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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六合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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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使伏于丹墀,玄漆匣高举过顶,似将一国命脉捧在掌心。匣盖未启,已闻降表墨香,混杂着临淄潮腥——那是海风吹裂的绢帛,与稷下学宫旧简的尘灰。
殿中九宾肃立,铜鹤衔灯吐青烟,一丝一缕,皆凝成“亡”字。
嬴政却未看匣,目光如隼,先掠王翦眉间尘,再点蒙恬按剑骨,最后停在李斯袖底暗颤。
“永巷令。”
他声音不高,似一剑划裂绸缎,“接降表。”
阶下朱紫俱震——按周礼,当由太尉、宗伯、司徒三公同受;而永巷令,不过秩比千石。
阿巽自阴影出,玄衣素带,玉玦一声,像雪粒击铜。
齐使抬眼,怔忡:清瘦郎官,肩背薄似一柄未出鞘的剑;及对视,才觉那眸子深得能照见自己心底最後一盏宫灯,灯芯将熄,油尽声嘶。
“外臣奉——”
阿巽抬指,指尖白得近乎透明,轻点舆图:“琅琊水师,缺载三成;即墨粮仓,虚报五万石。”
声音不高,却似薄刃贴耳。李斯疾步验之,朱砂注疏间,果有刀刮痕,新墨掩旧迹,像尸斑覆胭脂。
齐使面如陈蜡,伏地再不敢声。
御座上,嬴政微颔首。
——这便是他的永巷令,专于锦绣堆里闻尸臭。
是夜,咸阳钟鼓长鸣,声浪滚过渭水,惊起栖鸥。
嬴政执青铜巨觞,酒色似血,临风长立:
“自今日始,六国一统,四海皆秦!”
万岁声如万箭,震得殿瓦嗡然。
鼎沸人浪里,他侧首,望向殿柱阴影——阿巽立在那里,半身被灯火镀亮,半身仍浸黑夜。
隔着山呼海啸,两人仿佛回到昔年雪夜:破屋一盖,雪从缝漏,两少年分饮浊浆,浆底沉淀的是糠秕也是星尘。那时他们尚混迹狭小市朝,不知天下为何物。
曲终人散,回廊风长。
蒙恬解甲,铁叶仍带边疆霜;他提一瓮新丰酒,抛给阿巽:“饮否?”
陶瓮沉手,阿巽以指描其纹路,似读一张旧简。
“将军等候多年。”
“我等的,是金戈铁马踏平六合。”
蒙恬仰首,残酒顺着胡茬滴落,像血。
“你等的——”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似怕惊动夜色,“是践一场旧约。”
阿巽不语,只拍开泥封,酒气冲鼻,辛辣如当年雪夜浊浆。
他举瓮,先倾一线于地——
敬那间早已坍塌的破屋,
敬两人尚未交付的将来,
敬所有未熄的灯,与将熄的灯。
檐角铁马叮叮,一声远一声近,像旧年邯郸市集的驼铃,摇碎风沙,摇出藏在骨子里的荒凉。
阿巽立在回廊尽头,宫灯一盏一盏,把夜色烫出焦边。灯影深处,婉良人抱扶苏疾趋而过,孩子却从她臂弯里挣出,踉跄扑来,小胖手一把攥住他腰间官绦——
“父王……”
童音软糯,落在寂静的玉砖上,像雪里滴了温蜜。
阿巽俯身,指尖去解那缠成死结的丝绦。绸面冰凉,绣金却烫手,他一寸一寸抽回,像抽回一段不合时宜的旧梦。扶苏被重新塞进妇人怀里,婉良人惶恐俯首,他却只留半步背影,连余温都不肯带走。
身后蒙恬低叹,声线裹着铁锈:“何苦至此。”
阿巽没有回头。
有些界限,非得划得血淋淋,才能护住想护的人;越分明,越安全。
章台宫,通天台。
嬴政负手,孤影与月对峙。月色泼在他十二章纹上,龙、山、火、藻,一一浮起,像要从衮服里挣出来噬人。
阿巽登阶,玉阶九十九,每踏一步,便多一分风刀。
“可还记得初次登高?”嬴政未回头,声音散在苍空。
“邯郸西市望楼,楼高九丈。”阿巽停在他身侧半步,风掀起他衣角,却掀不动语调,“陛下说,终有一日要站在更高的地方。”
如今,他们站在了最高的地方——
再往上,唯有苍穹;而苍穹无声,亦无名。
“寡人欲称始皇帝。”嬴政转身,冕旒晃出一弧冷电,“你要何封赏?”
