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畴》卫七

16、易水殇

　　咸阳秋深，天色被雁声削得极高，也极淡。王翦的六十万黑甲似墨潮铺陈，日移一舍，不疾不徐，却步步压裂楚地脊骨。每驻一营，先掘深沟，再筑高垒，土色新翻，像一道道冷硬的齿痕，啃噬在江汉平原的软肉上。
　　项燕三次搦战，秦军皆闭垒不应。楚军鼓声擂到第三通，自家阵脚先松，鼓面被秋阳晒得发脆，一声裂响，便如老将心底那口叹息。粮草自江夏转运，舟行逆水，百里耗半，士卒腹中的焦躁比饥饿更先啃空战意。
　　章台宫，晨议既散，秦王政仍立高台。玄袍广袖被风撑开，像一面欲扑的鹰翼，投下的阴影却稳稳覆住整幅舆图。黑漆木钉日增一枚，沿涡水向南，连成一条沉默的线，似在替君王数楚地的死期。
　　“王老将军这是在用国力压人。”李斯以指甲轻弹图上黑钉，声音里带着谋士的欣羡，“楚地散碎，难聚大势。我以关中、巴蜀两仓相压，拖也拖垮。阳谋无解，项燕唯有退。”
　　秦王政未答，目光侧掠，落在阿巽身上：“永巷令。”
　　阿巽垂首，声音淡若秋灰：“王老将军行的是《孙子》‘先为不可胜’。楚军求战不得，久必自溃。其退一程，秦便进一程，分寸都在老将军心里。”
　　君王微微颔首，指尖在项燕大营的位置轻轻一叩，像预先敲下丧钟。
　　两月后，楚师粮尽，夜有暗哗。项燕不得已，拔营南退。王翦候的便是这一刻——秦垒忽开，铁骑如沉夜怒潮，自缺口倾泻。蕲南平原草高及膝，被战马踏平，草汁混着血汁，竟比夕阳更艳。项燕横剑自刎时，风正北来，吹得楚旗折而覆地，像替故国提前覆上一面丧幡。
　　捷报飞马入咸阳，满城爆竹未起，先闻鼓声。章台宫却静得出奇，秦王政阅毕军报，只抬手一摆，声音低而冷：“告诉王翦，寡人要的不是击溃，是寸土不存。”
　　同日，兰林院。
　　扶苏忽起高热，面赤如枫，小拳紧握，似在梦里与无形之敌搏命。婉良人抱子绕榻，泪珠比药汁更苦。太医令束手，楚地老嬷嬷跪献土方——以紫苏、青蒿、井华水三煎，拭体退热。草药气味辛辣而潮润，一缕缕渗入襁褓，也渗入雕梁。
　　黄昏时分，热竟退。孩子额上汗珠未干，便又沉入软糯的睡。老嬷嬷伏地，额头抵着冷砖，声音沙哑：“老奴只是尽本分。”
　　消息却在前朝炸开。御史谏章如雪：“楚巫之术，惑乱公子，请彻查兰林院！”言辞汹汹，似要借草药之名，连根拔起楚系最后一点枝叶。
　　秦王政驾临兰林院时，暮色正沉。婉良人抱子跪迎，肩膀抖得像风中纸鸢。君王未看她，目光落在老嬷嬷身上——那人鬓发霜白，指节粗大，掌心却托着一方小小药巾，巾上残绿未干，像一片被揉碎的楚地春水。
　　“你救了公子。”君王声音无波。
　　老嬷嬷以额触地，声音低却稳：“老奴……只是尽本分。”
　　“本分。”秦王政重复，似在齿间磨了一遍，忽而抬手，“传诏——兰林院诸人，照料公子有功，皆赏。”
　　一句“赏”，比任何申斥更利。群臣结舌，谏声戛然而止。君王转身，广袖掠过药炉，带起一阵极轻的苦香，像替楚人留下最后一点生路。
　　阿巽奉命颁赏。婉良人抱子，怯怯拽住他袖角，指尖发白：“永巷令……大王他，是不是不喜欢扶苏？”
