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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残叶密码 ...

  •   程长风办公室里,时间像凝固的琥珀。
      阳光从百叶窗缝隙切进来,在红木桌面上投下一道道平行的光栅,将两人的身影分割成明暗相间的条块。空气里弥漫着未散的墨味、纸张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伊世欢的目光落在程长风的手上。那只骨节分明、惯于拨打算盘的手,此刻正平放在摊开的账册上,左手小指外侧,有一道新鲜的、细长的擦伤,边缘泛红,微微渗血。不像是意外刮蹭,倒像是被什么粗糙的东西反复摩擦所致。
      “取消了?”伊世欢重复这三个字,声音平静,但目光锐利如刀,“为什么?”
      程长风垂下眼帘,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那道伤口,动作很慢,仿佛在感受疼痛。
      “赵科长认为,”他开口,声音不高,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永丰公司的账目虽有瑕疵,但属于‘历史遗留问题’,且涉及招商局重要航运业务。在当前‘戡乱救国’的大局下,应以‘维持稳定、保障运输’为重,不宜过度深究,以免影响军需物资和重要货物的正常流转。”
      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伊世欢几乎能想象赵启明说这些话时,脸上那副虚伪的笑容。
      “所以,你就同意了?”伊世欢走近一步,双手撑在桌沿,身体前倾,目光逼视着程长风,“那八千元的虚报,那些被蛀空的根基,还有‘海晏’号上那些不该运走的东西——就这么算了?”
      程长风抬起眼。那双总是过分清醒的眼睛里,此刻蒙着一层薄薄的雾,让人看不透底下的情绪。
      “伊特派员,”他的声音依然平稳,“我只是个稽核副处长。我的职责是核对数字,发现问题,提出建议。至于最终如何处置……那不是我能决定的。”
      “不能决定,还是不想决定?”伊世欢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程长风,昨天坐在这里,说着‘烂账生蛆’的人,难道是我听错了?”
      程长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他放在桌上的手指微微蜷缩,那道新鲜的伤口因为用力而变得更红。
      “昨天是昨天。”他避开伊世欢的目光,转向窗外,“今天……情况变了。”
      “什么情况?”伊世欢追问,“赵启明跟你说了什么?他手里到底有什么,能让你一夜之间改变主意?是那道疤?还是陈望生的笔记本?”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但像针一样刺进程长风的耳朵。
      程长风猛地转回头,眼中那层薄雾骤然散去,露出底下冰冷而锐利的锋芒:“你怎么知道陈望生?”
      “我知道的,可能比你以为的要多。”伊世欢直起身,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语气也冷了下来,“比如我还知道,你手腕上那道疤,不是砍柴伤的——至少不完全是。”
      程长风死死盯着他,呼吸的节奏乱了。阳光在他苍白的脸上跳跃,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远处传来隐约的轮船汽笛声,悠长,苍凉,像某种不详的预告。
      最终,是程长风先移开了目光。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上的伤口,声音变得很低,很低:
      “赵启明……给了我两个选择。”
      伊世欢没说话,等着下文。
      “第一,他把我带走,‘协助调查’陈望生案,以及三年前江西那批问题账目。他会‘查出’我与地下进步团体‘有染’,‘证据确凿’。”程长风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然后,我会消失。在某个监狱里,或者某条阴沟里。”
      “第二呢?”
      “第二,”程长风抬起头,眼中有什么东西碎了,又有什么东西在碎片底下重新凝结,冰冷而坚硬,“我‘主动配合’,撤销对永丰公司那笔仓储费的质疑,并且……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对‘海晏’号相关的一切账目和手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顿了顿,补充道:“作为交换,赵启明会‘忘记’陈望生,也会‘忘记’我在那些旧账上留下的标记。一切到此为止。”
      伊世欢听懂了。这是威胁,也是交易。用程长风的沉默和妥协,换取赵启明对某些“历史问题”的忽略。
      “你选了第二。”伊世欢说,不是疑问。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程长风反问,嘴角扯出一个近乎残忍的弧度,“伊特派员,你告诉我。是赌上自己的命,去挡一艘注定要开的船,还是……先活下去,活下去才可能有以后?”
      这话听起来像是屈服,但伊世欢从程长风的眼中,看不到丝毫屈服的神色。那里面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决绝。
      “所以,吴志芳先生呢?”伊世欢忽然问,话题陡转。
      程长风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眼中的冰冷瞬间被什么东西击穿,闪过一丝极致的痛楚和……恐惧?
