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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城市美术馆三楼展厅,空气里浮动着松节油、亚麻籽油和某种清淡木质香氛混合的气味。

      晚照站在展厅入口处,没有立刻走进去。她今天穿了件素灰色羊绒衫,黑色长裤,外面罩一件深色风衣——朴素又出尘。右眼下方,泪痣被薄薄一层粉底遮盖,但仍隐隐透出暗红的底色。四颗伴星在皮肤下微微发热,像四粒埋进血肉的朱砂。

      她需要确认两件事:顾言是否真的从噩梦中解脱,以及业力修正后是否有残留的后遗症。

      展厅里的人不多。下午三点,工作日,来看画展的多是些艺术院校的学生、几个衣着考究的收藏家,还有两三个拿着采访本的记者。白色墙壁上挂着二十余幅画作,按照创作时间排列,从入口处的早期作品一直延伸到展厅深处。

      林晚照从第一幅画看起。

      那是三年前的旧作,《深渊》。大幅面油画,画面被浓重的靛蓝和深黑占据,中央有一道狭长的裂缝,裂缝里透出一点暗红色的光。整幅画散发着压抑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绝望感。标签上写着:“2019年,噩梦开始的那一年”。

      她一幅幅看过去。

      《窒息》《囚笼》《无声的呼喊》……画名一个比一个沉重,画面也越来越阴郁。大量使用的深色调,扭曲的形体,破碎的构图——这些画作就像一扇扇窗户,窥见的是一个人被噩梦蚕食的三年。

      然后,在展厅中段,画风开始变化。

      林晚照停在一幅名为《微曦》的画前。画面还是暗色调为主,但在左上角,出现了一小片浅金色。像是厚重的乌云被撕开一道口子,透进一缕阳光。那道金色很淡,很细,但真实存在。

      她右眼的刺痛感在这一刻轻微加剧。

      继续向前。

      《微光》《裂痕》《夜尽之前》……金色的面积越来越大,从一缕变成一片,从点缀变成主体。画面的基调虽然还是沉郁的,但已经有了明确的“出口”——那些金色的、温暖的光源,正在从黑暗中挣脱出来。

      最后,她停在展厅最深处的那幅画前。

      《晨曦》。

      大幅面油画,一米五乘两米。画面描绘的是民国学堂的清晨——但不是顾言噩梦中的那个燃烧的黄昏,而是清晨,太阳初升的时刻。

      木格窗敞开着,晨光斜射进教室,在青砖地上投下长长的、温暖的光斑。课桌上整齐地摆放着毛笔和砚台,黑板上用粉笔写着“人之初,性本善”六个字,字迹工整有力。画面中央是一张空着的讲台,讲台上放着一本翻开的书,书页被晨风吹得微微翻卷。

      最精妙的是光的处理。

      阳光从窗外涌入,在空气中形成可见的光柱——画者用极细的笔触,在光柱中描绘出飞舞的尘埃。那些尘埃在晨光中闪闪发亮,像无数微小的、悬浮的金色星辰。整幅画的色调是温暖的琥珀色,从窗外的晨曦金黄,渐变到教室深处的柔和的暖褐。

      没有火焰,没有恐惧,没有噩梦。

      只有安静的、充满希望的晨光。

      林晚照站在这幅画前,看了很久很久。她的右眼微微发热,不是刺痛,而是一种奇异的温暖感——仿佛画面上的光,真的能透过视网膜,照进她眼底深处。

      “林小姐。”

      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晚照转过身。顾言站在她身后两三步的地方,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卡其裤,头发修剪得整齐,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最重要的是——他眼下的青黑色消失了。不是用化妆品遮盖的那种消失,而是真正的、从内而外的精神状态改变。他的眼睛明亮清澈,像被水洗过的天空。

      “顾先生。”林晚照微微点头。

      “谢谢您能来。”顾言走到她身边,和她并肩看着《晨曦》,“这幅画……是我上周完成的。画完那天晚上,我睡了这三年来的第一个整觉,没有惊醒,没有冷汗,一觉到天亮。”