　　阿巽垂眸，孩子睫毛犹湿，在灯下投出细碎的影，像两片将融未融的春雪。他声音极轻，却字字清晰：“良人多虑。大王赏罚分明，公子无恙，大王心慰。”
　　婉良人却攥得更紧，泪珠坠在襁褓：“那为何……大王从不抱他？连碰都不愿碰一下？”
　　廊下风动，药草余香被吹得四散。阿巽任她拽着，衣袖皱出一道深痕，像被谁用力掐住命脉。良久，他缓缓抽回，指尖抚平那道褶，声音低而稳：“大王握的是剑，批的是万里江山。抱孩子的手，需要格外稳当。”
　　婉良人怔住，泪悬于睫，将坠未坠。阿巽自袖中取出一样物事——一枚小小铜印，温润无光，印底刻“安”字，正是他日常调遣密笺所用。他将印置于襁褓侧，声音轻得像怕惊动孩子梦里山河：
　　“大王赏的是金银，臣献的是心意。愿公子平安长大，便是我大秦之福。”
　　铜印微凉，却带着体温，像一颗被妥帖收藏的心跳。婉良人望着那枚小印，忽然明白：深宫最难得的，不是君王垂怜，而是有人以命为盾，替你挡下暗潮与明枪。
　　阿巽躬身一礼，转身离去。背影过长廊，月光将玄袍边缘镀上一层薄银，像一柄归鞘的剑，锋芒尽敛，却护住身后所有柔软。

　　兰林院外，月色如一层薄霜覆在御道。蒙恬负手立于回廊尽头，银甲未卸，冷光与月色交映，像一柄收鞘却仍警觉的剑。他目力极好，远远便觑见阿巽袖口空荡——那里原本系着一枚小小铜印，从不离身，如今却只剩一道被夜风吹皱的布痕。
　　“连随身的印都舍了？”蒙恬问，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檐角铜铃。
　　阿巽循声止步，并未回身，只侧首望向章台宫。宫阙剪影在夜色里延伸，像一头蹲伏的巨兽，脊背起伏处皆是无声烽火。
　　“大王需要有人记住，”他声音轻而冷，像雪粒滚过剑脊，“有些选择，无关得失，只关存续。”
　　蒙恬低叹，眸光微暗：“大王厚赏之举，高明。既安楚系之心，也堵了悠悠众口。”
　　阿巽收回视线，月光落在他睫毛，碎成极细的银：“大王要的，从来都是‘天下’，而非‘秦地’。”他顿了顿，声音更轻，却像隔空叩击君王心口，“楚地即将尽入版图，如何安抚，比征战更难。”
　　蒙恬凝视他清减的侧脸，忽然明白——君王将阿巽置于永巷令，不只是为那一点刃口的锋利，更为这份超越派系、直指核心的清醒。像握一柄匕首，却更握匕首投出的方向。

　　一年后，寿春破。
　　王翦没有辜负君望，铁骑踏碎楚阙，楚王负刍被缚，冕旒委地，像一截被斩断的蛇尾。昌平君熊启自刎于宗庙，血溅楚鼎，温雅面容终被火舌舔尽，只剩一卷绝笔，被暗使急送咸阳。
　　章台宫深处，烛火如豆。阿巽展帛，墨迹淋漓，似仍带血潮——
　　"身负两国血，难全忠义名。唯望大王，念及旧情，善待楚民。"
　　寥寥数字，却像有无数楚歌在字里悲鸣。阿巽指尖轻抚过"两国血"三字，指腹微凹，仿佛触到熊启当年煮茶时、指背跳动的青筋。那眼神通透而挣扎，像被两股相反潮水撕扯的舟，终在今天沉没。
　　“君侯，”他对空殿轻问，声音散在夜风，“若你当初选择不同，今日结局，是否也会不同？”
　　无人答。只有风穿过廊柱，带来遥远焦土与血腥的气息，像替亡人叹息。