      “吴老师……怎么了?”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他让我去码头。”伊世欢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就在今天上午。他说要制造一点‘意外’,拖住‘海晏’号的货。而现在,那笔仓储费的复查取消了,永丰公司可以高枕无忧了,那些货今晚就能顺利装船——吴先生的‘意外’,还能成功吗?”
      程长风的脸彻底失去了血色。他放在桌上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那道伤口裂开,渗出的血珠染红了账册的纸页。
      “码头……”他喃喃道,猛地站起身,“他去了码头?什么时候?具体哪里?”
      “第七仓库后门。”伊世欢说,“我十点左右离开时,他还在那里,计划在通风管道里设置延时引信,引发火灾警报,制造混乱。”
      程长风像被雷击中般僵在原地。几秒钟后,他忽然冲向门口。
      “你去哪里?”伊世欢拦住他。
      “码头!现在!”程长风的眼睛红了,那是一种濒临失控的、野兽般的赤红,“赵启明今天早上跟我说过,码头那边‘加强了巡查’,尤其是第七仓库附近,说有‘可疑人物’活动……他是在提醒我,也是在警告我!如果吴老师真的在那里动手……”
      话没说完,走廊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小刘推门冲了进来,脸色惨白,气喘吁吁。
      “程、程副处长!不好了!”
      “什么事?”程长风的声音嘶哑。
      “刚、刚才接到码头巡捕房电话……”小刘咽了口唾沫,“第七仓库……发生爆炸,引发火灾!现在那边全乱了,巡捕、消防队都去了,还、还抓了几个人……”
      程长风的身体晃了晃,伊世欢眼疾手快扶住了他。触手冰凉,程长风整个人像一尊正在碎裂的冰雕。
      “抓了……什么人?”程长风问,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不清楚……只说有‘破坏分子’,好像还有……还有个老先生,左手……左手小指缺了半截……”
      轰——
      程长风的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他推开伊世欢,踉跄着向外冲去。伊世欢立刻跟上,同时对吓呆了的小刘低喝:“今天的事,不许对任何人说!明白吗?”
      小刘猛点头。
      两人冲下楼,冲出银行大门。午后的阳光刺眼,街上车水马龙,一切都那么平常,平常得残忍。
      程长风冲到路边,伸手拦车,手指抖得厉害。伊世欢跟上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这样去,是自投罗网!赵启明的人肯定在码头等着!”
      “放开我!”程长风甩开他的手,眼中充血,“那是吴老师!他是因为我……是因为我选了那条路,他才……”
      “冷静点!”伊世欢压低声音,用力将他拉到街角背阴处,“你现在去,除了把自己也送进去,还能做什么?如果吴先生真的被捕,他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你跟着陷进去!”
      程长风靠墙站着,胸膛剧烈起伏,汗水浸湿了鬓角。他看着伊世欢,眼中交织着绝望、愤怒和无助,那层冰冷的伪装彻底碎裂,露出底下鲜红的、剧痛的伤口。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他的声音破碎不堪。
      伊世欢深吸一口气。他看了眼怀表:下午一点二十分。距离吴志芳约定的“信号时间”还有很久,但显然,行动已经失败了。
      “先回去。”他说,语气不容置疑,“回你办公室,装作一切正常。码头的事,你‘不知情’。等晚上,等信号。如果吴先生成功脱身,他会留信号。如果没有……”
      他没有说下去。
      程长风闭上眼睛,良久,才缓缓点头。再睁开眼时,那层冰冷的硬壳似乎又回来了,但伊世欢能看到,壳底下,有什么东西已经永久地改变了。
      两人沉默地回到大楼,回到各自的办公室。整个下午,稽核处气氛诡异。王处长来过一次,旁敲侧击地问程长风对“码头事故”的看法,程长风只淡淡地说:“听说了,希望损失不大。”便不再多言。