      他的声音平静,但林晚照能听出其中深藏的释然。

      “画得很好。”她说。

      “是您给了我重新看见光的能力。”顾言轻声说,“那天我留下那块旧手表后——就是我祖父留下的那块老上海表,走出溯光阁,走在路上,忽然觉得天特别蓝,树叶特别绿。那种感觉……像重获新生。”

      林晚照没有接话。她看着画面上那些飞舞的尘埃光点,右眼的温暖感持续蔓延。

      “还有一件事,”顾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锦囊,递给林晚照,“这是那天我答应要留下的‘不再需要的东西’。我想了很久,什么是我真正可以放手、可以彻底告别的。”

      林晚照接过锦囊。很轻,里面似乎是纸张。

      她打开锦囊,倒出里面的东西——不是物件,而是一张折叠整齐的纸。展开,纸上是一幅铅笔素描,画着一个老人的侧脸。老人戴着老式眼镜,面容慈祥,眼神里带着些许疲惫。画技很稚嫩,线条有些颤抖,但特征抓得很准。

      “这是我凭感觉画的祖父。”顾言说,“我其实没见过他——他去世时我父亲都还小。但这些年,我总在梦里看见他的脸,看见他站在火场前,手里握着那份名单……那些梦里的画面太清晰了,清晰到我以为我真的见过他。”

      他看着那幅素描,眼神复杂:“但现在,我可以放下了。我知道他做了他能做的一切,知道那些孩子最终安全了,知道他没有带着愧疚离开。所以这张画——我对祖父最后的、也是最执着的想象,可以留在这里了。”

      林晚照将素描重新叠好,放回锦囊:“它会留在释然墙上。”

      顾言点点头,长长吐出一口气,像是终于卸下了什么重担。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旁边响起:“抱歉打扰。这幅画……很有意思。”

      林晚照和顾言同时转头。

      说话的是个三十五岁上下的男人,穿着剪裁合身的深灰色西装,白衬衫没有打领带,领口随意地松开一颗扣子。他个子很高,身形清瘦,戴一副细边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深邃,眼底有淡淡的青影——不是顾言之前那种被噩梦蚕食的疲惫,而是一种更深层的、仿佛长年累月积压下来的倦意。

      他站在《晨曦》前,微微歪着头,仔细端详画面上的细节。

      “陆教授?”顾言有些惊讶,“您也来了?”

      “收到邀请函就来看看。”被称作陆教授的男人转过身,目光在林晚照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转向顾言,“你最近的画风变化很大。从表现主义转向了某种……新古典主义的温情?”

      他的声音低沉,咬字清晰,带着学者特有的那种克制而精准的语气。

      “算是尝试新的方向吧。”顾言笑了笑,介绍道,“林小姐,这位是陆沉舟教授,民俗学专家,也是我大学时的客座讲师。陆教授,这位是林晚照小姐,我的……朋友。”

      林晚照对陆沉舟微微颔首。

      陆沉舟也礼貌地点头回应,但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在林晚照脸上多停留了两秒。那目光不是审视,也不是好奇,而是一种更复杂的、带着某种隐隐探究意味的注视。

      “这幅《晨曦》,”陆沉舟重新将目光转向画作,“场景是民国时期的学堂。如果我没看错,建筑细节是典型的江南民居式校舍——坡屋顶,小青瓦,木格窗,窗棂的‘步步锦’纹样很准确。黑板是木制的,刷了黑漆,这是民国中期乡镇小学的典型配置。”

      他向前走了一步,指着画面上的一个细节:“讲台上那本书,你画的是《共和国教科书·新国文》初小版,民国二十年的版本。书页翻到的那一页……”

      陆沉舟眯起眼睛,仔细辨认画面中书页上的文字:“‘春风吹,百花香’。确实是那一课。”

      顾言愣住了:“陆教授,您连这都能看出来?”

      “研究民俗,总要接触些老物件。”陆沉舟淡淡道,但随即话锋一转,“不过最让我惊讶的不是这些细节的准确——而是你对光线的处理。”

      他侧过身,让展厅的灯光从某个角度打在画面上。

      “这个时间的阳光角度,晨光从东南方向射入,在青砖地上形成的影子长度和方向……都完全符合江南地区深秋清晨的光照条件。”陆沉舟看向顾言,“你为了画这幅画,专门研究过民国时期江南地区的天文历法,还是实地去采过风?”