　　他将绝笔与楚图、降表、户籍册一同封存，铜匣落锁，“咔哒”一声，像替某个旧时代阖上棺盖。锁孔里映出他无悲无喜的瞳——乱世终结，新时代自灰烬里起身，而他仍立原地，是永巷令，是铜匕，也是见证者。
　　烛火跳，殿影长。阿巽负手立于案前，背影被火光投在壁上，像一柄未入鞘的剑，剑尖指处——
　　北有燕，东有齐，最后两块拼图，已近在眼前。

　　翌日辰时，章台宫钟鼓齐鸣，丹墀之下，朝服似潮。秦王政玄袍金带，广袖一展，诏令自玉阶滚落，字字如铁——
　　"王贲并代郡之众，北出上谷，合击燕代残寇；李信整锐东趋，陈兵历下，胁齐王建。"
　　声落，殿中万岁如潮，浪头扑柱，回音震梁。阿巽立于文臣之末，抬眼望御座——君王背光而坐，冕旒低垂，十二旒玉遮去眉目，唯余下颌一线如削，似将天下锋芒尽收。阿巽心中微动：最后一战，终于揭幕。
　　当夜，值房烛影摇红。阿巽展素帛，以工笔绘燕齐山川——北地寒川如刃，东隅海曲若弓，丘壑起伏处，皆点朱色暗记，似在布一局无声的杀机。窗外月华如洗，铺陈万里，将归一统，却也将旧日血迹照得分明。
　　次日子夜，章台深处仍灯火通明。秦王政披玄狐半裘，手批竹简，朱笔落处，像点点血梅。阿巽侍侧，磨墨、添茶、剪灯花，动作静而稳，仿佛连呼吸都计算过分寸。
　　"齐使又递国书。"君王忽推一卷竹简至案边，语气淡淡，"愿献琅琊三城，求寡人止戈。"
　　阿巽添墨，手稳如磐石："琅琊临海，可泊楼船，建水师以控东隅，利在万世。齐王建怯懦，不足虑。"
　　秦王政抬眼，眸中微光一闪："正是如此。"他揉了揉眉心，似将倦色揉碎，"近日朝臣多谏'见好即收'，言民力已疲。"
　　阿巽将温好的药茶轻推过去，瓷底与案相触，发出极轻的"叮"："大王曾言，除恶务尽。"
　　"是啊……"秦王政接过茶盏，指尖不经意擦过阿巽手背——一触即离，却似火星溅入冷泉，两人俱是一顿。那温度转瞬即逝，却在静夜里留下灼意，像旧年邯郸漏风的窗棂，忽然被火舌舔了一下。
　　君王摩挲茶盏边缘，声音低而缓："记得在邯郸时，你我最怕冬日。一床破衾，总要挤在一处取暖。"
　　阿巽垂眸，睫毛在灯下投出细碎的影："臣记得。"
　　"那时你说，若有朝一日能住进不漏风的屋子，定要燃一整夜的炭火。"
　　"年少妄言，让大王见笑了。"
　　"妄言？"秦王政放下茶盏，声音沉如远鼓，"可寡人还记得，你当时冻得发紫的嘴唇。"
　　阿巽执壶的手微微收紧，指节泛白，仿佛又感到当年破衾里的寒意——那寒意自记忆爬出，沿脊背窜上，却被如今锦袍厚缎紧紧裹住，再无处可逃。他轻声道："大王，夜已深，该歇息了。"
　　秦王政却忽然握住他的手腕，力道不重，却让他无法挣脱。掌心温度透过薄衫，像要烙进血脉："阿巽，告诉寡人，如今这章台宫，可还比得上当年那间漏风的陋室？"
　　阿巽抬眼，正对上君王深邃的目光——那目光里有试探，有追忆，还有一丝他不敢深究的期待，像暗夜里的火，看似将熄，却又在风里摇曳欲燃。
　　"大王，"他缓缓抽回手，声音低而清晰，"章台宫是大秦的心脏，岂是邯郸陋室可比。"
