痛,而是一种更深的不适——像有异物在体内,随着心跳的节奏微微搏动。
业力反噬的实体化。
苏婆婆说过,当伴星超过三颗,业力纠缠就会开始“结晶”。那些结晶是客户残留的情绪碎片——恐惧,愧疚,悲伤——在修补师体内沉淀、固化。时间久了,会形成真正的“业力结石”,无法排出,无法消除,只能与之共存。
门铃响了。
不是顾言——离下午三点还早。林晚照起身去开门,脚步还有些虚浮。
门外站着苏婆婆。
她今天穿一件藏青色棉袄,手里提着一个竹编食盒,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见到林晚照,她眉头立刻皱起:“你脸色差得吓人。”
“还没有缓过来。”林晚照侧身让她进来。
苏婆婆没有去茶案,而是径直走到内室门口,掀开帘子往里看了一眼。静室里的冷焰已经熄灭,但空气中还残留着那种特殊的、冰冷的燃烧气息。她放下食盒,从里面端出一碗还在冒热气的汤药。
“喝了。”她把碗递过来,语气不容置疑。
汤药是深褐色的,表面浮着一层薄薄的油光。气味很复杂——有草药的苦,有某种根茎的土腥味,还有一丝极淡的、近乎花香的回甜。林晚照接过碗,一饮而尽。
药液入喉的瞬间,一股暖流从胃部炸开,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右眼的灼痛感明显减轻,皮肤下那些游动的颗粒也安静下来。
“这是什么?”她放下碗,轻声问。
“固魂汤。”苏婆婆在茶案旁坐下,自己斟了杯茶,“你身上的‘撕裂伤’不轻,时空排斥留下的。不及时处理,会留下永久性损伤。”
“撕裂伤?”
苏婆婆抬眼看着她:“你回归的时候,是不是听见一个声音?直接传入脑海的,说‘你破坏了平衡’?”
林晚照点头。
“那就是撕裂伤的表现。”苏婆婆抿了口茶,“守序者在那段时空节点上设置了‘警戒线’。你强行改变业力走向,相当于从警戒线上硬闯过去,灵魂被刮伤了。”
她放下茶杯,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暗红色的药丸:“含在舌下,别吞。能修复灵魂层面的损伤。”
药丸入口是苦的,但苦味很快转为清凉,像薄荷,但更深,更沉。清凉感顺着喉咙往下,一路蔓延到胸腔,最后在心脏位置聚集,形成一个清凉的核心。
林晚照感觉呼吸顺畅了许多。
“顾言下午会来。”她说,“留下他‘不再需要的东西’。”
“我知道。”苏婆婆看向工作台上那本记录本,“案例1001写完了?”
“写完了。”
苏婆婆起身,走到工作台前,翻开记录本。她的目光在那页纸上停留了很久,手指轻轻抚过“守序者‘净世派’标记”那几个字。然后她抬起头,看向林晚照:“怀表呢?”
林晚照从袖中取出那个锦囊,倒在桌上。
怀表碎片散开,在木质的桌面上发出细碎的碰撞声。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那些碎片上,反射出无数细小的光点。裂纹在光线下显得更加清晰——确实不是自然碎裂的纹路,而是有规律地交织、延伸,最终形成一个完整的符号。
一个圆,被一条波浪线贯穿。
苏婆婆拿起最大的一块碎片,举到光线下仔细看。她的脸色越来越凝重,嘴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线。
“比我想象的严重。”她最终说,声音很低,“这不是普通的标记。这是……‘追猎印记’。”
林晚照心头一紧:“什么意思?”