      顾言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林晚照在一旁静静听着。她的右眼在这一刻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比之前更强烈,像一根针扎进眼球深处。她下意识地抬手想按,但手指抬到一半就停住了。

      因为在她右眼的余光里,她看见了。

      陆沉舟周身缠绕着业力线。

      不是顾言之前那种淡灰色的、若隐若现的线,而是浓重的、几乎凝成实质的黑色线条。那些线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像无数条黑色的毒蛇缠绕在他身上,每一根都绷得极紧,传递出一种近乎窒息的沉重感。

      最诡异的是,所有黑线的线头——那些本该延伸向虚空、连接着业力源头的端点——全部向内收缩,最终汇聚在同一个位置:

      陆沉舟的胸口。

      准确地说,是左胸,心脏的位置。

      那些黑色线头像无数根针,深深扎进他的心脏,然后从另一端穿出,继续缠绕。整个景象在业力视觉中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恐怖感——仿佛他的心脏被无数黑色丝线穿刺、捆绑,每一次跳动都在与那些束缚抗争。

      林晚照几乎要倒吸一口冷气,但她忍住了。

      她移开视线,看向画面,强迫自己恢复平静。但右眼的刺痛还在持续,皮肤下的四颗伴星开始发烫,金色纹路像活物一样在皮肤下微微蠕动。

      “我……查了一些资料。”顾言终于开口,语气有些不自然,“也参考了一些老照片。”

      陆沉舟点点头,没有继续追问,但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闪过一抹难以捉摸的光。他重新看向林晚照:“林小姐对这幅画怎么看?”

      问题来得突然。

      林晚照抬眼看他:“我不懂艺术。”

      “不需要懂艺术。”陆沉舟说,“只需要说感受。站在画前,你感受到了什么?”

      林晚照沉默片刻,重新看向《晨曦》。

      晨光,尘埃,空荡的教室,翻开的书页。

      还有那六个字——人之初,性本善。

      “ 我感受到……”她缓缓开口,“有人在很努力地记住一些东西。不是为了怀念,而是为了证明——证明那些光真的存在过,那些善意没有被辜负,那些选择……最终带来了好的结果。”

      话音落下,展厅里陷入短暂的安静。

      陆沉舟看着她,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那一刻,林晚照有种错觉——仿佛他能透过她的眼睛,看见她右眼底那些正在蔓延的金色纹路,看见那颗暗红色的泪痣,看见那些只有修补师才能看见的业力线。

      但这种错觉只持续了一瞬。

      “很好的解读。”陆沉舟最终说,从西装内袋取出一个名片夹,抽出两张名片,分别递给林晚照和顾言,“这是我的联系方式。顾言,你的画展很成功。林小姐……”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林晚照脸上:“我对您这位能给顾言提供‘创作灵感’的朋友很感兴趣。也许改天可以聊聊——关于历史,关于记忆,关于一些……难以解释的巧合。”

      林晚照接过名片。

      白色卡纸,简洁的黑色字体:“陆沉舟,民俗学教授,东海大学历史与民俗研究所”。下方是电话和邮箱,没有更多头衔。

      “陆教授最近在研究什么课题?”顾言适时地问,试图缓和气氛。

      “失眠。”陆沉舟说,这个答案出人意料。

      “失眠?”

      “或者说,集体性的睡眠障碍现象。”陆沉舟的目光扫过展厅里的其他画作,“我在做一个民间调研,关于某些家族性的、无法用医学解释的失眠症状。有些家族,连续几代人都有严重的睡眠问题——不是普通的失眠,而是那种……每夜被固定梦境困扰,醒来后身心俱疲的症状。”

      他看向顾言:“就像你之前那样。”

      顾言的表情僵了一下。

      陆沉舟似乎没有注意到,继续道:“我接触过几个案例。最典型的是一个企业家,四十二岁,身家过亿,但已经十年没睡过一个整觉了。每夜梦见自己在不同时代、不同地点……杀人。”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不是战场上的杀人,是背叛、陷害、为私利夺人性命的那种杀人。醒来后满身冷汗,精神濒临崩溃。他去过所有顶尖医院,做过所有检查,最后医生只能说——心理问题。”