　　秦王政看着他抽离的指尖，空落的掌心微微收拢，似想抓住什么，最终却只握住一把夜风。他低笑一声，倦意终于爬上眉梢："你说得对。是寡人有些乏了。"
　　灯花又爆，光影摇晃，将两人影子拉得极长，一端没入御案阴影，一端探向殿门深处，像两条曾交汇的河流，在即将合流的一瞬，又各自转向不同的海。

　　殿外靴声如密雨叩阶，蒙恬挟着霜气掀帘而入。甲胄未解便单膝触地：“燕太子丹遣使荆轲，献督亢舆图并樊於期首级，车驾已至灞桥。”
　　“荆轲。”秦王政指节叩在玉圭上，声响清冽似冰裂。他目光转向屏风侧——阿巽正将最后一卷简牍归入檀匣，烛火在那低垂的眼睫上颤了颤。“你听这名字，”君王的声音里含着某种锋锐的玩味，“像不像北地风刮过剑脊的声音？”
　　阿巽直起身。铜鹤灯台在他青衣上投出嶙峋的影：“太子丹与陛下有邯郸旧隙。此番献礼太过周全——周全得像是为祭礼备的牺牲。”
　　蒙恬自怀中取出绢帛：“臣查得荆轲在卫国时，曾单剑截杀三名仇家于雨夜，归时衣不染血。入燕后，与太子丹同寝同食三年有余。”他稍顿，喉结滚动，“函谷关守查验木匣，樊於期首级以蜜蜡封存……香气浓得盖过了血气。”
　　“蜜蜡。”秦王政忽地轻笑，冕旒珠串相击如碎玉，“当年在邯郸，燕丹赏给下人的糕饼都要裹三层蜜蜡，说是防尘。”他起身时玄衣曳开暗潮，十二旒后的眸光幽深如夜潭，“那就见见。蒙恬持戟列于殿左，阿巽——”他刻意拉长的尾音在梁柱间盘旋，“你站丹陛第七级，那儿日光刚好能照见你的剑穗。”
　　阿巽领命时，瞥见君王袖口的蟠龙纹正随呼吸微微起伏。
　　待蒙恬的脚步声彻底没入廊柱阴影，秦王政忽然用玉圭尖梢挑起灯芯。爆开的烛花里，他声音轻得像自语：“阿巽，邯郸那滩泥……是冷是热？”
　　阿巽执简的手指节泛白。记忆如潮涌来——质子燕丹锦裘上貂毛领子蹭过枯枝，九岁的赵政被当街按进混着马粪的冰泥，四周赵宦的哄笑声至今仍会割破梦境。
　　“看来记得的不止寡人。”秦王政的指尖划过案上督亢地图，朱砂绘制的城池在他指下如血痂，“他这是怕了，怕到要拿燕国最肥的膏腴之地来填旧坑。”
　　阿巽抬起眼帘：“陛下已掌九鼎之重，何须俯身拾阶下芥尘？”
　　“俯身？”秦王政霍然逼近，玄衣下摆扫翻了三片简牍。他停在阿巽半步之外，近得能看见对方瞳孔中自己晃动的冕旒，“那你妆匣最底层，蒙恬送你的匕首为何还裹着当年的青绢？绢上云纹都褪了色，你倒年年用新油养那钝刃。”
　　阿巽呼吸骤紧。那柄青铜匕首确实夜夜枕在枕下——吞口处松石早已灰败，刃身因年复一年的摩挲显出流水般的钝光。可他从未想过，君王连这等微末之事都曾映在眼里。
　　“臣……”
　　“嘘。”秦王政以指尖虚点他唇前，龙涎香混着竹简的涩味在二人鼻息间缠绕，“寡人只是想起昨日更衣，见你后颈有道旧疤——那是邯郸巷战时赵偃侍卫留下的罢？”他撤手转身，袖袍带起一阵冷风，“有些印记，岁月愈久，反倒硌得人彻夜难眠。”

　　三日后卯时二刻，咸阳宫在肃杀中苏醒。宿卫交戟时呵出的白雾与庖厨蒸腾的米汽，在复道间纠缠成诡异的纱帐。太医令夏无且第三次捏破药囊嗅闻金创散，谒者仆射顿弱第五次丈量殿前三十六名郎官的间距。
　　章台宫深处，阿巽正为秦王政系紧玄端博带。
