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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草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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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今夏抬起头。
“他家世代放牧那片草场,承包合同还有十年。但现在……”□□摇头,“旗里领导找他谈了好几次,说可以给补偿,给他在别处划更好的草场。但那日苏死倔,就是不松口。”
“为什么?”
“他说那片草场是他阿爸阿妈长眠的地方,不能动。”□□叹口气,“其实大伙儿都劝他,拿了钱去城里过日子多好。但他啊,就像他名字,一棵松树,扎在那儿就不动了。”
程今夏想起昨天那日苏的眼睛。那种固执的、扎根于土地的眼神。
“我们能去那片草场看看吗?不进封锁区,就在外围。”
“行是行,但今天不行。”□□看向窗外,“要变天了。草原上的雨说来就来,路不好走。明天吧,如果你还想去。”
吃完饭,□□说要去镇上办事,约好明天早上八点来接。巴图被他拎着耳朵带走了,临走前偷偷朝程今夏比口型:“下午我去找你玩!”
程今夏回到房间,整理设备。他下意识把那日苏给的皮囊也装进背包,还有那张拍立得,夹在随身笔记本里。
林薇发来消息:“向导联系上了?进度如何?”
程今夏回复:“明天去现场外围看看。另外,我想加一条人物线,拍个本地牧民的故事。”
“可以,但要和石头主题结合。比如‘传统与现代的碰撞’‘财富面前的抉择’这种角度。”
程今夏没再回复。他打开电脑,开始写拍摄计划——但手指在键盘上停顿许久,只打出一行字:
“草原的眼睛看见了什么?”
下午,程今夏在镇上闲逛。他去了邮局,寄了张明信片给城里的朋友;去了信用社,柜台里的大姐在打毛线;最后走到街尾,看见一个小寺庙。
说是寺庙,其实更像一间大点的平房,红墙金顶,门口挂着褪色的经幡。门虚掩着,程今夏犹豫了一下,推门进去。
里面很暗,只有佛龛前点着酥油灯。空气里有浓郁的酥油和藏香味。墙上画着斑驳的壁画,内容模糊,只能看出是些佛教故事。
他正要退出去,听见里间有声音。
是念经声。低沉的、韵律奇特的蒙语经文,像草原上的风,起伏绵长。
程今夏轻轻走近,从门缝往里看。
那日苏跪在垫子上,背对着门。他换了身干净的深红袍子,头发扎在脑后,露出脖颈。面前是个小佛龛,供着一尊铜佛像。
他念得很专注,身体微微前倾。程今夏看见他手腕上那根五彩绳结,在酥油灯的光里,颜色显得温暖了些。
程今夏没有打扰,悄悄退出来,轻轻带上门。
走到阳光下,他才发现手心出了汗。刚才那一幕太私密,像无意中撞见了别人的梦境。
他在寺庙门口的台阶上坐下,远处是草原,近处是小镇的屋顶。几个老人坐在墙角晒太阳,用蒙语闲聊,语速缓慢,像在咀嚼时光。
巴图就是这时候出现的,骑着辆小自行车,叮铃哐啷。
“程大哥!你真在这儿!”他跳下车,“我阿爸说你来寺庙了!”
“你怎么来了?不用上学?”
“今天周六!”巴图在他旁边坐下,“你刚看见那日苏哥哥了?”
程今夏点点头。
“他每周末都来,给他阿妈念经。”巴图踢着脚下的石子,“他阿妈五年前生病走了,癌症。镇上医院治不了,去城里又太晚。那日苏哥哥把家里的羊全卖了凑医药费,但还是没救回来。”
程今夏心脏一紧。
“从那以后他就一个人守着草场。以前他可爱笑了,还会弹马头琴。现在……”巴图耸耸肩,“大人们都说他心死了。”
“他多大了?”
“23?还是24?反正比我大好多。”巴图突然眼睛一亮,“对了!你想骑马吗?我知道谁家有马可以借!”
程今夏确实想骑马。不是为拍摄,就是想骑。在城市里困了太久,他渴望一种原始的移动方式。
“谁家?”
“我舅舅!他是养马的,马可好了!离这儿不远,骑车二十分钟!”巴图已经跨上自行车,“走不走?”