      林晚照的右眼刺痛再次加剧。

      她能感觉到,陆沉舟在说这些话时,身上那些黑色业力线在微微震颤,像被风吹动的蛛网。线头扎进心脏的位置,甚至泛起了一丝极淡的、暗红色的光。

      “那您找到原因了吗?”顾言问。

      “有一些线索。”陆沉舟说,“但还缺关键的一环。所以我才对各种‘非正常’的案例感兴趣——比如你的画风突变,比如你从持续三年的噩梦中突然解脱。”

      他的目光再次转向林晚照,这次更加直接,更加锐利:“林小姐,如果您认识其他有类似经历的人,或者您本人对这类现象有……特别的见解,欢迎随时联系我。”

      说完,他微微欠身:“抱歉,我还有个会议。画展很精彩,顾言,恭喜你。”

      他转身离开,脚步声在空旷的展厅里回荡,渐行渐远。

      林晚照站在原地,握着那张名片,指尖能感觉到卡纸边缘的细微纹路。她右眼的刺痛慢慢平息,但皮肤下的伴星还在发热,金色纹路蔓延到了颧骨下方——又延长了一小段。

      “林小姐,”顾言低声说,“陆教授他……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

      林晚照没有回答。

      她看着陆沉舟消失的展厅转角,右眼的业力视觉还残留着刚才的景象——那些浓黑色的、缠绕心脏的业力线,那些向内收缩的线头,那种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沉重感。

      这个民俗学教授,身上背负的业力,比顾言严重十倍、百倍。

      而且那些业力线的形态……很特殊。不是普通的纠缠,而是有组织的、有指向性的束缚。就像有人故意将那些线缠绕在他心脏上,作为某种标记,或者……惩罚。

      “ 他说的那个企业家,”林晚照忽然开口,“你有听说过吗?”

      顾言想了想:“好像有点印象。前阵子财经杂志有篇专访,提到一位姓周的富豪,白手起家,但近年来很少公开露面,据说是因为健康问题。具体名字我记不清了,但应该就是陆教授说的那个人。”

      林晚照点点头。

      她把陆沉舟的名片放进风衣口袋,指尖触到口袋里另一个东西——那个装着顾言祖父素描的锦囊。一旧一新,两个案例,两种截然不同的业力形态。

      “我先走了。”她说。

      “我送您。”顾言连忙道。

      “不用。”林晚照转身,“继续接待你的客人吧。画展很成功,恭喜。”

      她穿过展厅,走过那些从阴郁转向光明的画作,走过那些从噩梦走向晨光的轨迹。展厅里的灯光在她身后渐次亮起,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走出美术馆时,傍晚的风已经带上了凉意。

      林晚照站在台阶上,抬头看了看天空。暮色四合,云层厚重,今晚可能会下雨。她右眼下的泪痣微微发热,四颗伴星在渐暗的天光中,像是四粒即将熄灭的余烬。

      她从口袋里掏出陆沉舟的名片,再次看了一眼。

      民俗学教授。失眠研究。那个每夜梦见杀人的企业家。

      还有陆沉舟本人身上那些诡异的、缠绕心脏的业力线。

      这一切之间,必然有联系。

      而那个联系,很可能就是下一个找上溯光阁的客人。

      林晚照将名片收好,走下台阶,汇入街道上渐密的人流。风衣下摆被风吹起,在她身后翻卷,像一片深色的羽翼。

      在她身后,美术馆三楼的灯光依然明亮。

      《晨曦》挂在展厅深处,画中的晨光永恒地照耀着那个空荡的民国教室。而现实中,夜色正从四面八方涌来,将整个城市吞入怀中。

      一场秋雨,即将落下。

      而林晚照知道,这场雨之后,会有新的客人敲响溯光阁的门。

      带着新的噩梦,新的业力,新的“不再需要的东西”。

      她右眼下的泪痣,也会因此再添一颗伴星。

      金色的纹路,将继续蔓延。

      直到覆盖整张脸,直到她变成苏婆婆所说的“琥珀”——一块活着的、能看见能听见能思考,却再也无法动弹的琥珀。

      但那是以后的事了。

      此刻,她只需要走回溯光阁,等待下一个敲门声。

      等待下一个需要修补的前世。

      等待下一滴,即将滴落的树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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