　　“燕丹竟真舍得督亢。”秦王政展开双臂，任绶带如血色瀑布垂落。他忽然攥住阿巽正整理玉珩的手腕，“你昨夜又去了兰台？查到了什么？”
　　阿巽腕间玉器轻震：“荆轲在榆次与盖聂论剑，第三日破晓时分曾削落盖聂半缕白发——用的是左手。”
　　冕旒珠帘骤响。秦王政转身时，十二道白玉流光割开昏暗：“当年赵偃那个刺客……”
　　“也是左手持匕。”阿巽接过话，将鹿卢剑捧至君王面前。剑柄铜兽在烛火下睁着空洞的眼，“且太卜晨报，昴星当午而晦，主兵刃之灾。”
　　秦王政按剑的刹那，铜漏恰好滴尽辰时。他目光掠过阿巽腰间——那里本该悬郎官玉牌，此刻却隐约透出某种硬物的轮廓。
　　“今日，”他最终开口，声音沉如浸透冰水的铁，“站到寡人一抬眼就能看见的地方。”
　　殿外钟磬长鸣。燕使车驾驶过咸阳中街的声响，正碾碎每一寸冻土下的安宁。

　　巳时三刻，钟鼓击碎宫阙沉寂。
　　九重玉阶如冰瀑倒悬，秦王政高踞玄纁御座，十二旒白玉珠帘后眸光晦暗如渊。阿巽按剑立于座右七步处——这是昨夜用尺规量过的位置，日光斜切殿柱时，刚好能将他半边身影覆在君王余光之内。蒙恬在左翼执戟，青铜戟刃与阿巽腰间长剑形成一道微妙的夹角。
　　“宣燕使——”
　　荆轲捧锦匣拾级而上，步履踏出的回响在穹顶盘旋不去。他身后的秦舞阳面色青白如新尸，捧地图匣的十指在细颤，匣底与玉阶摩擦出令人牙酸的碎音。
　　“外臣荆轲，奉燕太子命，献督亢舆图并叛将樊於期首级。”声音平直无波，却震得梁间积尘簌簌而落，“燕国山河脉络，尽在此匣。”
　　图卷展开的刹那，铜光暴起！
　　匕首锋芒劈开浓郁熏香的轨迹，像一道淬毒的闪电。几乎同一瞬，阿巽的示警与蒙恬的怒吼重叠炸开：“王负剑！”
　　夏无且的药囊砸中荆轲肩胛，白色药粉雾般弥散。秦王政向后疾撤时长剑卡于鞘中三寸——就这电光石火的凝滞，匕首已撕裂玄衣广袖。裂帛声里，阿巽没有拔剑。他抄起鎏金香炉，滚烫的香灰如沙暴般泼向刺客面门。蒙恬的长戟同时贯至，戟尖与匕刃相撞迸出蓝火星子。
　　满殿哗乱中，阿巽始终卡在三步距离。他的剑未出鞘，目光却织成一张密网——网住了秦舞阳瘫软的身躯，网住了百官惊惶的站位，最后死死网住荆轲每一次肌肉的牵动。当秦王政终于掣出鹿卢剑，寒光斩断刺客左腿胫骨时，他适时递上素绢。
　　“陛下受惊了。”
　　秦王政以绢拭剑，血在素帛上绽开诡异的花。他看着倚柱狂笑的荆轲，忽然低笑：“好一个荆轲，好一个燕丹。”
　　荆轲咳着血沫仰头：“惜乎！未得契券以报太子！”
　　阿巽俯身拾起那柄著名的徐夫人匕首。铜刃上的血槽还温着，他用绢帕层层裹住刃身时，瞥见秦王政玄衣肩膊处——裂帛下隐现的血痕正缓缓泅开。
　　“无碍。”秦王政格开他欲探的手，剑尖仍抵着刺客咽喉，“告诉燕丹，寡人亲自去取督亢山河。”
　　他忽然侧目：“方才为何不出剑？”
　　“臣的职责是蔽日，非争辉。”阿巽将裹好的匕首收入袖中，“香灰迷目，快过天下任何剑招。”
　　冕旒珠串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叩击声，似笑非笑。

