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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风起微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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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香樟树沙沙响了一夜。
苏烬禾把叠好的薄荷糖纸重新捋平,边缘已经有些毛了。下午从超市回来,她对着灯光挑了最透亮的几颗——糖纸棱角要分明,薄荷的青色要沉在正中央。现在它们躺在铁盒里,挨着那两张车票,G7321次,7车厢09D、09F。
阿苑推门进来时,她正把防尘袋的拉链拉到底。“帽檐这里,”苏烬禾没抬头,手指摩挲着黑色帽子内衬的缎带,“我缝了两针,他后脑勺有块骨头挺突出的,普通帽子戴久了会勒。”
“你连这个都注意到了?”阿苑把奶茶放在玄关柜上,吸管戳好了递过来。
苏烬禾接过去抿了一口,芋泥堵在吸管里。她慢慢说:“上次在档案馆,他摘安全帽的时候,揉了三回那儿。”
空气静了几秒。阿苑挨着她蹲下来,看见背包侧袋露出半截地图——仙游县的老街用橙色彩笔描过,庙会路线旁缀着小字:“海蛎煎(林记,近第二码头)”“麻糍(推车,白衣阿婆)”。字迹工整得像小学生作业。
“要是下雨呢?”阿苑忽然问。
苏烬禾拉开背包底层,透明收纳袋里是两件一次性雨衣,鹅黄色的。“天气预报说晴天。”她顿了顿,“但也备着。”
黄昏的光从百叶窗缝隙漏进来,在地板上切出一格格暖黄。苏烬禾熨裙子时,蒸汽熨斗噗噗响着,米白色底子上的浅紫色碎花渐渐舒展。她关掉开关,手指悬在裙摆上方试温度——刚好,不会烫坏布料。
手机震动是在晚上八点十七分。
苏烬禾刚把薄荷糖铁盒塞进背包外层,拉链拉到一半。看见屏幕上的名字,她手抖了一下,铁盒掉在地毯上,滚出两颗糖。
接起来时,她嗓子有点紧:“喂?”
背景音很静,静得能听见电流的嘶嘶声。夜无烬叫了声“烬禾”,尾音压得低,像傍晚退潮后滩涂上最后一道水痕。
“明天……”苏烬禾攥着裙子一角,碎花的脉络硌着掌心,“要我去车站等你吗?”
电话那头有纸张翻动的声音,很轻,但持续了三下。然后他说:“抱歉。”
窗外的风忽然大了,吹得晾衣架哐当撞在墙上。苏烬禾站起来,走到阳台拉紧玻璃门,看见对面楼顶的太阳能热水器反着紫红色的光。她问:“是临时有事?”
“城西的项目。”夜无烬停顿的方式很特别,总是在该换气的地方多停半秒,“对方负责人明天下午的飞机,只有上午两小时。”
苏烬禾“嗯”了一声。她弯腰捡起地上的薄荷糖,糖纸在灯光下反光,刺得眼睛发酸。铁盒盖子上印着瑞士的山,是她去年旅行时买的,一直没舍得用。
“庙会,”夜无烬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有些失真,“持续几天?”
“到后天。”苏烬禾听见自己的声音平平的,像在念说明书,“但妈祖巡游只有明天上午。”
电话里沉默了。这次没有翻纸声,只有呼吸,很缓,缓得像在斟酌什么。苏烬禾盯着地毯上某处织线,看经纬交错成一个小疙瘩。
“那你……”夜无烬刚开口,苏烬禾就接了过去:“没事,工作重要。”
她说得太快,像怕被抢走台词。说完才意识到,这句话的调子太高,高得有点假。
挂断后,手机屏幕暗下去。苏烬禾蹲在地上,一颗颗捡薄荷糖。糖纸窸窣作响,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很吵。捡到第五颗时,她发现糖纸裂了道口子,薄荷的青色从裂缝里露出来,像淤青。
阿苑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她没察觉。直到那顶黑色遮阳帽被轻轻放在她手边。
“还去吗?”阿苑问。
苏烬禾把裂口的糖单独放在茶几上。她站起来,拉开衣柜,拿出那件米白色裙子,仔细对折,放进最底层的抽屉。抽屉里有樟木的味道,和裙子上的蒸汽味混在一起。
“去啊。”她说。
背包里的东西被一件件掏出来。防晒霜立在梳妆台上,纸巾塞回抽屉,地图对折两次,折痕压过那些橙色的标注。车票放在最上面,她看了一眼发车时间:08:47。
两张票的座位号挨着,09D,09F。
她撕票的时候很小心,先从副券的齿孔处撕开,再对半撕一次,再撕一次。纸屑落在垃圾桶里,白色的,碎碎的,像突然下的一场小雪。
深黑色遮阳帽还在防尘袋里。苏烬禾拉开拉链,手指抚过帽檐内侧——那儿缝了两针,用的是同色的线,针脚藏在缎带褶皱里,摸起来只有微微的凸起。
她看了很久,然后慢慢把防尘袋的拉链拉回去,一直拉到底。
凌晨三点,苏烬禾从床上坐起来。月光把窗框的影子投在地板上,斜斜的一道。她光脚走到客厅,从垃圾桶里捡出那些碎纸片,在手心里拼。
拼不完整了,缺了“G7321”的“7”。
她握着那把纸屑,在沙发上坐到天蒙蒙亮。茶几上的薄荷糖渐渐凝出水汽,糖纸变得软塌塌的。
手机亮起,阿苑的消息跳出来:“我买好票了,九点二十那班。”
苏烬禾回:“好。”
发送前,她想了想,又加了三个字:“带伞吧。”
发送成功。她站起来,拉开窗帘。晨光是灰蓝色的,楼下的早餐摊刚支起来,油锅滋啦响了一声,很快又被风声盖过。
背包重新装好了,只放了一顶杏色帽子,一把伞,一包纸巾。轻得有些陌生。
出门前,她回头看了一眼房间。衣柜门关着,抽屉关着,垃圾桶里空荡荡的。
只有茶几上那颗裂了口的薄荷糖,糖纸半敞着,露出里面透明的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