阿巽执笏,伏身,背脊弯成一张拉满的弓——
“臣愿永守兰台。”
嬴政低笑,笑声里竟带三分少年气。
帝王抬手,指尖虚扶,并未触及,“那便永为朕之永巷令。”
东方既白,云海翻金。
新铸传国玉玺搁在赤案,龙纽浸着初阳,温润如血。玉玺之侧,永远留一方空——那里,安安静静躺着一枚玄鸟铜印,翅羽纹路被摩挲得发亮。
正如这天下至尊的身畔,永远伴着那位从邯郸陋巷走出的永巷令。
一玺一印,一明一暗,一昼一夜。
咸阳宫彻夜灯火,未曾熄。
天下一统后的第一个大朝会,百官捧简,鱼脊而入,竹简相击,声如急雨。
李斯出列,丈二《大一统疏》展开,帛尾拖在玉砖,像一条白鳞巨蟒:
“臣请废分封,立郡县;收天下兵戈,铸十二金人;同一度量衡,车同轨,书同文……”
老宗正嬴奚拄鸠杖,颤声打断:“陛下!六国初定,当封嬴姓子弟以镇四方——”
“镇?”
嬴政轻笑,笑纹里藏刃,“六国宗室尚在咸阳为质,朕要镇谁?”
他目光斜掠殿柱,柱影里,阿巽像一柄收鞘的剑。
“永巷令,你从齐地带回的户籍册呢?”
阿巽捧匣而出,木色沉穆,锁扣“嗒”一声弹开——
“临淄一城,隐户三万。若行郡县,可增税赋五成。”
竹简推金山倒玉柱般倾泻,墨字森然,像一场无声雪崩。
王绾急谏:“陛下!齐楚地远,恐政令难达——”
“那就修路。”
朱笔掷下,在羊皮舆图上溅出血色。嬴政以笔为剑,一路划下去——
北起九原,南至会稽,东达琅琊;笔锋所过,山河开膛破肚。
“蒙恬。”
“臣在。”
“你带二十万刑徒,修驰道。五十步宽,三丈高,道旁植松——”
笔尖重重一顿,像钉下一颗龙钉,“朕要天下兵马,十日可至边陲;朕的意志,须与车轮同速。”
“诺!”
蒙恬抱拳,铁甲撞出铿锵。
阿巽抬眼,与嬴政隔着满殿紫绯对视。
灯火在他们之间摇曳,像一条无法跨越的河,又像一条永远割不断的线。
散朝,铜壶滴漏未尽,郑国抱着一捆紫竹算筹,脚步踉跄,像抱着自己垂老的命。
“陛下——”
他伏在丹墀之下,声音被青砖撞得粉碎,“修驰道需百万石粮,民夫三十万……”
嬴政抬手,广袖如刀,隔空劈下:“用六国战俘。”
旋即侧首,目光穿过灯影,落在阿巽脸上,“你上月清查府库,还剩多少兵器?”
阿巽袖中抽出素绢,展开,墨迹如新:“戈矛十二万,弓弩九千。熔铸金人,绰绰有余。”
郑国唇角微颤,欲再开口,忽见阿巽指尖轻摇——极轻,像雪片落在刃口,寒意却透骨。
老臣退出殿外,风灯摇晃,他忍不住拽住阿巽袍角:“永巷令为何阻我?”
阿巽抬眼,望向宫门外跪成一片的六国遗老。那些人背脊虽弯,脖颈却硬,像一排被霜打折仍不肯断的枯芦。
“内史可知,昨日三个楚地贵族,以郢爰金饼三十枚,买通少府工匠,欲在量器底部加铅?”
郑国愕然,竹筹“哗啦”一声散落。
“所以,”阿巽轻声道,“有些事,宜急不宜缓。”
夜漏三下,丞相府烛火通明,照得李斯眼底两片青白。
他指间捏着一枚新铸方孔钱,铜色赤红,像刚凝的血痂:“永巷令以为‘半两’之重,是否妥当?”
阿巽接过,指腹摩挲边缘锋棱:“丞相可知燕地惯用刀币?刀币轻,利商贾逐毫厘;秦钱重,利国库敛锱铢。”
他抬手,将钱币投入清水。
“当啷”一声,钱沉底,水纹荡开,像一圈圈收紧的绞索。
李斯抚掌,指节脆响:“本相明白了——当许旧币与新钱并行三年,温水煮蛙。”
话音未落,蒙恬携风尘闯入,甲片叮当作响,像乱雪击檐:“陛下要的咸阳宫扩建图——”
话到一半,瞥见案上散落的六国货币,眉峰骤敛,“还在用楚国的郢爰?”