      伊世欢则待在临时办公室里,强迫自己处理一些无关紧要的账目,但注意力始终无法集中。窗外的梧桐树在风中摇晃,叶片摩擦的声音,像无数人在窃窃私语。
      四点半,小刘又悄悄溜了进来,脸色依然难看。
      “伊特派员……”他压低声音,“我、我打听到一点消息……”
      “说。”
      “码头那边……确实抓了人。三个。其中有个老先生,伤得不轻,被单独押走了,好像是……保密局直接接手的。另外两个是码头工人,关在巡捕房。”
      保密局直接接手。意味着吴志芳落入了赵启明手中。
      伊世欢的心沉到了谷底。
      “还有……”小刘犹豫了一下,“行里在传,说程副处长和永丰公司的李经理……私下见过面,好像达成了‘和解’。那笔八千元的账,会‘妥善处理’。不少人都在说……说程副处长终于‘开窍’了,知道怎么‘做人’了。”
      流言。恶毒而精准的流言。这显然是赵启明或者永丰公司放出来的风声,目的就是将程长风彻底绑上他们的船,同时离间他与可能同情他的人。
      “我知道了。”伊世欢挥挥手,“你出去吧,今天的事,烂在肚子里。”
      小刘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
      伊世欢独自坐在办公室里,看着窗外天色渐渐暗下去。暮色像墨汁一样,从东方天际晕染开来,吞噬着最后的光亮。
      吴志芳被捕,生死未卜。
      程长风被迫妥协,名声受损。
      “海晏”号的货物,今晚可能就会装船。
      而他,伊世欢,手里只有一张租界律师的名片,一枚不知能否对上的铜钱,和一片写着“桥西第三盏,子时”的梧桐叶——那约定已经作废,因为约定的人,可能已经不在了。
      一切似乎都走向了最坏的结局。
      但他不甘心。
      他看了眼怀表:六点整。吴志芳约定的“信号时间”是今晚。无论成功与否,他都应该去桥边看看。即使那是陷阱,他也必须去——那是他对吴志芳,也是对自己良心的交代。
      他起身,再次换装,从后门悄然离开大楼。
      夜色中的苏州河,比昨夜更显阴森。乌云遮月,只有零星几点星光挣扎着透出来。河水黑沉沉地流淌,倒映着两岸零星的灯光,破碎而扭曲。
      伊世欢藏在外白渡桥附近的暗处,目光锁定乍浦路桥的第三盏路灯。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子时将近,桥上空无一人。只有夜风呼啸而过,吹得桥上的煤气路灯忽明忽灭,投下摇曳不定的光影。
      十一点整。子时。
      第三盏路灯下,依然没有人影。
      伊世欢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吴志芳不会来了。要么被捕,要么……已经遭遇不测。
      他又等了十五分钟。就在他准备放弃离开时,桥的另一端,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不是吴志芳。是那个昨天带他去见吴志芳的、穿码头工装的年轻人。
      年轻人快步走到第三盏路灯下,左右张望,神色焦急。伊世欢犹豫了一下,还是从暗处走了出来。
      年轻人看到他,眼睛一亮,快步迎上来。
      “伊先生!”他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喘息,“吴先生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小包,递过来。伊世欢接过,入手很轻。
      “吴先生呢?”伊世欢问。
      年轻人的眼眶瞬间红了。他咬着嘴唇,摇了摇头:“我们……失散了。爆炸发生的时候,一片混乱,巡捕和保密局的人来得太快……吴先生让我先走,他断后。后来……后来我就没看到他。但我听说,保密局抓了个老先生……”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伊世欢握紧了手里的油纸包。夜色中,他能感觉到年轻人身体在微微颤抖。
      “这个,”年轻人指了指油纸包,“吴先生说,如果他没回来,就把这个给你。里面是……是‘海晏’号货物清单的副本,还有……还有他最后查到的,船上真正要运走的东西。”
      伊世欢的心猛地一跳。
      “他还说了什么吗?”
