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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张仲友说媒 曹个臣大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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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扬城的秋日,带着几分凄清的凉意,钻入了曹家暂居的这间荒斋。曹个臣坐在案前,手中握着一卷张仲友送来的文稿,眉头微蹙,手中的朱笔却迟迟未落。
他本是侨寓此地,原打算等汪年兄一同北上,谁知汪年兄被考事耽搁,一时不得起身。他膝下又带着个女儿,半步也走动不得,终日闷坐在这冷清的屋子里,只觉百无聊赖。
“唉!”他不由轻叹一声:“儿女债,随处把人牵碍,何事行来千里外,带将愁一块”。
他随继把目光落在案头的文稿上:“我儿终日闷坐,我也难展愁眉。罢了,且替张仲友批阅一番这文章,权当消遣”。
他展开文稿,细细读来,越读越是精神,方才那点愁闷竟一扫而空。
“好文字,好文字!”,他不禁抚掌赞道,“佳句只愁圈不尽,奇文常恨得来迟!”。
说罢,便提笔蘸墨,兴致勃勃地圈点起来。
正看得入神,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声。曹父抬头,只见门帘一掀,一个身着锦衣的年轻人来访,正是曾在汪年兄的宴会上有一面之缘的周公梦。
“连日穷忙,拜迟勿罪,拜迟勿罪啊!”,周生拱着手,脸上堆满了笑。
曹个臣连忙起身还礼:“未曾拜谒,反辱先施,周兄请坐”。
周生落了座,一眼瞥见曹个臣案上摊开的文稿,还有那满篇的朱笔圈点,便好奇地问道:“老先生案上看的甚么书,圈得这等利害?”。
“哦,是张仲友的近作”,曹个臣答道。
“张仲友?”,周公梦眼睛一亮,“老先生果然是法眼!他的文字,嘿嘿,的确有几句圈得,有几句圈得啊!”。
曹个臣正色道:“此兄学富才高,文章冠绝一时,我看他不久就要高发了”。
周公梦却嘿嘿一笑,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老先生,您这话只说对了一半。他文章是好,只可惜……心术上略差了些,恐怕还要迟几科”。
曹个臣一愣:“此话怎讲?”。
周公梦咂咂嘴,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朋友过,本该隐埋;但在老先生这样的正人前,怎敢遮盖?既然老先生问起,晚生也只说他近作罢。他有个朋友叫范介夫,在雨花庵读书。前日有个小姐去进香,偶然吟诗一首,范介夫隔帘听见,竟次韵和诗挑逗琴心。那小姐未必为他所动,他却自作多情,说那小姐对他有意,跑去和张仲友商量,要做没天理的事!张仲友若是个正人君子,就该好言规谏他才是,怎么反助纣为虐起来?”。
曹父听得眉头紧锁:“张仲友怎么说?”
“他?”,周公梦冷笑道,“他欣然以月老自任,要去说亲!假意说娶来作正,其实是要骗那小姐做小!老先生,您说,即此一事,可是要上进的人做的?”。
曹个臣闻言,心头猛地一沉,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他强作镇定,声音却已有些发颤:“那小姐……姓甚么?”。
周公梦摊了摊手:“他只卖弄这个情节,不肯道其姓名”。
“那诗……可还记得么?”
“每首只记得两句”,周生清了清嗓子,念道,“那小姐的是‘隔帘误作梅花嗅,那识香从咏雪来’。范介夫的是‘荀令若陪三日坐,香投遮莫有情来’”。
曹个臣一声叹息:“原来是这个匪人,兄若不说,小弟几乎被他文字所误”。
周公梦故作姿态说道:“长者有问,不敢不答。相见之时,不可说晚生谈他过失。告别了”。
曹个臣在心中默默念诵着这两句诗,脸色渐渐变得苍白。他强撑着送走了周公梦,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厅堂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事若关心,言便入耳”,他喃喃自语,方才周公梦的话在他耳边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尖刀,剜着他的心,“难道我女儿在庵中,做甚么勾当出来不成?”。
他站起身,在厅中来回踱步,思绪纷乱如麻。“我想烧香女子往来不绝,难道只我有个女儿?不必多虑,不必多虑……”。
他试图安慰自己,可那两句诗却像鬼魅一样缠绕着他,“隔帘……误作梅花嗅……香从咏雪来……”
“是了!”曹父猛地站住,“好在我当初识窍,倘若久寓庵中,与那禽兽为邻,有甚好处?亏我及时搬了出来!”。
他越想越怕,越想越怒,只觉得胸口堵得慌。
他重新坐回案前,看着那卷被他夸赞不已的文稿,心中却再无半点欣赏之意。他提起笔,想继续批阅,可笔尖悬在半空,却怎么也落不下去。
“好古怪!”他自嘲地笑了笑,“同是一篇文字,那前半幅字字该圈,后半幅要句点得的也没有”。
他放下笔,长叹一声,“起初是我胸中无物,据理直批,故此文章好处易见。如今只因毁誉,夺了是非,不觉西施变为嫫姆了”。
他沉吟片刻,又拿起笔,“君子不以人废言,还该照公道加些圈点才是”。
可笔尖刚要落下,他又犹豫了:“我想周生的言语也难尽信,焉知不是出于妒心仇口?如果他那里张谗口,报眦睚;俺这里听宫人,说眉黛……”。
他放下笔,只觉得心乱如麻。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家僮通报:“张相公求见。”
曹个臣一愣,随即想起这“张相公”正是张仲友。他整了整衣冠,沉声道:“有请”。
门帘一掀,张仲友穿着一身吉服,带一个仆人,手里捧着个红帖,忐忑不安地来访。
“承苦托,奉危差,教我如何撮合这山来?纵使骊龙昏睡眼,盗珠险着也愁呆”,张仲友心中暗自嘀咕,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他将红帖递上,心中七上八下。
曹个臣接过红帖,心中更是疑惑:怎么忽然用红帖拜我?其中必有缘故。
他满腹狐疑地将张仲友让进厅堂,问道:“张兄,今日穿吉衣用红帖,莫非有甚喜事么?”