阿巽自袖中抽出一卷残帛,边缘焦黑,似被火燎过:“将军来得正好。此图从匈奴俘虏靴筒里搜出,标注九原至云中盐道。”
蒙恬展图,瞳孔骤缩——那些用羊血绘出的红线,与嬴政朱笔划下的驰道,竟如孪生。
烛火“噼啪”一跳,爆出一粒火星。
李斯缓缓抬头,嗓音涩如磨铜:“有人泄露宫禁?”
“不是泄露。”
阿巽指尖轻点帛图,正按在“杀虎口”三字,“是有人比我们更早勘测过这些要道——或许,比陛下想得还要早。”
三更,永巷令官署。
阿巽推门,月色先于他人入室,铺地如盐。
案前,嬴政独坐,玄袍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指尖那对合拢玉璜,泛着温润的、近乎脆弱的光。
“朕方才去看扶苏。”
君王声音低哑,像被砂纸磨过,“他在睡梦中背《秦律》,一字不错。”
阿巽燃铜灯,火舌舔上灯芯,映出嬴政眼底血丝——它们交错成网,仿佛要网住什么,又仿佛随时会断裂。
“公子聪慧。”
“是婉良人教的。”
嬴政冷笑,笑意却卡在喉间,化成铁锈味,“她父亲昨日托人送楚简,简上写——”
他停顿,一字一顿,“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灯焰剧烈摇晃,将两人影子投在壁上,忽大忽小,如鬼魅起舞。
阿巽沉默片刻,自匣中取出一卷竹简,简面以墨线绘出楚国世系,旁注“项燕”二字,红笔圈点,如溅血。
“臣查到的。婉良人之父,与项燕旧部往来密切,信使每半月,自彭城入咸阳。”
嬴政扫过竹简,忽问:“若是你,当如何处置?”
“陛下已决意东巡。”
阿巽轻声道,声音像刀背贴绸,“带上公子与良人。让楚人亲眼看看,他们的血脉将来要继承的是什么。”
死寂中,嬴政忽然大笑,笑声撞在梁上,又折回,竟带几分少年气:“好!好!”
笑声戛然而止,他俯身,掌心覆在阿巽握笔的手背,温度滚烫:“那你就替朕拟诏——迁六国贵族十二万户入咸阳。再把他们的子女,送进扶苏的学宫。”
阿巽执笔,墨汁饱满,悬于竹简之上。
嬴政的呼吸贴着他耳后,低沉而热:“你说,他们会不会在史书上写,朕是个暴君?”
阿巽落笔,墨迹蜿蜒如河,声音平静无波:“史书也是陛下要统一的。”
嬴政低笑,广袖掠过案几,带倒一支狼毫,墨点溅开,像一朵黑梅。
“那朕该烧了《诗》《书》,还是烧了那些儒生的舌头?”
“陛下,”阿巽扶正笔架,指间不染半点墨痕,“臣昨日见扶苏公子在临摹楚辞。”
殿外适时传来孩童的诵读声,楚音婉转,如莺啼破晓——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婉良人牵着扶苏,缓缓经过廊下。孩子仰脸,声音清脆,像一串玉铃撞碎在风里。
嬴政眸光骤冷,却在刹那间,被那软软一声“父皇”唤得微颤。
阿巽轻声补道:“公子说,要将此篇献给父皇——陛下统一文字,楚音终将绝响。公子想为陛下留存最后一卷楚韵。”
沉默在殿内蔓延,像墨滴入水,一丝一丝晕开。
嬴政忽执朱笔,在诏书末尾添上一行,笔锋转折时,一滴朱砂落在阿巽袖口,如血渍晕开,再无法洗净——
“诸子百家典籍,悉送博士宫典藏。”
掷笔于案,铜声清越。
“让他们写。”
君王嗓音低哑,却带着莫名快意,“朕统一得了天下,还统一不了几卷竹简?”
阿巽垂首,将诏书收入玉匣,铜锁落下的声音清脆作响,像一声远钟,又听见君王低沉的声音:"但你要替朕看着,哪些该藏,哪些该焚。"
"诺。"
更漏声里,嬴政忽又问:“若是你来写史,会如何写朕?”