　　子夜雪落时，太医为秦王政肩伤换药。偏殿内，阿巽将灯油滴入铜盆清水。
　　“荆轲渡易水前，”他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唱的什么？”
　　秦舞阳蜷在角落，喉结滚动数次，才挤出破风箱般的调子：“风、风萧萧兮……”
　　“继续。”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水面油花随声纹荡开。蒙恬恰在此时踏雪而入：“蓟城尚有三十死士匿于民巷，每夜更换巢穴。”
　　阿巽凝视水中逐渐散开的油晕：“不必再审了。”他将秦舞阳提起，“让他带着徐夫人匕首回燕——要活着走到易水岸边。”

　　秦王政肩头的伤其实很浅。太医包扎时，他一直望着窗外初雪。阿巽回来时，见君王独倚廊柱，玄色寝衣领口散开，任由雪花落在新扎的细布上，融成浅淡的水痕。
　　“陛下，该换药了。”
　　“你说，”秦王政没有回头，“燕丹此刻是不是也站在某处廊下看雪？”
　　阿巽打开药匣，金创散的气味混着雪气漫开：“他应当在清点库中金玉，挑选逃亡的车马。”
　　一声低笑融进风雪。秦王政终于转身，细布下隐约透出淡红：“就像当年他说，寡人此生只配跪在邯郸的冰泥里……”
　　“如今该他跪在易水边，”阿巽轻触细布边缘，“看自己的倒影如何破碎。”
　　四目相对的刹那，两人瞳孔深处同时映出旧景——燕太子丹锦衣上的貂毛扫过结冰的水洼，九岁的赵政被按进泥泞时，那个侍女打扮的阿巽像疯犬般扑上去，齿尖没入对方手腕直至触骨。
　　“让王翦发兵。”秦王政任阿巽解开染血的细布，雪落在他新裸露的伤口上，激起细微的战栗，“告诉他，寡人要站在蓟城最高处——看燕丹如何把蜜蜡裹着的头颅，亲自捧到寡人剑下。”
　　阿巽系紧新绷带时，指尖无意掠过君王颈侧。那里有一道旧疤，是邯郸巷战时某柄短刃留下的——正如他自己后颈那道一样，岁月愈久，在雪夜里反而愈发清晰地发着烫。
　　殿外雪愈急，很快覆没了今日玉阶上所有血迹。但有些东西是雪埋不掉的，比如铜刃上的血槽，比如帛衣下的裂痕，比如两颗心脏深处同时响起的、邯郸冬日的风声。

　　十日后，蓟城。
　　王翦的黑甲骑踏碎了易水最后的薄冰。燕王喜出逃时连宗庙祭器都来不及收，太子丹的书房还摊着未干的墨砚。阿巽踏过满地狼藉的简牍，在紫檀案几的暗格里摸到一卷《易水赋》。
　　“风萧萧兮……”他念出开头四字便停了。窗外，秦军玄旗正缓缓绞紧燕国残破的玄鸟旗，布帛撕裂声混着远去的哭喊渗入殿柱。指尖抚过竹简上潦草得近乎狰狞的笔迹——那是太子丹在出逃前三刻钟，用折断的狼毫硬生生刻出来的。
　　蒙恬的靴声震落梁间积尘：“太子丹的踪迹查到了，往衍水方向去了。辽东的冰面还没冻实，追得上。”
　　阿巽将竹简徐徐卷拢：“不必追了。”
　　“大王有令——”
　　“活着的丧家之犬，”阿巽截断他的话，将竹简投入青铜火盆，“比死了的义士更有用。”火焰舔上简牍的刹那，那些“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字迹在焦卷中扭曲变形，“让六国那些还在做梦的贵族都看清楚，反抗大秦会落得什么下场。”