      年轻人想了想,忽然记起什么:“对了!吴先生说,如果你收到这个,就……就去一个地方。南京路,23号。那里有……有他留给你的东西。”
      南京路23号。一个地址。
      伊世欢记住了。他拍了拍年轻人的肩:“你先躲起来,最近不要露面。有消息,我会想办法通知你。”
      年轻人点头,转身,迅速消失在桥的另一端黑暗中。
      伊世欢拿着油纸包,没有立刻打开。他环顾四周,确认无人跟踪后,快步离开了桥边。
      他没有回静安寺住所,而是绕到法租界一家通宵营业的小咖啡馆,要了最里面的卡座。在确认环境安全后,他才小心翼翼地打开油纸包。
      里面是几张折得很小的纸。第一张是手写的货物清单,密密麻麻,列着箱号、品类、重量。伊世欢快速扫过,目光停留在最后几行:
      箱号047-049:宋元书画卷轴(疑为故宫旧藏)箱号050-052:青铜器(小件,商周)箱号053-055:明清官窑瓷器箱号056-058:国民政府财政部、军政部、外交部1937-1948年部分机密档案副本
      不是黄金,但比黄金更致命——文化命脉和历史证据。
      第二张纸,是一张简略的码头仓库平面图,用红笔标注了几个位置,其中一个画了叉,旁边小字:“通风管道,已处置”。显然,这就是吴志芳计划安装引信的位置。但下面又有一行新添的字,笔迹仓促:“计划暴露,转移至备用点,见第三张。”
      第三张纸,是一张更小的草图,画着第七仓库附近的一个废弃小码头和一处半塌的旧泵房。泵房位置画了个圈,旁边标注:“东西在砖缝,左三右四。”
      东西?什么东西?吴志芳留下的后手?
      伊世欢将纸张仔细收好,贴身藏好。然后他付了账,走出咖啡馆。
      夜风清冷。他看了眼怀表:午夜十二点半。
      南京路23号。现在去,还是明天?
      他几乎没怎么犹豫,便叫了辆黄包车:“去南京路。”
      深夜的南京路,褪去了白日的繁华,像一条沉睡的巨蟒。大多数店铺早已打烊,只有几家舞厅和赌场的霓虹灯还在不知疲倦地闪烁,投下迷离而颓废的光影。
      23号是一家老旧的绸缎庄,门面狭窄,招牌上的金字已经斑驳。此刻门窗紧闭,里面一片漆黑。
      伊世欢在对面街角观察了十分钟。没有异常动静。他绕到后巷,找到绸缎庄的后门——一扇不起眼的木门,门楣上挂着一串褪色的布幡。
      他试着推了推门,锁着。又检查了门框和墙缝,没有钥匙,也没有其他入口。
      吴志芳让他来这里,总该有办法进去。
      他退后几步,借着远处路灯的微光,仔细打量这栋建筑。两层楼,砖木结构,二楼有一扇临街的雕花木窗。窗户关着,但窗棂有些腐朽。
      或许……
      他看了眼巷子两头,确认无人。然后,他后退几步,助跑,蹬墙,手抓住一楼的窗台边缘,腰腹用力,向上攀爬。动作不算特别敏捷,但足够稳当——这是黄埔时练出的基本功,多年未用,竟还没生疏。
      他爬上二楼窗台,试着推了推窗户。没锁。木窗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向内打开。
      他翻身进去,落地无声。
      房间里一片漆黑,弥漫着灰尘和旧布料的气味。他摸出打火机,擦亮。微弱的火光照亮了一个小房间,似乎是储藏室,堆满了卷起来的绸缎布匹和旧账簿。
      火机很快烫手,他熄灭了。凭记忆摸索到门边,拉开门。
      门外是二楼走廊。月光从尽头的窗户照进来,勉强能看清轮廓。他沿着走廊向前,下了楼梯,来到一楼店面。
      店面更暗。他再次擦亮打火机,快速扫视。柜台,货架,成卷的布料,一切如常。
      吴志芳说“有东西留给你”,会放在哪里?
      他的目光落在柜台后面那面墙上。墙上挂着一幅泛黄的《百子图》刺绣,装裱在玻璃镜框里。镜框边缘,似乎有什么东西反光。
      他走过去,用火光照亮。镜框右下角的木框上,卡着一片小小的、三角形的金属片——是那种老式黄铜书签的一角。
      他小心地取下镜框,翻过来。背面衬板的夹层里,塞着一个薄薄的信封。
      他抽出信封,打开。里面只有一张纸条,上面是吴志芳熟悉的、工整的字迹:
      “若见此信,吾已不测。长风可信,然其处境危殆,勿轻动。‘海晏’事,关键在‘船医’。”
      船医?什么船医?
      纸条下面,还有一行更小的字:
      “铜钱缺口,对月而视。”
      伊世欢的心脏狂跳起来。他立刻从内袋里取出那枚铜钱,借着打火机微弱的光,将缺口对准月光照进来的方向。
      对着光看,缺口边缘,似乎……有极细微的刻痕?