阿巽将匣推入暗格,背对君王,声音散在灯烟里——
“臣只会写——始皇二十六年秋,陛下与臣议政至三更。”
烛火“噼啪”一跳,映出嬴政眼中转瞬即逝的柔软,像雪夜漏进破屋的一粒微火,亮了一下,又归于长夜。
宫灯渐次熄灭,唯剩永巷令官署的烛火长明。
而在咸阳宫最高处,初具雏形的十二金人沐浴着月光,铜臂未铸完,指尖已指向四方,沉默地守护着这片刚刚归于一统的江山。
始皇二十六年秋,泰山之巅。
旌旗蔽日,仪仗如龙,赤色旆帜被山风掀起,像一尾尾火鲤跃入苍空。百官祭服委地,从山脚至山顶七十二里,五步一岗,十步一哨,鸦雀无声,唯闻铁甲冷响。
阿巽青衣素冠,玉牒文书捧在胸前,走在銮驾三步之后。那青衣被秋阳照得近乎透明,像一泓将涸未涸的泉。
“陛下,”李斯趋前,笏板贴腕,声音压得极低,“封禅仪程已备,唯祀天玉牒,需陛下亲笔。”
嬴政接过青玉版,指腹摩挲边缘,却忽然侧首,目光穿过冕旒,落在阿巽脸上:“你来执笔。”
满山寂静。
封禅玉牒,自来天子亲书,以血为墨,以心为印。李斯唇角一动,终是垂首退下,广袖掩住半张脸,掩不住眼底惊澜。
阿巽跪接玉版,金刀入手,指节因旧伤微颤。他落刀极稳,一刀一划,像把六年烽火、万里河山都嵌进玉骨——
“皇帝临位,作制明法,臣下修饬。二十有六年,初并天下,罔不宾服……”
山风骤起,吹乱他鬓发,一缕贴在唇角,像衔住一段不敢说出口的旧事。嬴政忽然伸手,替他拢住那缕发,指尖擦过耳廓,温热一触即离。
“四年前在骊山,”君王声音低得仅容两人,“你说若得见天下一统,定要登临泰山告祭天地。”
阿巽腕间金刀不停,玉屑飞落,像细雪:“臣说过的话,从未忘记。”
玉牒送入祭坛那一刻,骤雨倾盆。
百官惊惶,衣袍相缠,似一群被水打湿羽翼的鹤。唯嬴政伫立不动,玄衣纁裳吸饱了水,色泽愈深,像夜色提前降临。阿巽解下青袍,欲为君王遮雨,却被反手握住手腕——
“不必。”
雨声里,帝王嗓音沉而亮,像铜钟撞碎在风里:“朕受命于天,当承天之洗礼。”
雨水沿十二旒玉珠滚落,在玄衣上晕开深色水痕,像一条又一条细小的河。阿巽的青袍早已湿透,紧贴清瘦脊背,却仍保持执礼姿势,指间金刀未松,刀尖指向地面,像钉住自己。
“陛下……”老宗正嬴奚颤声欲劝,被嬴政一个眼神止回喉间。
“尔等且退。”君王目视长虹将起之处,“朕与永巷令,要好好看看这洗尽六国烟尘的雨。”
淳于越等儒生面面相觑,终是躬身退至廊下。叔孙通望着雨幕中并肩而立的二人,低声对身旁博士道:“昔年周公辅成王,亦不曾……”
话未尽,被李斯冷眼截断:“陛下乃千古一帝,非周成王可比。”
秋雨愈急,敲得玉阶铮铮。阿巽腕间旧伤在湿冷中隐隐作痛,像有细蚁沿骨缝噬咬。他稍一动,嬴政握着他手腕的力道便又重三分,指腹按在脉门上,仿佛按住一条暗河。
“忍得住?”天子目视前方,声音几不可闻。
“与陛下相比,不足道。”阿巽轻声答。
他想起去岁此时,始皇巡幸陇西遇刺,胸前箭伤深可见骨,换药时连眉都不曾皱过,反问他:“疼么?”