程今夏看看时间,下午三点。天气确实阴沉了,云层厚厚地压着,但雨还没下。
“走。”
巴图的舅舅叫呼和,住在镇子西边的定居点。他的马圈里有十来匹马,毛色油亮,体型健硕。
呼和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听了巴图的请求,打量了程今夏几眼:“骑过马吗?”
“在旅游区骑过,有人牵着。”
“那是坐马,不是骑马。”呼和摇头,但还是从马厩里牵出一匹枣红色的母马,“这是其其格,性格温顺。但不能跑快,就在附近走走。”
程今夏道了谢,呼和教了他基本的操控:缰绳怎么握,脚蹬踩多深,怎么让马起步、转弯、停下。
“太阳到那个山头,”呼和指着西边一座平顶山,“必须回来。要变天了。”
程今夏上马。其其格确实温顺,只是打了个响鼻,甩了甩尾巴。马背的高度让他视野一下开阔了,风吹在脸上,带着雨前的湿润。
巴图骑了匹小马驹跟在旁边,两人慢慢朝草原深处走去。
起初是沿着车辙印走,渐渐就没了路。草原在面前展开,无边无际。草开始黄了,但还有些倔强的绿意,中间夹杂着紫色、白色的小野花。
程今夏让马小跑起来。颠簸的节奏让他必须专注身体平衡,没空去想拍摄计划、数据流量、商务合作。风在耳边呼啸,世界简化成天、地、马和自己。
他第一次关掉了运动相机。不是忘记,是主动关的。
巴图在前方喊:“程大哥!看!旱獭!”
一只胖墩墩的旱獭站在洞口,直立着身子张望,见他们靠近,才慢悠悠钻回洞里。
他们骑了约莫一个小时,来到一片缓坡。从这里能看见小镇全貌,像沙盘模型。更远处,草原起伏,像凝固的绿色海浪。
“那边就是乌兰哈达。”巴图指向东北方一片连绵的山丘,“石头就在山脚下。”
程今夏望过去。距离太远,只能看见山的轮廓,还有山脚下隐约的围栏和蓝色活动板房——应该就是开采现场。
“那日苏哥哥的蒙古包在那边。”巴图又指向另一个方向,更远的、靠近山脉的地方,“他一个人住,离大家都远。”
程今夏顺着望去,只看见一片空旷。他想像那日苏每天从那个蒙古包出来,面对这片草原,心里会想什么。失去母亲的悲痛,对草场的坚守,还有那些想用钱买走他记忆的人。
雨点就在这时落下来。一开始稀疏,很快变得密集。
“糟了!快回去!”巴图调转马头。
程今夏跟着他往回赶。雨幕让视线模糊,草原的路本就难辨,现在更是一片混沌。他努力回忆来时的方向,但周围的景色看起来都差不多。
突然,其其格前蹄一滑,程今夏险些摔下去。马匹受惊,朝旁边跑去。
“程大哥!这边!”巴图的声音在雨里变得遥远。
程今夏勒紧缰绳,但马已经有点失控。雨越下越大,天色迅速暗下来。他完全迷失了方向。
慌乱中,他想起背包里有指南针。下马翻找时,手在颤抖。指南针指向北,但他不知道哪个方向是回小镇的。
冷静。他深呼吸。草原上,通常定居点会在水源附近,而乌兰哈达山脉是这附近唯一的地标。如果朝着山反方向走,应该能回到平原地带。
他重新上马,朝着指南针的南方向前进。雨打得眼睛睁不开,衣服已经湿透,贴在身上冰凉。
骑了不知道多久,天色几乎全黑。雨小了些,但风更大了,吹得草原上的草像海浪一样起伏。远处传来狼嚎,悠长,凄凉。
程今夏后背发凉。他加快速度,但其其格显然也累了,步伐沉重。
就在这时,他看见前方有光。
不是小镇的灯光——太远了。是火光,在黑暗中跃动,像某种信号。
他朝火光方向骑去。近了,看清是一堆篝火,搭在一个简易的雨棚下。雨棚里,一个人影正蹲着添柴。
是那日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