      他凑得更近,几乎将眼睛贴上去。在缺口内侧的铜壁上,刻着两个小得几乎看不见的数字:23。
      23。和那片残缺梧桐叶上的数字一样。
      这是什么意思?房间号?箱号?还是……
      他猛然想起吴志芳在码头草图上的标注:“东西在砖缝,左三右四。”左三右四……加起来是七。而23……2+3=5。不对。
      等等。如果23不是相加,而是代表位置呢?比如,第23号仓库?或者……第23号货箱?
      他想起货物清单。箱号是从001开始编的,一直到058。第23号箱,清单上写的是:“普通工艺品(仿),填充物。”
      仿制品,填充物。听起来无关紧要。但吴志芳特意留下线索指向23号箱……
      除非,那箱子里,藏着别的东西。
      打火机又一次烫手,他不得不熄灭。黑暗中,他握紧铜钱和纸条,思绪翻涌。
      吴志芳被捕前,留下了三重线索:货物清单、码头草图、这封密信。而密信的核心,是指向23号箱,和那个神秘的“船医”。
      船医是谁?是“海晏”号上的随船医生?还是某个代号?
      而程长风……吴志芳说“可信,然其处境危殆,勿轻动”。意思是,程长风是站在他们这边的,但他现在被赵启明监视和胁迫,不能轻易联系或行动?
      那么,程长风白天的妥协,究竟是真心屈服,还是……被迫演的一场戏?
      伊世欢忽然想起程长风小指上那道新鲜的伤口,和他眼中深藏的、冰冷的决绝。
      那不像屈服者的眼神。
      更像……卧薪尝胆者的眼神。
      一个念头,像闪电般劈开黑暗:也许,程长风的妥协,本身就是一个局。一个为了获取信任、争取时间、麻痹对手的局。
      而他伊世欢,需要做的,不是质疑,而是配合——在暗中配合。
      他将纸条和铜钱仔细收好,将镜框恢复原状。然后,他悄无声息地原路返回,翻窗下楼,消失在南京路的夜色中。
      回到静安寺住所时,已是凌晨两点。
      他筋疲力尽,但毫无睡意。他坐在书房里,对着台灯,再次展开吴志芳留下的三张纸。
      货物清单。码头草图。密信。
      还有那片残缺的梧桐叶,上面的“23”,在灯下显得格外刺眼。
      他需要理清头绪:
      第一,吴志芳被捕,但留下了关键线索。
      第二,“海晏”号的核心货物是文物和档案,黄金可能另走他路。
      第三,23号货箱是重点。
      第四,关键人物是“船医”。
      第五,程长风可能在做戏,但处境危险。
      第六,他自己,必须尽快行动——在“海晏”号装船离港之前。
      但怎么行动?他一个人,势单力薄。程长风不能动。吴志芳的人恐怕也折损大半。那个年轻人或许还能用,但不够。
      他需要帮手。需要……组织。
      可他的联络线,随着吴志芳被捕,可能已经断了。老顾在西北,远水解不了近渴。
      他第一次感到如此强烈的孤立无援。窗外,夜色深沉,像一口巨大的、无声的棺材,将整个上海笼罩其中。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来自窗外。
      他立刻熄灯,摸到窗边,将窗帘拉开一条缝隙。
      月光下,窗台上,又多了一片叶子。
      这次不是梧桐叶,而是一片樟树叶,边缘有被虫蛀过的痕迹。
      叶子上,用同样的极细铅笔,写着一行字:
      “明早八点,霞飞路‘白玫瑰’咖啡馆,靠窗第三桌。带铜钱。”
      没有落款。但伊世欢知道,这不会是陷阱——如果是赵启明,不会知道铜钱的事。
      是组织的人。吴志芳被捕前安排的备用联络线,激活了。
      希望,在绝境中,撕开了一道微小的口子。
      伊世欢轻轻拿起那片樟树叶,对着月光看了很久。
      然后,他回到书桌前,打开怀表盖。
      时针指向凌晨三点。
      距离明早八点,还有五个小时。
      他将铜钱放在手心,冰凉的金属渐渐被体温焐热。
      缺口对着灯光,内侧那两个微小的数字“23”,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他闭上眼睛。
      吴志芳,程长风,赵启明,海晏号,23号箱,船医……
      这些碎片在黑暗中旋转,逐渐拼凑成一个模糊的、危险的轮廓。
      而他,即将走入这个轮廓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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