张仲友支支吾吾,半晌才嗫嚅道:“晚生今日特来……”
“你我忝在相知,有话就该直说,为何这等嗫嚅”,曹个臣的脸色已有些不好看。
张仲友一咬牙,躬身道:“晚生特来与令千金作伐”。
“原来为此,是那一家?”,曹个臣故作淡然回复道。
“是是是……是这样”,张仲友定了定神,开始介绍起来,“是敝乡一位才子,姓范,名介夫,是范仲淹的后人,世家子弟,在老家堪称异才”。
曹个臣强压着怒火,背过身去,心中暗道:“原来就是方才周生所说的人!”。
他转过身,冷冷地问道:“多少年庚了呢?”。
“孝绪冠方才,姿容卫家玠”,张仲友见曹父没有立刻发作,胆子大了些。
“既是世家宦族,为何弱冠才议婚?”。
“娶是娶过一房了,只因原配自惭笨拙,少内才;因此空出正室,以待贤妻”。
“岂有此理!”,曹个臣终于按捺不住,勃然大怒,“学生虽然不才,也曾叨过乡荐,难道肯叫女儿赋小星不成?”。
“不不不,不是小星!”,张仲友慌忙解释,“他前边娶的就是舍表妹,如今舍表妹自愿做小,要求令爱主持家政,是正室,是正室啊!”。
“住口!”,曹父气得浑身发抖,“无故废正妻为妾,范兄既于德行有亏;忍使令表妹居偏,张兄也于良心有碍!这等看起来,二兄的品地相去不远了!”。
“其中有个缘故,有个缘故啊!”,张仲友急道。
“甚么缘故?”
“令爱……”,张仲友偷眼看了看曹父的脸色。
“小女怎么样?”。
“令爱与舍表妹曾在雨花庵相值,两人因赋诗相契,先订金石之盟,后有朱陈之议,故此晚生才敢斗胆”。
“胡说!”,曹个臣彻底爆发了,他指着张仲友的鼻子,怒喝道,“分明是串通奸计,要赚良家子女为妾!去骗别个也好,竟来欺起我来!”。
曹个臣却越说越气:“你言词妄,语意乖,存心不臧,空有才毕!哦,你欺负我是个老举人,没有出息了么?我年力纵然衰,志还比伊大!”。
“晚生怎么敢?”。
“我说你会做几句文字,把些礼貌待你,你就这等放肆起来,以后不许相见!”。
“君子绝交,不出恶声,何须这等暴戾!”,张仲友还想争辩。
“唗!小畜生快走!”,曹个臣指着张仲友怒叱道,“你是衣冠兽,非我同侪!家僮,与我赶这狂徒出门外!”。
家僮闻声而入,连推带搡地将张仲友赶了出去:“张相公请回”。
“我自然去,难道赖在你这里不成?”,张仲友念叨道。
张仲友狼狈不堪地被赶到门外,心中又羞又恼,“怎么,常言道一家有女百家求。说不说由得我,听不听由得你,为何这等装威作势?”。
他身边的仆人也气不过,愤愤道:“不要说相公,连小人也气不过,如今立在他门外,也该回骂一场了回去!”。
张仲友却叹了口气,摆摆手:“罢了罢了。仔细想来,原是我不是。若与他争论起来,旁人都说我没理。自古以来媒人难做,何况我原本做的很难成的媒事,我们走吧”。
看着张仲友主仆灰溜溜地离去,曹个臣心中的怒火仍未平息。他颓然坐倒在椅子上,脸色铁青。
“这等看起来,周生的言语一字也不差,”他喃喃自语,“我家这个丫头果然不肖了!”。
他猛地站起身,想要叫来女儿身边的丫鬟留春拷问一番,可手刚抬起来,又停住了。
“凡事要三思”,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今日不问就罢,一问就要穷追到底。客边比家内不同,汪年兄衙内听见,必然信以为真,有何体面?”。
他走到窗前,看着窗外萧瑟的秋景,心中五味杂陈:“我想初次在庵中,我不曾离他半步,后来虽去一次,随轿就回。细味那诗中‘隔帘’、‘遮莫’的字眼,就有其心也未曾有其事”。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做出了决定:“我且只当不知,及早离这地方便了。”
他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只是范介夫这个畜生,怎么气得他过?”
他沉思片刻,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有了!如今学院岁考,不免教汪年兄将他开做‘行劣’,黜了他的前程,消我这场隐恨,有何不可?”。
“蛟龙失水遭嫚,蜂虿略施小患。虽非君子所为,不失丈夫气岸!”,曹个臣握紧了拳头,眼中满是决绝。
这一场风波,虽未在明处掀起惊涛骇浪,却已在暗处埋下了深深的祸根。曹家父女及相关人等的命运,也因此发生了意想不到的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