“意思是,守序者不仅知道你介入了这个节点,他们还通过这块怀表,在你身上留下了追踪标记。”苏婆婆放下碎片,看向林晚照右眼下的泪痣,“你的业力印记,和这个标记产生了共振。从现在开始,无论你去哪个时空节点,只要守序者在附近,都能感知到你的存在。”
房间里陷入沉默。
只有窗外风吹落叶的声音,沙沙的,像无数细小的脚步在行走。
“能消除吗?”林晚照问。
“很难。”苏婆婆摇头,“标记已经和你的业力印记融合了。强行剥离,可能会伤到印记本身——那意味着你的能力会受损,甚至消失。”
她走到林晚照面前,抬手轻触那颗暗红色的泪痣。指尖冰凉,触到皮肤时,林晚照感觉到一阵细微的刺痛。
“四颗伴星。”苏婆婆喃喃道,“这才第一个重大案例,就已经四颗了。照这个速度……”
她没有说完,但林晚照明白后面的意思。
照这个速度,用不了多久,伴星就会增加到五颗、六颗、七颗……直到业力结晶彻底侵蚀她的身体,直到她变成一具承载着无数他人痛苦的空壳。
“还有多少时间?”林晚照问,声音很平静。
苏婆婆看着她,眼神复杂:“如果继续接这种程度的案例,最多……十个。十个之后,业力结晶会形成完整的‘业力循环’,你的身体会开始不可逆的衰败。”
“十个案例。”林晚照重复这个数字。
“或者,”苏婆婆补充道,“你可以选择只接小案例——那些不涉及生死、不改变重大节点的微调。那样反噬会轻很多,也许能做二三十个。但你知道,小案例的收费……维持不了溯光阁的运转。”
林晚照当然知道。
修补师的收费方式很特殊——不是金钱,而是客户“不再需要的东西”。那些东西的价值,与业力纠缠的深浅直接相关。一个做噩梦的画家,能留下的可能是他最珍视的画笔;一个被前世愧疚折磨的企业家,能留下的可能是象征他全部财富的印章。
但那些只是普通物件。
真正有价值的,是物件上附着的“业力残余”。那些残余可以被提炼、转化,成为维持溯光阁运转的能量——静室的阵法需要它,穿越仪式的材料需要它,甚至她喝的固魂汤,原料里也包含业力残余。
小案例产生的残余,只够勉强维持日常消耗。
而大案例产生的残余,不仅能维持运转,还能有所积蓄——积蓄是为了将来。苏婆婆说过,每个修补师最终都会走到那一步:业力反噬积累到无法承受,必须用积蓄的能量进行一次彻底的“净化”。
净化的成功率,不到三成。
失败的代价,是成为游荡在时空夹缝中的“业力残骸”,永世不得超脱。
“我知道了。”林晚照最终说。
她没有说会怎么做,苏婆婆也没有问。这是每个修补师必须自己做的选择——在帮助他人与保护自己之间,寻找那条细如发丝的平衡线。
苏婆婆重新坐回茶案旁,给自己续了杯茶。阳光在她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让那张总是平静无波的脸,此刻显露出些许疲惫。
“顾言下午来的时候,”她说,“除了让他留下东西,还要做一个测试。”
“什么测试?”
“让他触摸释然墙上其他客户留下的物件。”苏婆婆看向内室方向,“如果他没有任何感应,说明他的业力确实彻底清除了。但如果他还能感觉到什么……”
“说明清除不彻底?”
“说明守序者可能在他的业力线上留下了‘后门’。”苏婆婆的眼神变得锐利,“他们有时候会这么做——在业力线断裂的节点上,埋下一颗种子。时机成熟时,种子发芽,业力会重新连接,甚至可能比之前更严重。”
林晚照的心沉了下去。
她想起回归时那个声音:“干涉者,你破坏了平衡。”想起怀表上那个清晰的标记。守序者既然能标记她,当然也能在顾言的业力线上做手脚。
“我明白了。”她说。
苏婆婆点点头,起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她忽然停下,转过身:“晚照。”
林晚照抬头看她。
“你母亲当年,也是在这个阶段开始加速的。”苏婆婆的声音很轻,轻得像叹息,“第四个案例之后,伴星增长的速度越来越快。她总说‘再做一个就好’,‘再救一个人就好’……”
她没有说完。
但林晚照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母亲在完成第十一个案例后,业力反噬全面爆发。苏婆婆用尽了所有方法,也只能延缓,无法阻止。最终母亲选择进行净化仪式——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我不会重蹈覆辙。”林晚照说。
苏婆婆看着她,看了很久,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推门离开。
门合上,铜铃轻响。
溯光阁重归寂静。
林晚照走到工作台前,重新拿起那些怀表碎片。她一块一块地拼凑,试图还原那块表的原貌——但裂纹太多,太深,无论如何拼凑,都无法恢复完整。
最终她放弃了。
将碎片重新收进锦囊,她走到内室的释然墙前。
墙上已经挂了不少物件。最显眼的是中央那枚褪色的发夹——那是她的第一个客户,一个总是梦见自己溺水的女孩留下的。女孩的前世是投湖自尽的闺秀,林晚照帮她化解了那段执念。女孩留下发夹时说:“这是我最喜欢的发夹,但每次照镜子看见它,都会想起那些窒息的梦。现在,我不需要了。”
旁边是一把生锈的钥匙。一个中年男人留下的,他总梦见自己被锁在黑暗的房间里。前世他是个囚犯,冤死在狱中。钥匙是他家老宅的,他说:“那房子我已经卖了,但这把钥匙一直留着,像留着那段冤屈。现在,该放下了。”
每一样物件,都代表一段被修补的人生。
每一样物件,也都在她身上留下了一道刻痕。
林晚照抬起手,轻触右眼下的泪痣。暗红色的痣体在指尖微微发热,四颗伴星像四只沉默的眼睛,注视着她,也注视着她将要继续走下去的路。
窗外,梧桐叶又落了一片。
下午三点,顾言会来。
而守序者的标记,已经像一枚埋进血肉的刺,开始隐隐作痛。
她不知道这疼痛会持续多久,不知道第十个案例会在什么时候到来,也不知道自己最终会走向什么样的结局。
但她知道,溯光阁的灯会一直亮着。
像长夜里不肯瞑目的眼睛,注视着那些在时光深处哭泣的灵魂,也注视着她自己,一步步走向既定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