　　火光在蒙恬瞳孔里跳跃。这位自幼与阿巽同饮渭水的将军，此刻握紧了剑柄：“你愈发像大王了。”
　　阿巽抬眼：“像大王不好么？”
　　“好。”蒙恬转身时甲胄铿然，“只是忽然想起，当年那个为抢半个馊馍能咬断泼皮三根手指的少年，如今连烧诗稿都要算尽人心。”
　　火焰吞噬最后一截青简，爆出柏木特有的焦香。阿巽望着窗外彻底升起的玄旗，轻声道：“若不学会算，你我都活不到看这旗子插满天下的今日。”

　　月余后，咸阳宫的地龙烧得太旺，熏得满殿竹简都泛出枯叶般的脆响。秦王政撂下王翦的捷报，目光落在正在整理燕国户籍册的阿巽身上：“听说你烧了《易水赋》？”
　　“留着易成祸端。”阿巽未停笔，朱砂批注在绢帛上蜿蜒如血，“倒是燕国三十七城的盐铁赋税簿，能省去大秦三年勘算之功。”
　　秦王政起身，玄衣曳过堆积的简山：“你在恼蒙恬多嘴？”
　　“臣不敢。”
　　“他说你变了。”君王停在阿巽身后半步，近得能看见对方后颈那道旧疤在烛火下泛着淡光。
　　阿巽终于搁下笔：“陛下是希望臣变，还是不变？”
　　窗隙钻进的风吹熄了最近一盏灯。黑暗漫过来的刹那，秦王政伸手拂去阿巽肩头的竹屑——这个动作让两人同时想起骊山那个雪夜。刺客的弩箭擦过阿巽眉骨时，他们滚落三十丈陡坡，君王在雪堆里第一件事就是徒手挖开覆在他脸上的冰碴。
　　“寡人只要你活着。”秦王政的声音压得很低，低得像当年雪洞里的耳语，“就像你十三岁那年发过的誓——要亲眼看着寡人踏平六国。”
　　阿巽垂眸看着自己虎口那道咬痕——那是为秦王挡下毒匕时留下的，如今已淡得只剩一道白印。“臣发的誓，从不用重复第二遍。”
　　老宗正嬴奚恰在此时颤巍巍入殿，呈上的《一统典仪制》竹简堆满了半张漆案。秦王政只瞥了卷首便推开：“交给李斯。”
　　待那佝偻身影消失在廊柱后，阿巽轻声道：“他只是依祖制行事。”
　　“寡人知道。”秦王政望向殿外渐暗的天色，“但有些人，已经急着在新朝的宴席上抢占席位了。”
　　掌灯时分，齐国降书与舆图送至殿前。秦王政却没有碰那卷象征天下终局的绢帛，他的目光仍锁在阿巽身上：“待四海归一，你想要什么赏赐？”
　　沉默在殿内蔓延，只听见更漏滴答。阿巽最终躬身，额头几乎触到冰冷的地砖：“臣愿永为陛下守永巷。”
　　这个回答让君王眼底掠过一丝极暗的波澜。他转身走向齐国舆图时，袖袍带翻了半盏凉透的茶：“那就永远站在寡人十步之内。”
　　阿巽望着那道玄色背影，将喉间那句“臣从未离开过”咽了回去。案头那卷《吕氏春秋》被风吹开，恰停在《慎势》篇——“近权者终为权噬”的朱批犹新，那是吕不韦罢相前最后一笔批注。
　　药炉白汽蒸腾而起，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四海归一图》上。图卷里尚未干透的墨迹蜿蜒连接起燕蓟与齐临淄，而他们的影子在九州疆域上交融、变形，最终分不清是墨迹染了人影，还是人影化作了江山脉络。
　　更远处，初雪又开始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