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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记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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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穿着白天的旧袍子,湿透了,紧贴在身上。火光在他脸上跳动,看见程今夏时,他眼神里没有惊讶,好像早就知道会有人来。
“下马。”他说。
程今夏几乎是滚下马的,腿软得站不稳。那日苏扶了他一把,手很有力。
“怎么……”程今夏声音哑了。
“巴图找我。他说你不见了。”那日苏言简意赅,递给他一条干羊毛毯,“披上。”
程今夏裹紧毯子,在火堆边坐下。温暖包裹了他,他这才开始发抖,后怕的颤抖。
那日苏给他的马也擦了身体,拴在雨棚柱子上。然后他坐下,从怀里掏出那个皮囊——和给程今夏的一模一样,但更大些。
“喝。”他递过来。
程今夏喝了一大口。这次他适应了那辛辣的味道,只觉得暖流从喉咙烧到四肢百骸。
两人沉默地坐在火堆边。雨打在雨棚顶上,噼啪作响。远处又有狼嚎,这次更近了些。
“谢谢。”程今夏低声说。
那日苏没说话,只是用一根木棍拨了拨火堆,火星飞溅起来,升向黑暗。
程今夏看着他被火光勾勒的侧脸,想起白天在寺庙看见他念经的样子。这个男人的生命里有多少沉默的重量?母亲的离去,草场的坚守,还有此刻,在暴雨夜里为一个陌生人燃起的篝火。
“你的草场,”程今夏试探着开口,“是不是在乌兰哈达那边?”
那日苏动作一顿,看向他。火光在他琥珀色的眼睛里跳跃。
“你也为石头来。”
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
程今夏想否认,但话卡在喉咙里。他确实是。虽然不是主要目的,但他接了这份工作,要拍“财富与传统的碰撞”。
那日苏转回头,继续看火。他的侧脸线条在阴影里显得坚硬。
“石头在地下躺了千万年,”他突然说,汉语生硬但清晰,“人来了,说它值钱,就要挖走。草场被挖开,草根断了,泉水改道。明年春天,这片草就再也长不出来了。”
他捡起地上的一根枯草,在手指间捻了捻:“草场记得一切。记得哪年雨水多,哪年雪灾,记得每一代牧人的名字,记得牛羊啃过的每一口草。挖土机不记得。”
程今夏说不出话。他想起自己拍过的那么多地方:古城、海岛、雨林、沙漠。他带走影像,留下什么?也许只是又一个打卡的痕迹。
“我……”他开口,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那日苏站起身,走到雨棚边缘。雨已经停了,云层裂开缝隙,露出一角星空。
“明天我送你回镇上。”他说完,不再开口。
程今夏裹紧毯子,看着他的背影。这个男人站在草原的夜色里,像一棵真正的松树,扎根在黑暗的大地上,头顶是亿万年的星光。
他突然很想拍下这个画面。但相机在背包里,而他没有动。
有些画面,也许不该被变成像素。
第二天清晨,程今夏在那日苏的摩托后座上回到了小镇。
雨后的草原焕然一新,草尖挂着水珠,在朝阳下闪闪发光。空气清冽得像能直接喝。那日苏骑得很快,风把两人的衣服吹得猎猎作响。
到民宿门口,那日苏停下车,没熄火。
程今夏下车,把羊毛毯递还给他:“谢谢。昨晚……真的谢谢。”
那日苏接过毯子,随手搭在车把上。他看了程今夏一眼,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有很多没说出口的话。
“你的眼睛,”他突然说,“比昨天好一点。”
程今夏愣了一下,随即苦笑:“大概是因为睡了个好觉。”
那日苏点点头,发动摩托。但临走前,他回头说:“如果你想看真正的草原,不是游客看的那种,明天下午,我在北坡等。”
“北坡?”
“镇子往北五公里,有片开满蓝花的山坡。只有那时候开花,再过一周就谢了。”那日苏说完,摩托车已经蹿出去,留下一串尾气。
程今夏站在原地,直到摩托消失在街角。
回到房间,他看见手机有十几个未接来电,都是林薇的。他回拨过去。
“你昨天去哪了?向导说你没跟他去,自己跑出去还失踪了?”林薇的声音又急又气。
“抱歉,手机没信号。”
“程今夏,我是你的经纪人,不是你的保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我没事。而且,”他打断她,“我找到要拍的人物了。”
电话那头沉默。
“一个本地牧人,叫那日苏。他家草场就是翡翠原石的开采点,但他拒绝搬迁。”程今夏走到窗边,看着草原,“我想拍他的故事。”
林薇深吸一口气:“听着,这可以是个好角度。但记住,我们最终还是要回到石头本身。他的坚守,和那块8000万的石头之间的张力,这才是看点。”
“嗯。”程今夏应着,但心里想的却是那日苏捻着枯草的样子。
“还有,注意安全。别再乱跑了。”
挂断电话,程今夏打开电脑。他插入储存卡,查看昨天拍的素材——其实没什么可看的,大部分是骑马前的空镜。
但他新建了一个项目,命名:“松树与风”。
然后他打开手机相册,翻到昨天偷拍那日苏的模糊照片。照片里,那日苏在超市冰柜前转身,眼神警觉。
程今夏把这张照片设成了电脑桌面。
下午,□□来找他,满脸歉意:“昨天真对不住,没想到你自己跑出去了。今天还去乌兰哈达吗?”
程今夏想了想:“去。但就在外围看看,不进去。”
越野车开出小镇,朝东北方向行驶。雨后的土路泥泞,车开得很慢。约莫一小时后,□□指着前方:“到了。”
程今夏看见围栏。蓝色的铁皮围栏延伸出去,望不到头,上面挂着“施工重地禁止入内”的牌子。围栏里面,是几台停着的挖掘机,还有临时搭建的活动板房。更远处,草原被挖开了一大片,裸露的泥土像一道伤疤。
“那就是开采点。”□□说。
程今夏下车,拿出相机。他拍了几张全景,又用长焦拉近挖掘机。钢铁机械在草原的背景里显得突兀而粗暴。
他想起那日苏的话:“草场记得一切。”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轿车从远处驶来,停在围栏入口。车上下来几个人,穿着衬衫西裤,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其中一个人程今夏认出来——是旗里的一位领导,他在新闻上看过。
他们走进围栏,和里面的人交谈,手指着那片裸露的土地,不时大笑。
程今夏的镜头对准了他们。取景框里,他们的笑容在草原的风里显得轻浮。
他突然不想拍了。他放下相机,对□□说:“我们回去吧。”
“不拍了?”
“够了。”
回程路上,□□说:“其实镇上人分两派。一派说那日苏傻,守着个破草场有什么用,拿了钱去城里享福不好吗?另一派……虽然不说,但心里佩服他。这年头,这么倔的人不多了。”
程今夏看着窗外飞驰的草原。草浪起伏,像大地的呼吸。
“你觉得呢?”他问。
□□沉默了很久,最后说:“我小时候,这片草原比现在绿多了。草能长到腰那么高。现在你看,都秃了。放牧过度,气候变化……如果再挖矿,可能真的就毁了。”
他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但那日苏要守的,可能不只是草场。是他阿爸阿妈留下的东西,是记忆。钱能买新草场,买不来记忆。”
程今夏想起那日苏手腕上的五彩绳结。那些褪色的丝线里,缠着多少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