骤雨初歇,云破天开。
七彩长虹横跨泰山南北,像一条被天风抖开的锦绣长带。百官惊叹,尚未回神,嬴政已松开阿巽手腕,广袖一拂,恢复帝王威仪,仿佛方才那一瞬的温情从未存在:
“丞相,命太史记之——天降甘霖,涤荡寰宇,大秦祥瑞始于此。”
李斯躬身领命,目光掠过阿巽苍白手指,在那道陈年旧疤上停留一瞬,像确认什么,又像掩饰什么。
蒙恬默然递上干爽外袍,阿巽微微颔首,却不急着更换,先踮足为始皇整理被风雨吹乱的冕旒。指尖挑起十二旒玉珠,一颗颗理顺,水珠滚落,像替君王串起一串短暂的、会消失的珠链。
祭坛香烟重新升起时,七十二峰云蒸霞蔚,恍若海上仙都。
嬴政忽执金刀,俯身,在碑石基座刻下一个极小的“巽”字,刀锋入石,仅寸许,却深过千军万马。
“让泰山记住,”他的声音被山风撕碎,又片片拼回,“是谁陪朕站在这里。”
阿巽垂目,指尖抚过那新刻字迹,指腹沾了石粉,像沾了一层薄雪。
山下钟声齐鸣,百官跪伏,山呼万岁。
无人得见,碑座阴影里,那小小“巽”字被雨水冲得发亮,像一枚不肯被岁月磨平的暗印。
是夜,泰山行宫灯火通明,檐角铜铃未歇,风一过,便碎成满地金声。
嬴政召齐鲁儒生,议立碑刻石。淳于越、叔孙通等七十博士分席而坐,袍袖相叠,如一片翻涌的墨海。或言师古,或言维新,争辩声浪起伏,撞得殿梁上的尘埃簌簌而落。
阿巽静立殿角,青衣半隐于灯影,只见始皇指节轻叩乌木案——
笃、笃、笃。
三声,不快不慢,像更漏将尽时的滴水,却惊得他眼底微澜。这是嬴政不耐烦时的习惯,旁人不知,他却听得懂每一声里藏着的刀锋。
“永巷令以为如何?”
帝王忽开口,声音不高,却令满殿儒生瞬时噤若寒蝉。
淳于越仓然起身,笏板挡在胸前,似要挡住什么洪水猛兽:“陛下!封禅乃天子之事,岂容——”
“朕在问永巷令。”
嬴政截断他,目光穿过冕旒,直直落在阿巽脸上,像一束冷电劈开夜雨。
阿巽从容出列,衣角掠过青砖,声音清而稳,带着泰山夜雨后的潮意:“臣闻泰山之云,朝生暮散。陛下之功,当铭于金石,传之万世。何须效仿古礼,拘泥形制?”
李斯抚掌,笑声如玉磬:“不如摒弃旧说,另立新碑。”
嬴政颔首,旒珠微晃,映出眼底一点极淡的笑意:“准。碑文就由丞相与永巷令共拟。”
众人退去,殿门阖拢,铜环声犹带回音。阿巽俯身整理案上竹简,指尖忽触到一方素帛,白得近乎清冷,像未染墨的月光。展开——
八字墨迹淋漓,犹带湿意,仿佛写字的人刚搁笔:
“与子同裳,与子偕行。”
笔锋遒劲,却收得极轻,像怕惊破纸背。阿巽指尖微顿,将素帛折作三寸见方,纳入怀中,贴胸而藏。墨迹透过衣料,隐约烫得人发疼。
转身,却见蒙恬立于殿门,铁甲未卸,肩头犹带夜雨痕迹,目光如炬:“陛下赐的?”
阿巽不答,行至殿外廊下。远处泰山隐在夜色中,唯有点点祭火如星子闪烁,风一过,火舌乱舞,像要烧破墨黑的夜空。
“将军可知泰山石最宜刻碑?”
“坚硬难摧,历久弥新。”蒙恬按剑,叹息声沉而缓,“就像某些执念。”
他视线掠过阿巽腕间旧伤,雨夜泛白的疤痕在灯影下若隐若现,“就像你明知今日雨中旧伤会发作,仍陪陛下站完全程。”
阿巽望向主殿方向,窗纸上映出始皇批阅奏疏的身影,侧颜如刀,剪影冷冽。
“将军不也冒着僭越之险,在祭坛前为陛下挡风?”
二人沉默,风过廊下,灯影乱舞,像一群无声的幽魂。
忽见婉良人抱着扶苏匆匆经过,三岁的公子睡得正熟,小脸埋进母亲肩头,小手却紧攥着阿巽所赠的青铜小印,指节发白,仿佛怕人夺去。老宗正嬴奚跟在后面,佝偻着背,见到二人连忙躬身:
“将军、永巷令,老臣正要送公子回去安歇。”
蒙恬忽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宗正可知,泰山石可能雕作婴孩佩戴的玉饰?”
嬴奚怔住,浑浊老眼在灯影里闪了闪:“这……泰山石过于坚硬,怕是不宜……”
“是啊,”蒙恬意味深长地看了阿巽一眼,火光映在他眼底,像一簇将熄未熄的炭,“太过刚硬之物,终究不适合常伴稚子。”
阿巽垂眸不语,指尖在袖中轻抚那方素帛。帛上的墨迹仿佛还带着那人的体温,在这泰山寒夜里,烫得他心口发疼,却又不舍得放开。
风更急了,铜铃乱响,像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夜色里轻轻咬合。
翌日黎明,星子尚未撤尽,日观峰却已先醒了。
七十二峰尚在梦里,松涛一声递一声,像更鼓的余韵,被山风揉碎,又撒回深谷。
嬴政玄色大氅猎猎,如垂天之云,被曦光镀上一层冷金。云海在脚下翻涌,浪头打在山脊,碎成白雾,又卷土重临。
“朕欲求长生。”
忽开口,声音不高,却惊得岩穴宿鸟扑棱棱掠起,黑影剪开灰白的天。
阿巽垂目,目光穿过万里雾隙——
汶水如带,齐烟九点,城池初醒,泛着青灰色,像一枚枚尚带窑温的陶俑,被谁随手撒在中原的胸膛。
“陛下已得长生。”
他轻声答,指尖掠过崖边古松,老树皮皲裂如鳞,却渗出苍翠的脂,“臣闻松柏千年犹青。陛下统一六国,书同文,车同轨,筑驰道,立郡县——这些功业,岂不胜过松柏?”
嬴政大笑,笑声滚入云海,震得松针簌簌而落。
第一缕曙光刺破云层,金箭般射在冕旒上,十二旒玉珠俱被点燃,流光灼灼。
“待朕巡狩天下,”他低声道,呼吸喷在阿巽耳侧,像烙铁,“你随驾。”
阿巽垂首应“是”,声音被山风撕得四散,却仍稳稳落入帝王耳中。
晨光斜照,两道影子在悬崖边交织,映在嶙峋石壁,恍若篆刻——一篆一隶,一君一臣,却又像一条藤蔓上结出的两枚苦果。
蒙恬按剑立于百步外石阶尽头,铁甲覆霜,见状微微侧身,为捧着朝服赶来的李斯让路。丞相在三步外停驻,玉笏抵在胸口,欲言又止。
“由他们去。”蒙恬低声道,嗓音被风吹得沙哑,“陛下登基以来,唯有此刻不像个帝王。”
李斯轻抚笏板,指尖摩挲其上云纹,目光却飘远:“倒像当年在骊山围猎时……”
话未落,崖边传来玉磬轻响——
阿巽已为始皇整理好被风吹乱的冕服,指尖最后掠过十二旒,水珠滚落,像替君王串起一串短暂的、会消失的珠链。
二人转身,一玄一青,又是君是君,臣是臣。
山风卷起祭坛余灰,香灰细如银屑,飘向初升的朝阳,像一场逆向的雪。
嬴政行经蒙恬身侧,略顿足,铁甲映出他冷峻的侧脸:“将军可知琅琊台有多高?”
“较之日观峰,矮三十丈。”蒙恬躬身答,铁叶擦出细碎的冷声。
“那便再加三十丈。”始皇的声音随风传开,带着金戈铁马的回响,“朕要在那里望东海,迎仙人。”
阿巽默默记下,笔尖已在心里拟好诏书——
“起琅琊台,高三十丈,东临海,以候仙人。”
却见嬴政袖中落下一物,轻不可闻,像一片玉色的雪。
待天子仪仗远去,旒珠声隐入松涛,他俯身拾起——
半枚断裂的玉璜,断面锋利,正是昨日雨中他腕间旧伤发作时,暗中借整理衣冠抵住伤处的佩玉。血丝早已沁入玉纹,凝成暗褐色的花。
蒙恬俯身来看,嗓音压得极低:“陛下发现了?”
阿巽握紧玉璜,断口刺入掌心,疼得真实。
他望向渐行渐远的玄色仪仗,那颜色与山脊的暗影融为一体,像一条正在苏醒的龙。
“陛下什么都知道。”
历史的车轮沿着始皇规划的驰道轰然向前,碾碎草木,碾碎血肉,碾碎所有不敢说出口的名字。
而在车轮碾过的尘埃里,藏着唯有他们才懂的印记——
半枚玉璜,一道旧伤,一场无人得见、也永不铭刻的长生。